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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得道之四


晏戎机随着酉时的梆子进了家门,在家门口蹲下来,逗着毛毛朝里面喊道:“娘!娘!我想要一个布垫!咱们家有布垫……”

        还没喊完,一个舀面的铁瓢就砸了过来。

        铁瓢“咣”结实地砸在门栓上,被磕凹下去一大块,滴铃滴铃地在地上滚。躺着的毛毛倏然惊起,夹着尾巴转了几个圈,用身体把晏戎机往外面不断地顶。

        “要你妈!兔崽子一天到晚就知道找老娘要这要那!”晏娘子撸着袖子走出来骂道:“养你个小白眼狼!没出息的废物!不知道给家里挣来点什么,还什么都找老娘要!没有!只有我这一条挣不来钱的烂命!”

        “又怎么啦?”晏戎机悻悻道,低着头绕过晏娘子,规规矩矩在饭桌旁,挨着晏老板坐下,悄声问:“店里今天账有问题?”

        晏老板摆好筷子,叹了口气道:“是县丞,他告老还乡,明儿就到了,先行的小厮来村里传话,要咱们明天在村口列队跪迎,叩谢保育之恩。你明天绝对不许乱跑,最好一天都呆在屋里,要是冲撞了这位官爷,咱们全家都捞不着好。”

        晏娘子的骂声在厨房回音展转:“去他娘的老不死的!区区县丞,老娘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跟他住一个村!”

        “我呸!还跪迎?”晏戎机气得拍桌。这个县丞,没什么政绩,派头还搞得这么大。再说,单是回乡,派头就搞这么大,那以后呢?接连着的接风会、洗尘宴呢?谁给他搞?肯定村民给他搞,那他这是要把全村折腾死啊,正值秋收,耽误了收成谁负责啊?

        秋季天气多阴绵,庄稼都是逮着好日头赶紧收,就怕哪天碰着一场连延秋雨,高粱要是出了芽,发出来的面就会又涩又硬,就做不成香喷喷的煎饼了,不仅如此,酿出来的酒也会又酸又苦,拉到市上卖,连一半的钱都收不回来,含辛茹苦大半年的耕作,就这么打水漂了。

        可是,穷乡僻壤边村里,芝麻点的官威就是比天大。

        “你呸个屁呀?”晏娘子扔来一盘咸菜:“人家是吃皇粮的官爷,不看看跟人家的差距,倒看不上人家?我真是命里没福,才生了你这么个龟孙子!垃圾!蠢猪!等着穷一辈子吧!”

        “听见没?”晏老板敲敲儿子的碗沿:“你要是肯花半分心思在读书上,你将来也有这份体面。”

        “滚!老娘教训儿子,轮得到你个老王八蛋插嘴?!在外面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看个店都看不好,还舔个脸在这里叨叨?滚!窝囊废!”

        晏戎机:“………”

        晏老板:“………”

        晏家家训,莫欺女子。晏家母虎,威名远扬。

        “我那是志不在此。得得得…”

        晏戎机囫囵几口,筷子一撂,结束了这顿吵吵嚷嚷的晚饭。

        他起身来到大堂屋,在织杼机旁,堆积的粗布中翻找起来,拣出一块白净的掸了掸灰,来回看看,道:“这块还不错,不大不小,刚好做布垫,明日就拿去给小镜子。”

        至于晏老板的交代,他压根就没放心上。反正明天人那么多,谁又会注意他?

        次日,晏戎机迷糊着就下了板床,开了大门。打眼一望,巷子口已经人千人万。足迹相叠,硫磺硝碳,密鼓紧锣……就是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乱哄哄地从拂晓开始就此起彼伏,你方唱罢我登场,逼得人清醒。

        于是掖上那块干净的白布,跨了篱笆走小道,去尾巷花辞镜家吧。

        尾巷偏远,本就跟其他巷子隔了一条大路,而现在,光溜溜的巷子,就剩下最里面她家一户了,左邻右舍都是空房。

        或许是大家都觉得这条巷子位置不好,能早搬走的就早搬走了。

        到了她家门口,破烂流丢的土墙,长着密密麻麻的爬山虎,爬山虎已经干萎,丧尸一般耷拉着。一片爬山虎勉强动了动,里面竟窜出一只肥头肥脑的蜘蛛!大门就更破了,红福对联什么都没有,松松垮垮地糙门上只到处镶着虫子眼儿。

        真是陋室如斯。

        “我的天…?”

