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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太阳中的第二神君


这一夜,分外漫长。

        在朝天阙的及时阻止下,肆虐的妖兽很快得到了控制。可损失依旧惨重,全城共计十二人死亡,四十五人重伤,至于被毁坏的房屋、店铺所造成的财物损失更是不知凡几。王玉娘靠在唐晚生的肩上,坐在城中广场朝天阙划出的安置点的地上,喝着维持秩序的赤甲军的士兵分发的一碗安神清心的药粥,身上兀自有着心有余悸的怵栗。

        “晚生,什么时候才天亮啊?”她死死地抠着情郎的手臂,似乎只有这样的力道才能证明心上人的真实存在。眼睁睁看着他只差一步就要命丧那头黑山羊似的怪兽之口,这位娇俏可人的少女活活给吓坏了。理智崩溃之下,她只能本能的一遍又一遍地絮叨着天明的到来,似乎一旦阳光洒下,所有邪恶与血腥都会涣然冰释一般。

        唐晚生疼得眉毛眼睛直拧成一团,但强自忍着,力道温柔的抚着王玉娘的背,竭力用自己的动作安抚着惊慌失措的爱人:“快了快了,阿玉,要不你闭上眼睛眯一会儿,等你睁开眼,就能看到天亮了。”

        王玉娘摇摇头,执拗的将唐晚生的手臂抓紧了两分,把脸埋在了他的怀里。唐晚生无声地抽了口气,痛得白眼直翻,骤然一怔,凑巧翻向天空的双眼睁得溜圆。他拍拍王玉娘的背,往空中一指:“玉娘快看天上!太阳出来了!”

        是的,太阳似乎出来了。

        王玉娘顺着他的手指,望见一轮赤红火球从东方的天际线嚣嚣滚来,须臾间已朗照于中天之上。无穷无尽的热度与光明慷慨地挥洒而下,驱散了下方所有的阴霾。唐晚生与王玉娘只觉倦意如水般冲刷着双眼,心神一松,即互相依偎着陷入了熟睡。

        那光明所照耀之处,人们纷纷忘却了黑暗与恐惧,松弛而心安地睡去了,只有朝天阙的门人、赤甲军精锐与身怀护体法器的赤沙关同知李学政尚保持着清醒。阑月楼冲天而起,朝那轮火球飞去,只觉金光耀耀,刺得双眼生疼。他忙运转真气护住双目,这才觉得视野清明起来。沉淀去那些暴烈的火光,中天上所悬的分明不是太阳,而是一位身跨异兽的男子。感应到了他的注视,那男子眼珠微转,目光如电凛凛投来。

        阑月楼下意识地不敢承接这一眼之威,连忙微微垂头,飞到了男子座下的异兽之前。许自在已先他一步到来,此刻正侍立在旁,待他站定,方才抱拳拱手,恭敬道:“度人无量天尊,弟子许自在见过天网长老。”

        “度人无量天尊,赤沙关镇守阑月楼见过天网长老。”阑月楼忙道。

        被二人称作天网长老的男子复姓第二,名神君,乃是朝天阙天网司长老,是朝天阙首座长老贺崇文之下的第一人。第二神君生有一张堪称五官娇艳的脸,只是面色如金纸,这非但无损于他的姿容,反而平添了恍若神明的崇圣高远之威严。发丝半黑半白,整整齐齐地束于霜晶银丝冠之中,衣衫素白如潇潇之雪,却于袖口、腰带上各纹有一条足踏火焰仰天长嘶的金龙。他端坐于坐骑赤睛金毛犼之上,语含肃杀:“那个孽徒逃了?”

        阑月楼恭声将白罂附袭击许自在、自己开阵封城、率领部署追剿邪兽的经过汇报了一遍,又道:“请天网长老放心,属下已将破厄阵开启至十成,有神兽白虎坐镇,谅无昧者插翅难飞,只待天网长老甄别。”这半夜惊险迭出,若非朝天阙门人训练有素、应对及时,只怕还会造出更大的恶果来。如今眼见作恶的教徒被困阵内不得脱出,己方还顺利拖到了援军到来,他心下微松之余,更是说不出的畅快。

        四年前,泥梨教会的狂信徒在朝天阙追剿下西逃,为赤沙关破厄阵所困,不惜散布瘟疫逼镇守阑月楼开城放他们离开。阑月楼的爱妻周温如出身天养司,医术极为高明,瘟疫一出,她当即亲自深入疫区,炼制灵丹药水救治病患。她以纤弱之身,生生钳制住了泥梨教会余孽的阴谋,可惜彼时阑月楼忙于搜捕狂信徒的首领埃尔兰,对妻子疏于保护,不想她竟被困兽犹斗的泥梨教会余孽所杀。为此,阑月楼对泥梨教会之人恨入骨髓。偏生埃尔兰狡猾至极,趁他深受丧妻之痛打击之时竟趁虚而出,率领残余部属逃出了赤沙关。至于泥梨教会的另一位重要人物——“血祭司”白猗扬之孙白罂附的运道更是非凡,他受了执剑使许自在的庇护,居然堂而皇之的被天网长老第二神君收入门下,所付出的代价竟然仅仅是被洗去了记忆?

