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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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昂着头看树上那个鸟笼,笼子里的画眉鸟跳来跳去,它的声音是那么的婉转动听。他右手衬着下巴歪着脑袋傻笑,凉爽的山风冷却不了他左脸上的那片灼热。
他家没有镜子,因为他家没有女人,唯一的女人就是瘫痪在床多年的奶奶,很显然,她是用不着镜子的。他是放学经过小河边的时候看见的,他看见水平如镜的河水里面,那个小男孩的左脸整齐的排列着几条血痕,他伸出手去抚那男孩的脸,男孩立刻疼得龇牙咧嘴。
他脸上的伤痕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耳朵根。那是爸爸拿藤条抽的,就像当年用皮带抽他的妈妈一样抽得他嗷嗷直叫。妈妈嗷嗷直叫是因为她是哑巴,他嗷嗷直叫是因为他不会求饶,求饶了也没用。
妈妈并没有做错事。那天,只不过牵着他的小手站在村口等爸爸赶集回来,妈妈拉住回来的每一个人用杂乱的手势比划着询问看见孩他爸没有。
那天,爸爸像吃了火药似的,远远的看见村口这娘儿俩还在询问赶集归来的人,他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揪住妈妈那头浓密的头发就往家里拖,关上大门,爸爸解下扎在腰间的皮带,像拷打阶级敌人一样狠狠地向妈妈身上抽去。妈妈的样子可怕极了,她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嘴角还渗出了血。爸爸打累了,喘着粗气摔门而去,妈妈蜷缩在墙角不住的流泪。
半夜,妈妈背着还在睡梦中的他逃出了那个家,她没有带任何东西,就背着唯一的儿子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趟过了一条又一条河,从早上一直走到晚上。困了他就伏在妈妈的背上睡,睡醒了就搂着妈妈的脖子看蜿蜒的群山,或者把耳朵紧紧贴在妈妈的后背听心跳,咚咚咚……就像凤阳花鼓一样的旋律,当然,他不知道什么叫凤阳花鼓,他只知道,妈妈的心跳声很好听。
当爸爸追到妈妈娘家时,他已经改名换姓随母姓了,父母双方僵持了近半年,最终爸爸同意离婚,条件是必须把儿子留下。妈妈娘家同意把儿子留给爸爸,但得五千元钱才行。就这样他就跟着爸爸过日子了。当然,名字又换回了“金华”。
金华这次被爸爸打得如此惨,是因为放学回家只顾逗笼子里的画眉鸟而忘记做饭给卧床不起的奶奶吃。爸爸熟练地操起门背后那根藤条,一把拧起他的衣领,一下接一下的抽他的脸,一直抽到出现血痕才肯罢手。
他今年才六岁,才上学前班啊。爸爸平时到处闲逛,小小年纪的金华只得自己做饭,他个头矮,够不着灶台,只能踩在小板凳上做饭,而菜呢清一色的都是煮素白菜。
那天放学回家,远远地他就听见画眉鸟的叫声,那声音比妈妈的心跳还动听,他驻足聆听,他陶醉了。他扬起脸边看画眉鸟在笼子里蹦来跳去,边听它美妙的歌声。他试图与它对歌,他叫一声,笼里的画眉鸟也叫一声。这让他很兴奋。就这样,人和鸟你一句我一句的唱开了。正当他们唱得起劲的时候,爸爸闲逛回来了……
画眉鸟依旧在笼子里欢快的唱歌跳舞。透过那扇染尘的窗户玻璃,他看见爸爸正在做饭。金华蹭的一下从石头上跳下来,搬来两张板凳叠放在挂鸟笼的树下。他小心翼翼地爬到最上面,踮起脚尖,双手刚好能够着笼子。
画眉鸟在里面一阵乱跳,接着它试探性的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小手,这感觉再次让金华兴奋,他缓缓拉开笼子的门,画眉鸟一下子蹿出来落在枝头放声高歌自由。金华咧嘴笑了。真是天籁之音啊!
尽管小小年纪的他根本不懂什么叫音乐,但那清脆婉转的声音让他身心愉快。不过,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从左面传来的声音有些沙哑,就像接收不到电波的收音机里沙沙的杂音。
哗啦!这声音可比画眉鸟的声音清晰响亮,金华透过窗户看见爸爸手中的碗摔成了碎片,从右边的房门里传出一声怒吼:金华!