        晏戎机心里一阵嘟哝,这也太破了吧,还没有那个山洞齐整呢!花辞镜以前,就住在这里吗?

        此时,屋子里面却传来隐隐的鞭声。

        “怎么回事?…”

        鞭声狠戾,听得晏戎机心惊肉跳,他便踩上门口的麻袋糠堆,扒着墙悄咪咪地往里看。

        “难不成有匪?”

        不是匪,是花辞镜和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手里拿着鞭子,劈头盖脸地抽了她一鞭,鞭声哓哓,抽得花辞镜踉跄摔倒,被抽到的地方衣衫即刻皱裂,爆露出里面红肿的皮肤。看着都疼,花辞镜也是咬着牙,颤抖地喘息,可是她吭都没吭一下,只是立刻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奔向院子中央的大磨盘。男人也当即追了过去,两人围着磨盘绕了好几个来回。

        然后,又是一鞭子打来,缠住了花辞镜扬起的手,鞭子飞速摩擦着皓腕,留下血淋淋的疤痕。鞭子盘旋飞走,拉着花辞镜重重磕在了磨盘上。“啊…”

        男人终是累了,开始指着花辞镜叫骂,声音不大,勉强传了过来。

        “你说今天有事?上不了街?为什么会上不了街?…”

        “你上不了街,就讨不了饭,你讨不了饭我吃什么?…”

        “天大的事情有老子的事情大吗?…”

        “我看你根本就是想偷懒吧!…”

        晏戎机一拍脑袋,他方才就一直觉得这个男人的身形很熟悉,他不就是之前见过的,路过山洞不停叫骂的那个男人吗?他就是花辞镜的爹!

        怪不得上次在山洞里,花辞镜见到他会那么害怕,他是不是经常这么打她?

        而他现在更过分,竟然让女儿去讨饭?去养活他这个有手有脚的大老爷们?

        这边,男人又骂了些诸如此类的话,然后快速走去厨房,出来时拿了一把冒着灰烟,燃着火星的柴火棍,道:“我今天,非得让你长个记性不可。”

        说罢上前掐住了花辞镜的脖子,他要把木棍摁在她脸上。

        浓烟滚呛,花辞镜被熏地不住地咳嗽,扭头闪避,双手同时握着男人的手腕,拼命地想把它们掰开。可是这般力量和粗壮的男人比起来,就如同蚍蜉撼树,毫无影响。

        火棍离她的脸越来越近,有细小的火星掉落在她颊边。

        “哇…救命啊…”花辞镜沙哑地喊了出来。

        “啪!”

        突然,男人腕子被一块硬物狠狠砸了一下,他手一松,木棍掉落在地。男人扭头去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立在自己家的房顶,檐上的瓦片也被他拔下来一块。

        “小镜子!过来!”

        晏戎机喊道,继续不停地拔瓦片,朝男人使劲儿砸。花家屋宅破旧,连房上的瓦都是松松弛驰,一拔就掉,不费吹灰之力。

        花辞镜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晏戎机,晏戎机指指屋檐下面搭着的梯子,喊道:“从这边上来!快啊!”

        花辞镜犹豫地瞅了一眼男人,飞速奔向梯子,摇摇晃晃地往上攀,等到她快攀到顶的时候,猛然摇摇欲坠起来,原来是男人拿了把斧头在下面砍梯子。“臭丫头!你给我回来!”

        “别理他,没事,把手给我。”

        晏戎机一把伸手拉住她,搀着她爬上了房顶。两人顺着屋顶正脊,踉踉跄跄地跑到了另一条巷子。从上面俯视,光秃秃的土地和一个乱蓬蓬的大草垛,草垛上还粘着些许枯叶。

        “听我的,我说跳就跳啊。”

        晏戎机一手握住花辞镜的双拳,一手揽住她的肩膀,举身起跳。

        两人摔在了草垛上,晏戎机扑腾几下,咕噜咕噜滚落了地,落地后快速爬起,向花辞镜伸手要扶她下来。

        然而,花辞镜没有伸手,而是在草垛上缩成一团,扬起手掌将他向外拨,诺诺道:“你…你还是快走吧…我…”

        “喂,你干嘛?都这样了你怕什么啊?在这里等着被打吗?”晏戎机觉得好笑,叉腰道。

        巷子后面传来男人的骂骂嚷嚷。

        晏戎机扑上草垛拽住花辞镜的袖子:“愣什么呢!你要是想死就回去,不然就快跟我走吧!”

