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妄念

短短几秒，疾速驶过的车辆留下白色的气烟。

        少年的手冰冷，指骨修长分明，硌得她手腕处生疼。

        夏梨低头看着郁辞珩泛红的眼角，他鲜少放低姿态，何时都是本能性的高抬着头颅。

        可是现在他话音里的恳求，眼眸里的无助，令她动容。

        夏梨吸了吸脸颊，胸腔里充斥着不知所措的情绪。

        她甚至不忍掰开他的手掌。最终理智战胜感性，夏梨挣掉他的手，自然地说：“等我。”

        掌心空空如也，握不住半点温热。

        郁辞珩呼吸逐渐缓慢，他颤了颤眼睫，周遭似乎连风都静止了。

        不见日光的狭窄暗道。

        郗错脸颊肿胀，眼睛红得吓□□头攥得死紧。身上烂泥一般，分不清是哪处刺疼。

        没人会来救他。

        他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他不是郁珩。

        郗错皲裂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浅淡的苦笑。

        停了一秒，他继续拖着身体，神经紧绷成墙，困兽似的拼命强撑着。

        可是眼前忽明忽暗，重影乱舞。太乏力了。

        夏梨冲回巷子，看到郗错背对着她，正在和一个人厮打着。

        “郗错！”她捡起身旁的易拉罐捏扁，“低头——”

        罐子“嗖”地飞过，郗错下意识地闪避。

        电光火石间，对面的混混被瓶身击中，捂住额头哀嚎着，其他人看到熟悉的少女，愣神了一刻。

        郗错一脸惊愕地看过去。

        夏梨拔脚跑过来，把身后追上来的人踹翻。她牵住他的手，一刻也没回头：“快走！”

        掌心传来的热度，完全陌生且柔软的触觉，紧攥着的纤指。这些都来自娇艳的少女，郗错顿了一下。

        耳旁风声烈烈。他冷嗤，边跑边说：“可怜我？”

        夏梨没心思和他生气，平静地说：“别做梦了。”

        警察来得很及时，他们还未出巷子，两端就被围堵住了。

        “别动！举起手！”

        “站直！”

        夏梨和郗错去警局做了笔录。

        郁辞珩比她早到，桌上放了杯水。

        他斜坐在椅子上，正和对面一位年长的警察交谈着。

        夏梨几次朝他望过去，郁辞珩都神情恹恹地垂着头，看也没看她一眼。

        肯定生气了。她咬着下唇想。

        老城区学校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这种事警察见得多了。

        这些小混混没成年，又在社会上滑头惯了。审问时一口咬定是双方斗殴行为，他们也受伤了。

        加上三人只是皮外伤，警察左右为难。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们决定把这件事定性为学生之间的打闹，通知双方家长到场。劝服双方相互道个歉，并且赔偿相应的医药费给郁辞珩他们。

        年轻警察苦口婆心地说着，郁辞珩靠在警局过道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地装聋作哑。

        方才打斗时，他的眉骨破了口子，脸侧也划了道血痕。不过身上挨的拳头更多，他当时没发现。

        现下鲜血黏糊糊的粘在额发上，腥气，好难闻。

        “郁辞珩同学…打架不可能是一方的错。你道歉是应该的…”

        脑海中有根弦“啪嗒”断掉了。

        绷了一整天而过度疲惫的神经拧得错段，郁辞珩深吸了口气，屈指把手里擦血的毛巾重重扔在地上。

        “他先动手的！我道个屁歉！”

        “我要他坐牢。”

        他受不了警察见鬼似的逼逼双方都有错的鸡汤言论，一不做二不休的吼着摊牌。

        开玩笑呢。他不缺钱。

        他被人打了，自然得无数倍的讨回来。

        更何况那些人还肖想夏梨。

        郁辞珩迟迟不松口就算了，还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他为人警察的不公不允。

        不是。看着挺正常的一帅小伙，嘴怎么就…那么欠呢。

        年轻警察忍着给他一顿暴揍的心情，堵着耳朵，把盘问他的警官又叫了出来。

        江明宇和郁家的律师很快赶到警局。

        郁辞珩还坐在长椅上，江明宇对着郁辞珩恭敬打了个招呼，转身和盘问郁辞珩的警官交涉。

        “谢谢你，檀警官。”他彬彬有礼的主动握手。

        青年西装笔挺，面容温润，抬手间银色腕表闪着光。一看就是有为的精英人士。

        檀警官露出和蔼的笑：“哪里的事，都是我们该做的。”

        江明宇接着说：“但是这件事，我们打算严肃处理。”