        许自在是剿灭泥梨教会的第一功臣,她要犯浑,他阑月楼也实在无权置喙。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位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女弃去一身修为与功业,做了赤沙关的一个小小的女捕快,反而家世来历黑成了泥潭的白罂附则青云直上,成了长老爱徒、万人敬仰的“无昧者”。对此,阑月楼心中暗恨,却也无可奈何。好在日久见人心,白罂附到底还是露出了马脚。善恶到头终有报,这回,他白罂附断然再逃不了清算!

        第二神君将目光投向许自在。他的一只眼睛瞳如紫金,另一只眼却生有灰白色翳,似乎是盲了,可是眸光烈烈,依旧蕴有天下莫能与之争的浩然之势。许自在嘴唇紧紧抿住,再张开时已有些失血的苍白:“是,神兽白虎魂脉合一之时,无昧者已借势脱阵……”

        那已是修道人所难以理解的怪异境界,无孔不入。

        “天网长老,大错业已铸成。”她涩声道。

        三十名昭德校尉,还有赤沙关百姓的十二条人命……大错业已铸成,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她闭了闭眼,一个恍惚间,忆起了当年的那个人。他笼着她的手轻轻的哈气,微卷的银灰色发丝蜿蜒在两人的手臂上,他晏晏的微笑仿佛能够驱散满天翻卷的浊云与寒雪:“再晶莹的冰雪也会融化,再芬芳的鲜花也会凋零。此世之间,只要在此世之间,就无法存在永驻的美。可是书上说,这世上有一种宝石之花,比无生命的宝石鲜活,比难长久的鲜花华光溢彩,最重要的是,它拥有着岁月不败的美丽。清露,我想摘下这朵宝石花,把它点缀在你新娘的头冠上。”

        她自是感动的,可心下却幽幽念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那已是四年前的事了。

        “这绝无可能!”听她如此说,阑月楼的双眼顿时瞪如铜铃,“破厄阵全开,威能堪与仙阶相匹。无昧者再天纵奇才,也不过是一未到而立之年的青年,会有仙阶修为?”

        许自在缄口不言。

        “瞿瞿……”仿佛感应到人们沉重激荡的心绪,赤睛金毛犼低吼着。第二神君抚了抚它浑圆的头颅,沉着脸道:“那是那孽徒独创的元神术,可欺瞒五感六识。受此术影响之人,会于无知无觉之中堕入他所设下的幻象之中,任其摆布。幻象中生,则生;幻象中死,则死。”

        道无常形而常在,故而修道之人感天地而炼气,参六合而修身,重在感知。道门幻术便建立在施法之人对天地万象的充分感知之上,重在变化,愈是精深,其变化愈是真实。而无昧者白罂附的这门元神术的思路则格外不同,它的要诀在于欺心——当你注视着他的手,会发现他的手心燃烧着烈火。是他的精神力蛊惑了你的视觉吗?如果是,那么你所面对的只是低等的催眠术。而当你的眼睛看到了火焰的跳跃,耳朵听到了火焰“毕剥”的声响,皮肤感知到了火焰的热度,鼻子闻到了火焰灼烧的气味,元神也感应到了火焰滚烫的灵气——所有的细节带给你的感知都与真正的火焰别无二致时,那么不管它是否是由精神力所创造,你所面对的,不就是一团真实之火吗?而当你所有的感官都在提醒你,你被这团火烧伤了手臂,你的手臂自然无法不让自己被烧伤。

        “若本座所料无错,许执剑使所见之异邦画师,肆虐关内的恶兽,神兽白虎所诛杀的无头邪龙,皆是此术所化。其目的正是营造泥梨教会教徒大举攻城的假象,逼阑镇守将阵法威力开至十成。虽则神兽白虎神威难敌,可那孽徒赌的是,白虎将醒未醒之际,其魂魄与赤沙关外八百里山川勾连时会有所感应。一旦他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感应,便可借此移形换影,脱离赤沙关,到达虎魂笼罩之地的任意一处。”

        阑月楼满脸不可置信之色:“长老的意思是,那些吃人毁屋的邪兽、险些破城墙而入的邪龙,其实都是虚妄幻象。只因受其影响之人信了它们是真,它们就成了真的?”

        “不错。”第二神君语含叹息,异色的双瞳中隐隐跳跃着自豪并惋惜的沉痛之火,“那孽徒为此术命名,神说要有光。”

        阑月楼意识到了什么:“那城中的泥梨余孽……”

        “本座适才已甄别过,城中并无泥梨教徒,行凶者只有那孽徒一人。”第二神君道。

        阑月楼瞳孔剧震。

        “本座接到你的传信,万里迢迢赶来,本是怀有一线希望,能在这孽徒铸成大错前让他悬崖勒马,回摘星台思过。没想到晚来一步,他到底还是滥杀无辜。”第二神君沉声道,那张堪称娇美妍丽得脸上忽生颓然之色,“犯此大错,朝天阙再容不得他。回去之后,本座会回禀首座,颁下绝杀令,通缉白罂附……”微一合目,似要将心底最后的一丝属于师徒的挂念斩断,“今后无论他逃往何处,上天入地,天下修行者,人人得而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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