他看见爸爸气得七窍生烟,眼睛里都在喷火。爸爸像一头发怒的斗牛从屋里冲了出来。枝头正在唱歌的画眉鸟一惊,扑扇着翅膀从金华的头顶掠过飞向了远方。金华脚下的板凳开始跳起了摇摆舞,他张开双臂,感觉自己就像那只画眉鸟,他仿佛飞了起来。金华脸上露出了笑脸,湛蓝的天空飘来一朵大白云,那云就是妈妈的笑脸,好美好美……
他不知道,在他落地之后,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他只知道,在落地之前,他就像那只被放走的画眉鸟一样,自由,翱翔。
孟驼玲和范长庭从镇上报账回来的时候同坐一辆摩托车,当然,车费钱是从学校的经费里出,她不用操心。车一过了哇塞河,远远的就听见有孩子的嚎哭。
家长教训孩子倒也见怪不怪,但是打孩子打得如此狠的却是少见。
“范老师,孩子那么小,照这种打法恐怕会出事吧?我们是不是去劝劝?”孟驼玲看着那个男人正在用皮带抽打金华,有些于心不忍。虽然她很反感那个缺牙巴(当地方言,因牙齿脱落而说话漏风的人)光棍,但毕竟孩子是无辜的呀。
范长庭就坐在孟驼玲的前面,可他却装聋作哑。孟驼玲也清楚,他不愿意与金家的人有牵扯,肯定也不会去多管闲事的。
一下车,范长庭就叫住了孟驼玲:“小孟老师啊,你先进来。”
孟驼玲看着远处哭泣的小孩,又看了看一瘸一拐走进屋的范长庭。思虑再三还是先进屋去。
范长庭坐在火炉旁,从随身的那个旧得已经发白的帆布单肩包里取出厚厚一沓钱,那是刚从镇上的信用社里取出来的教育经费,一年一万多块钱。
范长庭把妻子叫过来,从里面数了二千五百块钱递给她:“给你发工资了,这些是你的代课费。揣好啊!”
汪姨笑眯眯的在面前的围裙上蹭了蹭湿漉漉的手,接过钱,粘了一点口水就开始点。
范长庭笑着对孟驼玲说:“小孟呀,你是不知道,你汪姨就喜欢把现金留在身边。她说把钱存在银行,她不踏实。有啥不踏实的,难不成还会吃了你的钱?她自己存了五千多块钱,用塑料袋包了好几层,藏在衣柜里。等拿出来用的时候,全被老鼠咬坏了!你说可惜不可惜?”
“呃……”孟驼玲竟不知道该说什么,面带微笑的看着火盘不说话。她怕自己看他们数钱会被误以为羡慕或者嫉妒?
“小孟呀,来,这是你的车费钱。”范长庭不知从哪里摸出的两张面值二十的现金递了过来。
孟驼玲感觉有些不自在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她心里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难道我就是为了这区区四十块钱才坐在这里的吗?四十块钱就让我这样隔岸观火了?
“愣着干嘛呀?接着呀!”范长庭加重了语气,“小孟呀,我知道你想什么,你难道忘记上回的教训了?”
怎么能忘记呢?孟驼玲每当回想起那天的情形,都不寒而栗。
那个时候与她一起分配到这所学校的梅荷玛老师还未请病假,她俩分别住在两间教室,两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对当地的情况还不太清楚。
那天是十一月十一日,被戏称为光棍节的日子。隔壁的梅老师放学后早早的就关上了寝室的门。孟驼玲是个慢性子,做任何事情都像蜗牛一样慢。
当她批改好作业备好课准备做完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单纯的她以为乡土淳朴,便毫无戒备的大开着门窗做起饭来。她住的这间教室是所有教室中最小的一间,不足十平米。
屋内白色的水蒸气弥漫,日光灯的光将狭小的空间照得如白昼一般,屋外却一片漆黑,就连山的轮廓也很模糊。
做饭的时候,孟驼玲太专注了,以至于没有觉察到那由远及近的沉重的脚步声。
“孟老师,还没有休息呀?”一个说话漏风的男声从门口传进来。冷不丁的吓了孟驼玲一跳,手中切菜的菜刀也险些切着自己的手指头。
她放下菜刀朝门口望去,一个黑影从门外闪了进来,径直走到屋里抬起那条放在书桌前的长条木板凳摆到孟驼玲的折叠床面前,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下去。
待孟驼玲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住在学校对面田坎上的缺牙巴光棍。
孟驼玲一时没有心理准备,寝室里突然来了这么一位不速之客,心怦怦的跳个不停。她知道今天来者不善,从鼻孔里轻轻的哼了一声表示答应。
她背对着缺牙巴光混,在书桌前六神无主的随意翻着书,至于要翻什么要找什么,她早已失去了方向。
她心里着急啊,可这种紧张与害怕的表情却不能表现出来被对方发现。那样的话,情况或许就更糟糕了。