        “…”

        四目相对。

        警官在心里叹气，笑容里混入了复杂的意味。

        旁边戴眼镜的律师接到眼神，上前递了张名片：“你好，我是郁氏集团的法律顾问，迟玮杰。今天作为郁少爷的代理人，想请您借一步说话。”

        孩子年轻气盛，他们吵闹一般很好沟通，檀警官没料到这件事会有闹大的趋势。

        但到底是多年的警察了，对于郁辞珩的身份，他已心中有数，委婉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引着律师往一边去了。

        郁辞珩在一旁摆弄手机，把眼前的人视为空气。

        江明宇斟酌着用词，想委婉些传达“郁总没来——是因为工作上的事耽搁了”这一消息。

        没想到郁辞珩率先打破沉默：“你好吵。”

        江明宇疑惑地看过来。

        郁辞珩挑起一边的眉：“江秘书，你想事情的时候，脸色像阵雨天一样。”

        他抿着唇角，没任何铺垫道:“你不是在纠结怎么和我讲…郁总经理是个大忙人吗？”

        “…”

        陪着郁青言驰骋商场多年，大风大浪都见过了，江明宇早已成为训练有素的职场佼佼者。

        但面前的少年还是如初见那时，一眼就能隔空看穿他的心思。

        江明宇默默打量着他的神色：“总经理在雪阳…”

        千篇一律的说辞。

        郁辞珩吊着眼梢，起身拨了拨衣摆，边走边道：“知道你饭碗得来不易，今天就免了在我跟前，拍你上司马屁的工作吧。”

        …还是和刚进郁氏一样。

        打工人使出浑身解数，对着资本家的小鬼头软硬兼施。到头来，是孙悟空遇到了唐三藏，直喊头痛。

        江明宇跟在身后，拿出职业素养，和善有礼地说：“小少爷，您受伤了，还是先跟我去趟医院吧。”

        郁辞珩头也没回，气若游丝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跟。

        -

        警局门外。

        夏梨坐在侧方阶梯上，专心致志地尝试开机。方才在巷子里，手机不小心掉在地上，屏幕碎得七零八落。

        欸，看来是不能再用了。

        瞥见郁辞珩出来，她从地上弹起来：“阿辞——”

        天空澄净，太阳钻出云层，尽情挥发着热辣的能量。

        走到路口的郁辞珩，回头看了她一眼。

        瞬间，全世界都像香甜的奶油一样，融化在眼前。只有少女踩着斑驳的树影，迎着零碎柔光，渐渐靠近。

        他停在原地，眨眨眼，只觉得眼睛发痒。

        夏梨跑到他身边，仔细地瞧着他脸上的伤口，担忧道：“阿辞，你还好吗？”

        夏梨啊夏梨。

        打心底升起的无力感把混沌的脑袋炸开，郁辞珩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突然泄了气。

        见他不搭腔，夏梨往他身边凑了凑：“额头都流血了，痛不痛啊。”

        “疼死了。”说起自己的委屈，郁娇气包回得迅速，纠着眉头，脸颊鼓成小包子。

        夏季的温度接近四十，风灌热浪，站一会，身上便有了炉边烤火的既视感。

        郁辞珩肤色白，脸上又伤着了，大太阳一晒，两颊红得像是打了腮红。

        夏梨伸出手给他遮了遮日光，紧接着又问：“我们先去医院包扎下，可以吗？”

        “不要。”他回答简明扼要。

        “…”

        郁辞珩懒散地瞥了眼少女熟虾一样的小脸，把她放在自己头顶的手扯下来，虎口钳制着她的手腕，把人带到树荫下。

        他斜靠着树干，随意摆弄着夏梨手腕上的红绳，闲闲道：“家里有医生。”

        “那…我陪你回家。”夏梨知道他讨厌医院消毒水的气味。

        树枝上的蝉鸣响亮，绿油油的梧桐枝叶，泻下点点碎光。

        夏梨一只手给他扇风：“要不然留疤了，会很难看的。”

        郁辞珩疑问似的“哈”了一声，尾音上挑着：“留疤了，在你那儿，就不好看了？”

        夏梨立刻回：“怎么可能！我们郁小王子，就算世界末日到了，靠脸也得排在诺亚方舟的贵宾舱啊。”

        郁辞珩肩膀塌下，嘴角微弯着说：“没你陪的话，我弃票。”

