第34章 虞美人呀

石齐啊呀呀地伸个懒腰，又度过了打杂的一天。不知道啥时候才能结束这样的助教生活，开启真正的讲师生活，按理说已经在培训授课了，估计快了。

        她刚一到家，齐美君就急急忙忙从卧室走出来，匆匆说道，“石齐，你快收拾一下行李，咱明天可能要去趟乡下，多带几身衣服。”

        “诶？发生什么了？”石齐超级惊讶，隐约感觉出了什么大事。

        “你虞奶奶前段时间病了，这两天刚好点。元丫头打电话过来说她想我们了，所以你爸和你干爸一商量，决定请一周假去探望她。明天就走。越快越好。”

        石齐听见病好了舒了口气，有点担心又有点开心地说道，“我这就去收拾，我也好想她。”

        自从虞奶奶搬去了乡下养老，每次见面的机会都显得弥足珍贵。她收拾行李的时候，不禁想起儿时与张镜白听了不止一百遍的动人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位美丽又善良的妇人，而这位妇人有个多情又戏剧的名字，叫虞美人。所以，石齐喜欢叫她美人奶奶。在她心中，美人奶奶是可以贴在新华词典大家闺秀那一栏下面的标准注释，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具备一个时代一名优秀女性所该保有的全部品格。

        虞美人生在动荡年代，是地主家的小女儿，有个开明的父亲，给予了她良好的受教育机会，这是极为难得而可贵的。她端庄大方，举止得体，她见多识广，眼界开阔，她聪颖好学，勤奋严谨，她不负众望地成长为那个年代人们眼中不得了的女人。

        她在美国读书时经朋友介绍与一位优雅博学的绅士相识相知，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天造地设夫唱妇随，毕业后双双留校教书，在美国的日子平淡也美满。不久，二人收到了一封长长的信，里面有两张来自庆大的邀请函，夫妻俩人觉得在哪搞研究都行，但能给国家教书育人更好，便收拾收拾行李回国了。

        本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来爱国，却偏偏赶上了最坏的时代。

        她与丈夫均出身地主家庭，成分可谓糟糕透了，是当时不二话的□□典型。没收了房子，开除了工作，夫妻二人没了生计来源，为了养活两个孩子去扫过厕所，捡过垃圾，甚至伸手讨过饭。然而，纵使委曲求全，也逃不过花样百出的羞辱，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丈夫很快便熬不过日以继夜的折磨，重病卧床奄奄一息，在一个月高无云的明亮而寂寞的夜里，他握着虞美人的手，含着泪摇头，说了许多，遗言的最后一句是“对不起”。他大概在恨自己无能吧，连陪她活下去共度难关都做不到。

        第二天太阳将将升起时，虞美人擦干眼泪，叫醒两个儿子，告诉他们可以趁现在哭一会儿，哭完了还要继续生活。

        虞美人咬着牙熬过了最疯狂的岁月。浩浩荡荡的活动趋近尾声时，当地政府可怜她孤儿寡母，给了份稳定的工作——扫大街。每天凌晨三四点起床，她穿戴整齐，去国平路扫那条长到望不见尽头的大街，一扫就是五年。日子清贫，但总算像个人。

        有一天，矮破门楼的信箱里，投进了一封长长的信，里面有两张来自庆大的邀请函。虞美人捧着印有丈夫名字的纸，盯着名字后面荣誉教授四个字样，反复摩挲，一遍一遍叫着丈夫的名字，告诉他终于平反了，直到涕不成声才停下来。

        这是丈夫走后她第二次流眼泪。

        第二天，虞美人凌晨三四点起床，穿戴整齐去扫大街，却在家门口被人拦下。

        那人说，“老师，跟我回去教书搞研究吧，您在这儿扫大街是一代人的损失。”

        虞美人说，“等等，让我扫完这一天。”

        虞美人从东边开始，一路向西，路过街口杂粮摊子的时候，买了一份杂粮饼。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隔了好久才终于开口说道，“我要走了，去庆大教书。这十几本书是我儿子考学时用的，送给你慢慢看，坚持住，别放弃理想。”

        摊主看起来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小伙子，明显还未褪去少年的稚嫩，眼神里却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早熟，他接过书用力地拼命点头，又立马转过身，偷偷抹眼泪，如果哭出声的话就太丢人了。

        虞美人继续往前扫着，天亮了大半，铺子纷纷开门，街上热闹起来。

        一个七八岁瘦瘦小小的小姑娘，早早守在家门口，远远望见虞美人便兴冲冲地跑过来，手里拿个本子递给她。

        虞美人拍拍她的头，从怀里掏出另一个本子还回去，说了几句话，那小姑娘便抽抽搭搭地哭了。

        她哭着说，“我要去哪儿找先生，我还有很多字不认识。”

