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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人非(书名改为《》)


这一场劫难,大约从最开始便是白罂附与许自在二人的博弈。

        第一局,白罂附赌的是对自己余情未了的许自在不会抗拒与他神似的阿闍黎的接近。许自在赌的是对自己余情未了的白罂附不会警惕濒临死亡的她的靠近。

        第二局,白罂附赌的是凭自己的实力,足以在失去许自在这一高手助力下的赤沙关来去自如。许自在赌的是凭借他残余的实力,短时间内无法闯出被白虎破厄阵守护的赤沙关。

        第三局,白罂附赌的是全力释放元神术的情况下,赤沙关镇守无法无视百姓伤亡,必然在第二神君到来前召唤出神兽白虎。许自在赌的是仍存良知的他绝不会如狂信徒埃尔兰那般以祸害城中无辜百姓为代价逼迫阑月楼开城,如此便足以拖到第二神君到来。

        第一局两败俱伤,第二局是白罂附失算,最后一局是许自在输了个彻底。他们都赢在了对彼此足够的了解,也都输在了对四年后的彼此的不够了解。

        高空之中的风总是空旷得近乎无味,许自在听着四阖呼啸的长风,心中空空:“阑镇守误听信了弟子的计策才有如此结果,是弟子失算。”

        阑月楼扫了她一眼,眉头拧起个疙瘩,向第二神君拱手道:“是属下棋差一招,才纵虎归山。”顿了顿,到底还是恨恨道,“四年前属下就不赞同饶他一命,他在那之前没做过坏事又如何?泥梨教会血祭司家族的后嗣,生来就长着反骨,血里流着罪孽。可笑有人偏受其蛊惑,押上性命前程保他一命,结果如何?到头来还是养了一条白眼狼!”

        许自在本自失去了血色的脸孔又苍白了一层。

        “够了!”第二神君喝道,声音虽低沉,却闷如旱天响雷,震散了数重白云,“当年将无昧者收为己用虽有豪赌之意,但确是六位长老的一致决定。我等本是见他天资卓绝,生了惜才之心,又念其确实出淤泥而不染,不似其他泥梨教徒猖狂癫妄、作恶多端,才保全了他的性命,破格将其收入门下,以此昭示仁恕长养之道。对此事,不必再妄加议论了。”

        阑月楼攥紧了双拳。第二神君见他仍有不服之意,双眉一立:“倒是你们两个,不先考虑如何收拾局面,一个两个倒都抢着揽过,莫非是在暗指本座教徒无方,监管不严,才酿成今日大祸?”

        “属下/弟子绝无此意,请长老息怒。”两人一凛,齐声道。

        第二神君目光锐利,在阑月楼面上转了转,想到这位命途多舛的镇守与泥梨教会间的旧怨,暗暗叹息,到底收敛了怒气:“追缉无昧者一事,摘星台自有定夺。阑镇守,安抚赤沙关百姓之事便交予你了。”

        “抚境安民是镇守分内职责,请长老放心。”阑月楼沉声道。

        第二神君又望向了许自在,天风摇荡间,清隽孤艳的女子似乎成了一尊冰雪磊成的玉像,只消再多一丝重压,便会分崩离析。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忽地长叹一声,声音中尽是惆怅:“许执剑使,你在此间已无驻留的意义。收拾一下,随本座回摘星台。”

        当第一缕真正的晨曦将瑰金色的光辉披上了春风得意楼残破的琉璃瓦顶,漫长的夜晚正式宣告了终结。驻守的朝天阙修士、守城的赤甲军与各衙门中所有的官差都被发动了起来,掩埋死者,救治伤员,修缮坍塌的房屋楼宇。若是由半空中去看,直如忙碌不休的蚂蚁一般。

        许自在手按腰刀,混在这群“蚂蚁”之中,最后一次巡视赤沙关。

        她常吃的那家卖胡饼的食肆门口,再没有那位闲坐发呆的慈祥又健忘的大娘。沈大娘昨晚睡在家中,白罂附幻化出的夜魔在奔逃的行人眼中踏碎了她的屋顶,于是屋顶当真砸下了许多瓦片,令睡梦中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她断了呼吸。

        清理废墟的官差们葬了她,许自在经过时正赶上下葬,她亲手在老人的棺木上盖下了第一铲土。掩埋了老人,也掩埋了如同一片枯叶般枯萎在她头侧的蚀魄虫。

        城中广场上,小道士冲和在安置点间挤来挤去,被一位维持秩序的赤甲军拿住后领:“小道士,你乱挤什么?”冲和脸上满是汗渍与灰尘,像只因被踩了尾巴而惊惶无措的大花猫:“这位军爷,小道的师妹昨晚和小道走散了。”比划了一下,“她就这么高,圆脸,大眼睛,穿着道袍,军爷有没有看到她啊?”那位士兵似乎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口,艰难地道:“你去北城看看吧。”

        北城,是无头蛟龙进攻之地,因而伤亡最为惨重,全城清理出来的尸体也都集中到了北城,供亲朋好友认领。冲和踉踉跄跄地跑到北城,远远望见被搁在白布上的少女蓝盈盈的道袍的一角,脚下一绊,直接跪在了地上。他扑腾着起身,不想又踩到了袍角,“刺啦”声里,原本细密的针脚绷断了好几处,一个趔趄,又扑在了地上。

        他连滚带爬地朝冲萤的遗体挪去,只是两丈的距离,冲和却走了老半天才挪到跟前:“萤萤,是你吗?”

