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弹劾

大堇德胜四十二年冬，这一年是百年难遇的大寒。堇乐帝徐辰坐在御书房中，屋外跪着内阁首辅姚萱。

        “臣请陛下赐对。”一声又一声，一声高过一声。

        徐辰微微抬头，放下手上的劄子。他穿了一身玄色便服纹的儒袍，腰间系同色蛛纹带，玉冠术发，模样儒雅俊逸。

        他抬手召来内侍，道：“宗泽，去告诉姚首辅，若还是为了皇后的事，便回去吧，年纪大了别冻着了。”

        “是。”宗泽领命后便向门外走去。今年的雪委实是太大了些，烟京城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门外大雪纷飞，姚萱五十出头，两鬓斑白，整个人跪在雪中显得格外瘦弱、可怜。

        宗泽温声劝道：“姚大人，陛下说了，若是为了弹劾皇后而来，便请回吧。陛下不会见您的。”

        “陛下啊，老臣十八入仕，历经三朝，句句肺腑之言。皇后入宫多年，无所出，此为一；不为陛下置办后妃，善妒，此为二；干涉朝政，此为三。理应废后，在立贤良。”姚萱声泪俱下地说着。

        徐辰冷笑，倚老卖老，搞得好似他是宠爱皇后无度的昏君一般，满朝文武有几人是忠臣，为了排除异己去攀咬一个早已淡出政治圈的女子。

        他脚踢开御书房的门道：“朕的皇后是什么样的，朕知道，不劳姚首辅费心。随州水患，金陵暴雨，你怎么不想想如何解决，倒是关心起朕的家事来了。”

        “陛下啊，还请听老臣一言。”姚萱恍若未闻，风雪刺骨，他却岿然不动，权利便是这么好。

        徐辰神情厌倦，这些人还真拿自己当忠臣了，：“你所说之事，朕实不认为是皇后之过。一，皇后虽无所出，但朕和皇后都还年轻，也不急于一时；二，南边水患，北方战事，国库紧张，纳妃一事是朕让皇后取消的；三，皇后本就有监督之责，偶有几句对时政的评论也无伤大雅，何德何能让爱卿连上三封劄子同朕说。还有，朕与皇后谈论国事时皆在坤宁宫，姚首辅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话说的已经在明显不过了，他若是在往下说，便解释不了他是如何知晓后宫之事了。姚萱吓得头上冒汗，他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女儿姚暮雪送进宫，万不可因小失大，弹劾皇后和乔家还可从长计议。

        宫中的消息向来灵通，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各宫便听到了风声。

        淑德宫，这后宫中除了皇后、太后和太皇太后都是两妃共住一宫，但淑德宫最特殊，只有贤妃一人。

        贤妃万颖今年恰好二十三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颇得圣宠。

        “娘娘，今日姚首辅参了皇后娘娘。前些日子崔大人也上了两份劄子参皇后。”心腹宫女妙红笑着禀报。

        万颖放下手上的簪子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蒹葭亲耳听到的。”妙红笑着说，替万颖拢好头发。

        万颖拍掌大笑道：“呵！那群前朝大臣，总算有开眼的了！我早看不惯皇后了，什么贤良淑德，天下女子的典范，呸！”

        她看着镜中，美眸中闪过一丝阴鸷，她讨厌乔幸华，因为出身她注定坐不上高位，所以她便讨厌坐在高位上的人，皇帝的妾也是妾，谁都想做正妻。

        书萱殿。

        此处是贵妃江锦瑟的住处，修的小巧别致，移步换景，处处可入画，完全是按照苏州园林的风格修的，像极了她在姑苏老家的房间。

        江锦瑟拿着松香擦琴弦，旁边坐着江锦瑟的生母，武安侯夫人，二品诰命夫人，廖柔嘉。

        江锦瑟已经听廖柔嘉说了半天姚萱参了皇后，自己这个母亲就是一届后宅女子，说给女儿听多半也是为了徒个开心，是看不到背后的暗潮涌动的。

        “母亲，陛下是不会听姚首辅胡言的，因为皇后没有错。”江锦瑟捏了一把松香说。

        廖柔嘉疑惑道：“你不是最讨厌皇后吗？怎么突然转了性，不过你和她以前关系不是很好嘛！？难不成就因为陛下，陛下有那么多女人，你怎么就单单讨厌皇后？”

        “我虽讨厌乔幸华，但那是私怨。”江锦瑟摇摇头道。自己的母亲终究是一个一生以夫为天，目光短浅的后宅妇人，国事当前岂容她在无理取闹的针对乔幸华。

        廖柔嘉没说话，似不解。

        江锦瑟将琴放到一旁说：“姚首辅说的是皇后，实则是镇国公，江家与乔家皆是勋贵之家，如今北地战事吃紧，还要仰仗镇国公才是。此时不是对付乔幸华的好时机。”

        坤宁宫

        皇后乔幸华身穿墨绿比甲，褐色襦裙，系暗红汗巾，坐在棋桌旁，却没有人与她一起下棋，她左手执黑子，过了一会儿落子，右手又捏起一枚白子，自己与自己对弈。

        “长姐，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坐在乔幸华旁边的乔府二小姐，乔幸华的亲妹妹乔艺问道。

        乔幸华捏着一枚棋子，半晌后道：“听到了，你别吵，我下棋下到关键的地方呢，要是因为你下错了，我今晚给你加功课信不信吧？”

        “那你怎么不急，这群人，当真欺我乔家京中无人了吗！”乔艺怒道。

        乔幸华落下一颗棋道：“我为何要急？陛下耳根子不软，心中自有圣断。而且，你又是从哪儿知道的？”