怎么办?快点想想办法啊!刀!第一时间,她想到了那把刚刚切菜的菜刀。可是要拿刀就要从他的面前伸手过去,这不是太明显了吗?恐怕自己的手速不及他的快。不不不!孟驼玲使劲的摇了摇头,脑海中自行脑补了一幅血腥的画面。
显然,这对于看见死老鼠都会惊跳起来的她来说,不太切合实际。
此时的孟驼玲一言不发的拿起书桌上的红笔在备课本上乱勾乱画,并不搭理缺牙巴光棍。她默默的祈祷着对方能识趣的自行离开。可谁曾想,那光棍比她更沉得住气,手中拿着一只脱落了外壳的计算器低头不停的按着“归零,归零……”
寂静的山里,从计算器里面发出的女声,竟是如此的令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她多么希望住在隔壁的梅老师能拉亮电灯打开门过来替她解一下围,哪怕她不敢过来,亮着电灯也足以给孟驼玲一份勇气。
可是令她失望的是,隔壁竟然悄没声的,仿佛从来就没有人居住过的废弃老屋。
毕竟都是刚踏出校门的女孩子,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更不知道遇见突发事件该如何处理。但是孟驼玲心里清楚的很,时间拖得越久,对她越不利。夜黑风高,孤男寡女的会发生什么事情那可就说不准。
孟驼玲没好意思开口下逐客令,因为她认为那样的话太伤人面子。如何既保留颜面又不失礼貌的赶走这个缺牙巴光棍,眼下她能想到的就只有远方的母亲。
她装着胆子提起书桌上那个橘色老鼠状的台灯逃也似的出了寝室,闯入茫茫的夜色之中。一时间她还不能适应外面的光线,看不见路,也分不清方向。她惊讶于这个缺牙巴光棍不带任何照明工具竟然能摸着过来。
孟驼玲摁亮了台灯,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她语无伦次的内容听得母亲一头雾水。一阵冰凉的山风迎面吹来,仿佛给了她一个大耳刮子,让她立刻清醒了不少。她耸了耸肩,重新调整好情绪,平复了一下心情,慢慢的把缺牙巴光棍突然深夜造访的事情说了出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范长庭家走去。她看到范校长家的灯亮着,电视里演绎着精彩的内容,透过窗户,她看到范校长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睡着了。只有他的小外孙女章希希在全神贯注的看着电视,不时还传来哈哈的笑声。
考虑到范校长从腿脚不方便,她不想去麻烦范校长。她又转身往学校走。毕竟这还没发生什么事情,可不能让人觉得城里来的老师小题大做。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气愤与担忧的责备:“你好端端的干嘛晚上做饭啊?来了不速之客为什么不果断的下逐客令?跟我打着电话去校长家的时候干嘛大敞着寝室的门就离开?万一对方良心不好在你屋里干坏事怎么办啊?闺女啊,你这也太不让妈妈省心了啊……”
其实孟驼玲心里清楚的很,远水救不了近火,只不过听见母亲的声音,心里却是踏实多了。算是给自己转转胆儿吧,人在经受痛苦恐惧的时候下意识的都会喊一声“妈呀!”,也许,这就是本能吧。
在外面吹了半天的山风,孟驼玲觉得缺牙巴光棍应该走了吧。她一边讲着电话一边往回走。那晚,星光灿烂,就是不知道月亮跑到哪里鬼混去了。竟然连一个影子都看不见,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也连同将她的胆子给捎走了。
快到寝室门口的时候,那浓浓的煮饭声音仍旧乐此不疲的噗噗嘟嘟的响着。令孟驼玲失望的是,那缺牙巴光棍竟然还稳如泰山的坐在板凳上按着计算器。
那一晚的经历,让孟驼玲从此形成了一个习惯,随身携带一把匕首,当危险来临之时,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心有余悸。
第二天,当孟驼玲把昨晚的经历告诉范长庭和梅荷玛时,汪姨说:“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你就毫不客气的撵他出去。半夜三更的想干嘛呀!”
“我当时就觉得不太好意思开口,感觉好扫人面子哦……”孟驼玲有些难为情的说道。
沉默半晌的梅荷玛这才慢慢悠悠的开口道:“其实昨晚我是听到隔壁的动静的,本来我也准备开门出来的,但是我听见你在打电话就没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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