        花辞镜转头去看巷子尾,巷子尾的骂声越来越清晰。粗鲁,凶恶,来者不善。她又回头看晏戎机,最终缓缓握住了晏戎机的手。

        “跑!”晏戎机回握住她,大喊。

        ………

        村口,众人正跪地行礼于县丞。县丞大人上着四喜如意云纹衣,下穿紫罗金花褶缎裙,正悠闲地坐在一架四人抬的无蓬轿上。

        他被一大群人簇拥着,如同众星捧月,低头瞧瞧,两侧皆是屏气凝神,不敢多说一句的乡亲,不由感叹真是造化弄人,昔日曾一同面朝黄土背朝天,而如今你还是你,我却已成人中龙凤,受万人敬仰!

        感叹过后,这位县丞已是得意得容光焕发,当下就摆出了祖宗的谱,说寒暄无味,现在他,就想看场戏。

        村民立刻骚动起来,有的咋舌,有的轻语。今儿准备的,就是迎接县丞,和打扫县丞的府邸,当下又从哪里给他弄场戏来啊?

        村长唯唯连声应着:“大人,都…都备下了…别着急,戏……戏马上来…”

        此话一出便如了他所愿。

        戏来了,而且是不打招呼的扑面而来。

        远处,哇呀呀呀的一阵乱吼后,一生一旦手拉着手东窜西逃地出场,后面跟了个耍大刀的武净,好生一出《戎机跑路》,精彩得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县丞俯身去问轿旁一人。

        “大人,这…”被问之人正是晏老板,他瞧见这唱小生的,又是自家那欠揍熊孩子,霎时脸都绿了。

        “县太爷—!”晏戎机拉着花辞镜跑来,匆匆跪下,道:“县太爷救命啊,花辞镜她爹要杀人啦!”

        人群开始纷扰起来,不断有人戳戳晏老板的臂膀,晏老板的脸色,在大家好奇的注视下越来越难看。

        “真的真的…这个花辞镜…她不傻…而且她有爹爹…但是她爹是个混账…他…他…”晏戎机激动地笔画着。

        此时,那个男人已经冲了过来,跪下道:“见过大人。”

        晏戎机立刻用身体挡住花辞镜:“大人!就是他!这个男人是花辞镜的爹爹,是一个混账!他让他女儿去外面讨饭养他,还打人!”

        男人道:“毛头小子别胡说!”

        晏戎机道:“我没胡说!我都看见了!你打女儿,你不要脸!”

        轿撵上的县丞终于咳了一声,停止了双方的争吵。

        晏戎机道:“大人大人,你要为我们做主啊,你快教训他!”

        县丞却是从头至尾都神色怡然,老态龙钟,他默了好许,只让他们跪着,跪到晏戎机腿麻了才悠哉地张嘴,还是开口问那个男人的:“那个,是你家姑娘?”

        男人道:“正是,扰了大驾,实在过意不去。”

        县丞浅笑,依旧慢吞吞道:“既过意不去,便快快领走,清官难断家务事,你的女儿还需得自己教。”说罢,竟开始闭目养起神来。

        男人道:“谢大人。”说罢便去夹住了花辞镜的双臂。

        “没…没啦?大人,你不管啦?大人?”晏戎机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论断,急得抓住花辞镜的胳膊,却被男人一脚踹开,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拉着花辞镜一寸一寸地向外挪。

        晏戎机道:“大人,你不能这样,你…你怎么当官的啊?”

        “放肆!县丞大人岂是你能说的?”县丞并没有搭理晏戎机,发话的乃是一旁躬着腰的晏娘子。

        “娘,你快救她,你快救救她啊!”晏戎机蹦起,去拽晏娘子的领襟,同时,也拽来所有人的目光。

        “混账!…”晏娘子眼神不断飘向县丞,强装镇定甩开他,怒喝道:“你赶紧给我回家!”

        晏戎机只觉一阵凶煞的气流在他面前炸开,铺天盖地,吓得他发懵,本能地向后退退。

        再看一旁的晏娘子,青筋凸起,脸色发胀,是动了真气。

        他再去看周围的村民,皆是一张张不关己事的看戏脸。每次自己要挨打,他们都是这张脸!