        尸体自然是不会答话的,她只会静默地躺在摆放尸体的白布上,原本还略显稚嫩的娇美脸庞不再洋溢着青春气息,而是泛着属于亡者的青紫色。

        “可怜哦,这小丫头离邪兽太近,生生给那邪兽的叫声震死了。”看守尸体的差役满怀同情的道,“你是她师兄的话,就快些接她回去,入土为安吧。年纪还这么小,真是造孽唷!”扭身取过一件被叠得整整齐齐的青色道袍,衣角的太极图样用匀净的黑色料珠勾连而成,肃穆华贵异常,一望便知不是凡物,“这道袍是你师妹的遗物,她把它在怀里抱得紧紧的,差点没能取出来。”

        冲和呆住,事到如今,他哪里不知道这道袍是预备给谁的?华美灿烂的道袍晃得一身寒怆的他眼睛都花了,他喉底发出一阵惨然的笑,骤然扑在冲萤的遗体上撕心裂肺的哭着,嗓子嘶哑得近乎破碎:“我不要新道袍!我什么都不要了!萤萤你回来,我的袖子崩线了,你快起来帮我缝好啊!”

        年少的道士背着他更为年少的师妹的遗体走了,许自在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似乎有些晕眩一般微微眯了眯眼。

        “捕快小姐!”一声清亮的呼唤猛然自背后传来,异域人独有的口音。

        熟悉的称呼令心微微一悸,许自在霍然回头,看见先前被偷了钱袋的艾萨国商人亚历克斯向她招着手:“捕快小姐——唉,我还是更习惯称呼你为警务官小姐——警务官小姐,你也是来认领自己的亲人的吗?”

        许自在抿了抿唇,注意到他话中的“也”字,才眼珠一动:“莫非你也是?”

        亚历克斯从背后的行囊里取出了一只骨灰坛,拍了拍:“汉斯,我的好兄弟。”他小心翼翼的把骨灰坛重新装了回去,“他是走惯了商路的商人,路上没有他的照顾,我是肯定走不到你们炎商国的。昨晚突然闹起来,我和他走散了,没想到他为了保护大家的货物,撞上了邪兽。”他不住的哈着气,似乎想要藉由这个动作将闷在心头的悲苦全部哈出去,好不在外人面前失态,“出发前,他向我的母亲保证会带我回家。没想到,最后反倒需要我带他回家了。”

        许自在无言半晌,才缓缓挤出一句:“节哀。”

        亚历克斯朝天上飞快地连翻了好几下眼皮,才把眼泪憋了回去,低回头,露出灿烂的笑容:“没事的。我会带着他的货物一起出发,现在我已经是个成熟的商人,有把握赚到足够的金钱。等回到艾萨,他的父母儿女就是我的父母儿女——对冒险家来说,死亡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结局,不是吗?”

        话音未落,他看到许自在单手捂脸。很久很久,久到他都快以为她要把自己捂到窒息的时候,她忽然晕眩似的晃了几晃,拔刀拄地。那一刹那,女子的背脊堪堪欲弯,仿佛一根不堪万钧重负的檩柱。可下一刻,她生生摧直了脊梁,冲着满目的断壁残垣,冲着远方连绵的群山与更渺远的茫茫长天,单膝跪下。

        “她看起来真的像极了一位高贵的骑士。”多年之后,年老的亚历克斯烤着温暖的炉火,眯着昏花的眼,跟他的后人们——还有汉斯的后人们——如是说。

        西方,千里之外。一位老妇人颤巍巍地从锅灶上端下来一大碗牛奶粥,对同样老迈的丈夫说:“快给客人端去吧。那个可怜的孩子额头上流了半夜的血,再不补充体力,就要被万能之火召走了。”

        老人小心地接过碗:“那个伤口包扎了也没法止血,要不是昨晚我把他捡了回来,光是流血就能让他没命。我怀疑那个伤口伤到了他的脑子,那孩子一声痛也不叫,只知道裹着毯子看着东方发呆。”

        “看他的长相,可能是过来做生意的艾萨商人,和自己的商队走散,又被强盗打伤了吧?”老妇人猜测。

        “那群可恨的强盗!就该被万能之火打下火狱!只会仗着自己的强壮欺负弱者,等骑兵队一来,立刻跑得比老鼠还要快!”老人骂骂咧咧地朝收留客人的小房间走去,房间内却空无一人,除了一条被叠得方方正正放在床铺上的半旧的毯子。

        老人放下碗,里里外外的找了好几圈。在牛奶粥和暖温煦的香气里,他没有找到那位被自己收留的神秘客人,只在叠好的毯子上找到了一颗做工精致的黄金纽扣,价值两枚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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