        虞美人帮她抹去眼泪，笑道，“去一个叫做大学的地方。”

        小姑娘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光，怯怯地问道，“那儿远吗？”

        “不远，只要你想去就成。”

        “那你一直都在吗？”

        “一直都在。”

        “好。那我一定去找先生。”小姑娘信誓旦旦地许下这辈子最重要的承诺。小小的脸上，满是倔强。

        虞美人笑着说，“好。”

        她一路扫着，一路道别，在这条长的望不见尽头的路上，和过去道别。

        第三天，虞美人凌晨三四点起床，穿戴整齐，最后望了一眼住了十几年的破屋子，锁上了破旧的房门。司机帮她搬行李，衣物只有几个小箱子，其余的几乎全是书，非常重。

        司机吃力地将箱子一点一点挪进后备箱，累得满头大汗。

        虞美人帮不上什么忙，歉疚道，“拿不走的都送人了，可这些书是我和先生生前最爱的，怎么都不舍得。你一定累坏了吧。”

        司机爽朗地笑了一声说都是应该的，他就赚这份辛苦钱。

        车子在颠簸的公路上开了五六个小时，虞美人安静地坐在后头，望向窗外，她的头发丝花白，却整齐，她的衣服破旧，却干净，她的眼神苍老，却清明。

        “还是老样子，真好。”虞美人站在庆大校门口，端详了许久才缓缓走进校园。

        研究室的墙上，贴心地挂了一排十几年前的老照片，是夫妻俩当年搞研究时的相关照片，底下三言两语注释着日期和来龙去脉。

        都是历历在目的往事，虞美人叹口气，没细看，怕会勾起不堪回首的记忆，心里难受。她突然听见咚咚咚的敲门声，抬眼望去，门口站着一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

        “虞老师，您好，我是81级数学系的石卓文，文校长让我来接待您，他还有个会议，晚点过来。”石卓文自我介绍完，咧嘴一笑，牙很白，傻里傻气的。

        其实是他死皮赖脸非要来的，文校长拿自己的爱徒一点没办法，只好同意，还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许失礼。

        “请问您有什么需要？”石卓文又殷勤问道。

        “没什么需要，你瞧这儿什么都有。”虞美人环顾四周，笑呵呵地说。

        石卓文走进办公室，揉揉鼻子，即兴奋又拘谨，“虞老师，我听说您对曲线曲面的微积分很有研究。”

        虞美人苍老的脸上露出孩童般舒展而纯粹的笑容，问道，“你也有兴趣？”

        “有，我特别崇拜您，希望将来能和您一样有成就。”石卓文说完挠挠头，觉得自己有点不知好歹，也有点唐突冒犯，挠挠后脑勺，标志性地咧嘴傻笑道，“是文校长告诉我的，他说您不教书是我们的损失。”

        “那个小混账逢人便信口开河。”虞美人不满地嗔怪道，眼神却甚是温柔。那天早上堵在她家门也是这般胡说，可她拿自己的爱徒一点办法也没有。眼前的年轻人代表了全新的血液，她对石卓文诚恳鼓励道，“有朝一日，你们一定会比我有成就。”

        石卓文又傻乎乎地笑起来，浑身散发着二十来岁年轻人特有的干劲儿和无畏。他猛地想起什么来，将手里的东西恭恭敬敬地递给虞美人，“对了，老师，这个给你。”

        虞美人接过来细看，原来是一本新出版的校刊，还贴心地插着书签，翻开那一页，里面介绍的正是虞美人与早逝的先生。在彩色印刷的书页上，先生笑得文质彬彬，鲜活生动好似从未远去，虞美人用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轻轻抚摸，光滑纸质带来凉丝丝的触感，动情地轻声说道，“你还是老样子，真好。”

        先生永远停留在那个岁月，只有虞美人一个人变老了。

        “老师，文校长为了能让您回来，费了老大劲儿了，上上下下跑了三四年。”石卓文帮忙倒热水泡茶，随口聊了几句家常，屁颠颠端到虞美人桌前，特别诚恳地说，“虞老师，您能来真好，我读过您写的书，十多遍，非常有启发，在十几年前就能达到那种高度，真是令人佩服。我现在的课题正在基于您的研究。”

        石卓文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研究方向，说到后来干脆找把凳子坐下来。虞美人一直认真地倾听，时不时提出一两个问题，聊到兴头上，两个人甚至拿出纸笔边说边写。

        虞美人欣慰地笑了。看着眼前对理想怀抱满腔热忱的石卓文，就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和看见未来的祖国。

        于虞美人而言，以自己的星星之火，在漫漫人生路途中照亮一两处沟渠，才是她最大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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