        “我去御膳房找樱桃毕罗时听到淑德宫的两个婢子在说。”乔幸华指了指自己手中仅剩的一个樱桃毕罗。

        乔幸华道：“但陛下不会信是你偷听到的，只会觉得本宫有眼线在御书房。况且，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去解释反而显得心虚。最后一点，君子非礼勿听，今晚回东厢房后将这句话抄二十遍。”

        “但长姐，这后宫中有人在陛下面前反复提起，陛下难免心生动摇。”这次说话的是坐在不远处矮桌的一个少女，同乔艺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更加文静，是乔艺一母同胞的双胞胎妹妹乔三小姐乔锦玉。

        乔幸华又落了一子道：“不会，这后宫中各自站队。江锦瑟的人不会说，毕竟她不会因为一点个人恩怨影响国事，而万颖的人不敢说，否则眼线便暴露了，至于其她的不会愿意去开罪我。”

        乔幸华说的实则是自己胡诌的，江锦瑟不会说她是确定的，但万颖行事委实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思考，她会不会进言还真不好说。但是，她不希望乔艺和乔锦玉蹚前朝的浑水，乔家的事情还是由她和爹娘解决比较好，不必跟她们姐妹二人讲。

        乔艺闻言也就闭嘴不说了，她本就没心没肺，如今听乔幸华说没事，便也不在关心。

        乔锦玉虽有几分心思，但到底年轻，看不清前朝政事的利益交错、波云诡谲。

        乔锦玉放下手中的《大学》，她收起划重点的笔墨，看向盘中的樱桃毕罗，竟一个都没了。

        锦玉愠怒道：“乔艺！你一个也没有给我留！”

        “你自己不来拿，怪我？”说着将最后半个塞进嘴里，一点都不给乔锦玉留，丝毫没有做姐姐的样子。

        乔锦玉急了，忙追上去：“你给我站住！”

        两人一前一后，绕着院子嬉笑打闹，你追我赶，海棠色的裙边翻飞成花，充满了青春朝气。

        乔幸华看着这对双生姊妹，煞是羡慕。

        她三岁那年，兄长夭折，乔鹤轩和姜珊便将对长子的一腔期望寄托到了女儿身上。当时乔艺和乔锦玉没有出生，她一个人承担了父母所有的希冀。所以她自幼熟读四书五经，文采斐然，事儿岁便和当今武英王，那一年的状元郎徐魏讲经论道。

        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武功比文治更好，十四岁便勇冠三军，步围骑射，刀鞭枪矛样样精通，一手剑术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她多年寒窗，不逊男儿，几乎牺牲了整个少女时代，没有人问过她喜欢嘛，她当然不喜欢，这世间没有人愿意禁锢本性，哪怕在优秀的人都是这样。

        “艺儿，锦玉，别闹了！成何体统，时辰差不多了，去听课。”乔幸华收了思绪，喝住院中嬉闹的二人。

        乔艺乔锦玉二人齐齐躬身道：“是。”她们两个人十二岁的时候就跟着长姐进了宫，一直在宫中长大，于她们而言，姐姐和爹娘是一样的，因此对乔幸华也有些惧怕。

        “白霜，让小厨房在做一份樱桃毕罗送到三小姐的西厢房。”乔幸华吩咐道。

        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享受过少女时代，她便对两个妹妹加倍的好。只希望她们两个人开开心心的，至于乔家，还有她。

        白霜领了命令道：“是。”

        两人带着画稿笔墨走远了，乔幸华才收了目光回到棋局上。

        “姑娘，国公夫人来信了。”候在一旁的吴嬷嬷说道，递上来一个信封，交到乔幸华手中。

        乔幸华结果信的手有些颤，她有两年未曾收到过家书了。

        前朝便是因为陈废帝宠爱皇后赵氏无度导致外戚干政，最后被灭国。所以大堇建立以来，但凡出国皇后的家族全部南迁，直到皇后离世，方可回到京城。乔家早已迁回老家清河郡，乔家只有乔艺和乔锦玉留在宫中由乔幸华教养。乔鹤轩夫妇长年驻守北地，手握重兵，为了避嫌，几乎不通信。

        信上是姜珊的字，乔幸华的母亲，端庄清秀、飘逸如云。

        致吾儿：

        微微，见字如面。吾与老爷在北地甚好，如今北地战事吃紧，北燕人阴险狡诈，言而无信，怕是大战在即。微微在后方千万珍重，宫中行事千万小心。

        吾儿一切珍重，宫中行走艰难，万万小心，一步行差踏错都是万劫不复，寒风苦雨，各自珍重，勿念。

        照顾好艺儿和锦玉。

        姜珊书

        乔幸华将信对折，放到烛火上，火舌缓缓吞噬着，火舌燃烧着信纸，灰烬缓缓落在桌上。

        烛火映着她娇美的面容，红唇烈焰，肤白胜雪。

        乔幸华幽幽开口道：“嬷嬷，备纸笔，我回一封信给母亲，在将绫锦司新做的冬衣送两件给母亲。”

        同姜珊字不同的是，乔幸华写得是正楷，行云流水。

        父亲母亲千万小心，远离姚氏一党，女儿在宫中一切安好，爹娘在北地千万注意身体。

        乔艺和乔锦玉年纪小不懂，但乔幸华不会不懂。前朝的阴影席卷着后宫，后宫的风云也影响着前朝，姚萱的目的绝非她，而是乔家。

        “白玉，三日后你出宫采买将信寄出去，寄到中州，在由中州的人转交到德安府。”乔幸华吩咐道。

        后妃想家中寄信本是常事，但乔幸华这次提醒姜珊小心姚家，被有心人返现了会打出来做文章。先寄到中州，在由中州的乔家暗庄寄到北地是最安全的。

        白玉点头接过信说：“是，奴婢明白，娘娘，下棋伤眼睛，您也早些休息，别把眼睛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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