        小屁孩，夏梨啼笑皆非地瞄着他。

        少年被哄开心了，像只露出肚皮的小猫儿，随便碰一下，哪儿都是柔软的。

        她伸手揉了下他的发顶，笑着不再说话。

        世界安静了片刻。

        郗错和人通着话，从警局出来。视线扫到她，直接走过来：“夏梨，简雪阿姨打来的。”

        “…”郁辞珩凝视夏梨。

        “…”夏梨原地怔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确实是在喊自己。

        妈妈怎么知道郗错的手机号码。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接过郗错的手机。

        手机是传统的按键款式，年代感十足，屏幕上划痕很重。市面上很少有卖，一看就是二手机。

        郁辞珩紧紧盯着她。

        “喂…妈妈。我没事。”她眨眨眼，给了郁辞珩个“等我”的口型，就到远处接电话去了。

        见夏梨走远，郁辞珩抬眼，目光落到郗错身上，很直接地问：“你为什么会有简雪阿姨的联系方式？”

        他态度实在不算友善。

        郗错沉声说：“我们住得近，这很正常。”

        “…”郁辞珩静默着，呼吸频率却已然急促起来。

        他看了眼低沉的郁辞珩，说：“上周，为了庆祝我们考上了菁华，简雪阿姨做了点心，还有我们都喜欢的火锅。”

        我…们…

        郁辞珩完全经不住刺激，咬着后槽牙，千万句为什么堵在嗓子处，憋屈得要命。

        “哦，夏梨的物理…后来都是我补的。”

        毫不消停的炫耀。

        就他？也配？郁辞珩抿嘴，箭步上前与他对峙，脸色阴郁：“少在我面前嘚瑟。”

        郗错冷笑了一声。

        夏梨挂了电话，看过来时，心里一沉。她怕郁辞珩动手，着急忙慌地跑过来拽住郁辞珩的胳膊，“阿辞！”

        郁辞珩没动，夏梨眉头紧蹙着。

        “阿辞，这是在警局门口。”夏梨深呼吸，脸色凝重地警告道。

        四周静悄悄，郁辞珩眼神落到夏梨身上一刹，女孩儿小脸紧张，他退了半步。

        夏梨刚缓了口气，就听到郁辞珩说：“你找别人补物理了？”

        “啊…”夏梨有点心虚。

        算不上补习吧。

        就是偶尔前两次在家附近碰面，妈妈喊他一起吃饭，为了两不相欠，郗错顺便帮自己看了看模拟卷。

        她的沉默与迟疑被尽收眼底，郁辞珩神色僵硬，低声说道：“我知道了。”

        说完，他垂下眼帘，向着反方向走去。

        夏梨回神，把手机还给郗错，礼貌说了句谢谢。她跟上郁辞珩的身影：“阿辞，等等我。”

        郗错抬头，直望向炙热的日光源头。

        阳光强烈，明丽的夏花，刺得他眼窝生疼。

        她追上郁辞珩，手拉上他的胳膊。

        “郗错没给我补习。”夏梨低声解释，“顶多算是讲了几道题，就两次。”

        “真的，郗错前不久来我家吃饭，顺便帮我看了下试卷。”

        “因为小区附近只有我和郗错读菁华，我妈想着安全起见…”

        “…”

        郗错郗错郗错…

        真的听到要吐了!

        “别说了！”郁辞珩高声截断她的话。

        路边安安静静的，柏油路晒得发软，时不时有车影飘过。

        冷场了好一阵。

        郁辞珩抽回手臂，视线缓缓落到地面上。

        “夏梨，我是你什么人？”

        “最好的朋友。”

        她没有一丝犹豫，瞬间便答。

        早就料到这个回答，不是吗？

        郁辞珩内心平静，像一面无波无澜的湖，一望无际的只有他那点可怜的妄念。

        不可思议的沉默中，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夏梨不知所措，咬了咬下嘴唇。

        这个回答…好像是真的戳到了他的笑脉。

        郁辞珩笑了好一会，他胸膛不定起伏着，肩头一颤一颤的，睫毛也跟着轻动，直到水光和人影在淡色的眸里晕染相融。

        “最好的…朋友…”郁辞珩自虐般低念出声，他用尽全力忍住发颤的身体，可声音还是抖的。

        夏梨下意识点头：“嗯。”

        许久，他停了笑，将目光浅移到夏梨身上。少女亮晶晶的眸子一闪一闪的，透着天真的坚定。

        郁辞珩一下子没了力气，近乎低喃道：“我不缺朋友。”

        夏梨察觉到苗头不对，抬眼望过去，看见少年嘴角弯着，眼眶微微发红。

        夏梨心里涌上来莫名的疼，听他喃喃道：“到此为止吧，以后别管我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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