        晏戎机突然机灵,他还有符篆!威力无穷的符篆!

        “不!我不回去!”晏戎机跺跺脚,转身掏出一张符篆,好声好气对它嘀咕道:“我啊,这是做善事,您可得显显灵,保佑我啊。”

        随后沉息凝神,气运丹田。

        “隔空取物--来!”

        十尺以外,男人已擒住了花辞镜的手,正欲往肩上扛。

        可下一刻,花辞镜被一道金光包围,金光像一张无形的大手,拖住她徐徐往上升了数尺。之后慢慢向人群方向移动,花辞镜诧异,颤颤地俯下身去望晏戎机,晏戎机也不明所以,只能用目光牢牢锁住她,身体跟着花辞镜的移动缓缓后退,退到县丞的骄子旁,看着她悬浮在骄子的正上方。

        就在这时,金光大手忽然嘣裂,裂成飞射的金芒,嗖嗖灰灭在沙尘中。而花辞镜失去了支撑,便直挺挺的向下栽去。

        “啊!…”花辞镜和晏戎机同时大呼。此情此景,晏戎机也不管什么县丞不县丞了,拨开尖叫的人群,三两步爬上县丞的轿子,毫不客气地一脚踩在…呃…县丞的脸上,纵身跃起,在空中接住了花辞镜,将她的脑袋深深埋在自己怀里。

        妈呀…这个脑袋怎么哪哪都是骨头哇?真他娘的硌死人啦!

        然后,两个人摔在了下面挤挤的人堆中,并且掀翻了整个轿子。

        “哎哟…”不理会身边的嘈杂,晏戎机哆嗦着坐起来,双手握住花辞镜的肩,“你没事吧…”

        “没事…”花辞镜同样一身哆嗦,喘着粗气。

        晏戎机忍不住扯住了她的脸捏,虽然被她立马打掉,但不妨碍他继续嘻嘻哈哈道:“以后多吃点肉哈,太瘦了,你刚才都硌着我咯。”

        晏戎机还没笑完,就被晏娘子揪着头发拎到了地上。他自知闯了祸,在众人一片声讨中,赶紧麻溜地把轿身正起来,把蒲扇摇起来,把骄子的底下压着的人啊扶起来。咦?怎么只是一个抬轿的小厮,不是县太爷?

        县太爷呢?

        “来…来人呐…这怎么回事?!”

        县太爷正张皇失措地浮在半空中。无论怎么扑腾,就是下不去,反而越升越高。

        “大人!…”

        “大人!…”

        村民们当即炸成了粥,不断地有人踮脚,但是够不到。

        这时,县丞忽然开始向东飘去,他张牙舞爪的动作把路过的燕子都吓得要绕道。

        “大人!…”

        村民们赶忙迈开步子追。“你别跑,你跟着我!”晏戎机不忘拉上花辞镜,一村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来到一户农舍停下。这时大家都看到了跟着跑来的晏戎机。

        “晏家小子!这是你弄的!你快让大人下来啊!”

        “对对!晏戎机你别闹了!”

        “晏戎机!你吃不了兜着走!”

        村民们一哄而上,骂骂咧咧,在咒骂声中,晏戎机脸慢慢拧成了苦瓜。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啊,能停下他早就停下了啊。

        花辞镜慢慢握住他,在他耳边轻语道:“想想你平时怎么做的,能让他赶快下来吗?”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做啊。”晏戎机无奈拍拍她的手。

        这个县丞,虽然是越惨他越高兴,可这个时候他要是再下不来,那自己也干脆直接准备准备一头撞死算了。

        因为他余光瞥到,晏娘子正被一前一后两个人截着,面色铁青,像头发急的大黑牛,好似一被放开就会冲过来撕碎他。

        “妈呀,你下来,下来!”

        晏戎机双臂胡乱地挥舞,最后十指合十哀求道:“天灵灵,地灵灵。你快让他下来啊!老天爷啊,你就让他下来吧!”

        然后,县丞就在他的哀求中应声落地。众人皆是长舒口气,松展笑颜,不过下一刻,众人都笑不出来了,因为大家这才注意到,原来县丞方才飘浮着的地方,是该农户的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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