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逃脱的祭品

如果你是一位暮年老人，被自己唯一的后裔以性命相挟，会是什么反应？

        在白猗扬的脸上，可以看到答案。面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素来从容优雅的老神父此刻胸口急剧起伏，粗重的呼吸仿佛沸腾了的滚油。他合上眼睛，想要将失态的情绪压回去，可他的尝试失败得厉害，因为下一刻他就随手抄起一本经典朝白罂附砸了过去：“滚！”

        白罂附想要躲闪，可激荡的情绪令他的反应慢了半拍，额角被书脊砸中，一行烫热的液体流下。他随手擦了一把，再度朝白猗扬一鞠躬，毫无诚意地说：“赞美您的慈悲。”

        说罢，他扶起白清露，走出了教堂的大门。

        身后，白猗扬手扶着讲经台，呼吸兀自喘得厉害，一名黑袍信徒迟疑地凑上去：“尤利西斯大人，准备好的祭品被您的孙儿带走了，那祭典是否照旧进行？”

        “继续。”白猗扬说。

        坍缩枯萎的大门在老人舒放的精神力冲刷下，像浸泡在春雨中的芽苗一般舒展，不过瞬间就重新合到了门框上。黑暗如夜幕重新降临，三头六臂的怪异神祗从逆十字架上浮现，白猗扬站直了身体，审视了下方虔诚跪拜的信徒一番，骤然紫瞳中红芒一闪。

        一道无形的锁链垂下穹顶，在其中一位信徒的脖颈上缠出了一个温柔的圈。白猗扬站在圣坛上，俯视着他：“尤里安，你是否愿意向至上之神奉献一切，献出自己的身躯，充当牺牲？”锁链收紧，拉起那名信徒的头颅。兜帽褪下，露出的是一张狂喜而笑的面容：“我愿意！我愿意！”

        说话间，尤里安的头颈已被高高拉扯起，身体还恭顺的趴伏在地上，感激涕零地嘶叫着。

        “至上之神会铭记你的奉献，你的灵魂将沐浴祂的神光，进入泥梨神国。”白猗扬满意而笑。

        锁链继续收紧，尤里安的身体被高高吊起。双腿因为窒息而踢蹬了一阵后，垂下了足尖。黑袍信徒们齐齐起身，望着死者的面容。那是怎样一种神情，五官明明痛苦的扭曲着，可唇角却高高翘起，满载着狂热的激情与满足。

        “最甘美的牺牲，已奉献于神的餐桌上。赞美至上之神！”信徒们纷纷欢呼起来，齐声道。

        “赞美至上之神！”白猗扬重复道，眼眸却往白罂附和白清露消失的方向瞟了一下。

        未休的怒火平定后，他的脸上忽地掠过一缕笑意。

        “埃里希，帮我一个忙。”他用通讯魔法对某人说。

        白清露晕晕乎乎的被扶着走了一段，才慢吞吞地张开眼，发觉自己正被白罂附以一种几近于抱在怀里的姿势捞着往前挪，登时惊得三魂飞了两魂。她连忙往后一蹦，耳根红得快要滴血：“阿罂你……我不是在教堂里睡着了吗？怎么……这……”

        她脑子一片纷乱，正自语无伦次着，蓦然发现白罂附的额角有块伤疤，血痂还新鲜着，显然是才受伤不久。紧接着便看到他的袖子殷红了一块，显然他正是用那里擦的血。这一惊简直比方才更甚，她失声道：“你的头怎么了？谁打的你？”

        “等我把这坏东西揪出来，非狠狠捶他一顿不可！”她咬牙切齿的道，心想：“我家阿罂的皮子娇得跟白梅花的瓣儿似的，我连重活都舍不得他做，这人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竟然打破了他的头！”

        “摔的。再生节的仪式很长，祖父叫人通知我，带你先回去休息。”白罂附轻描淡写地回道，莹紫的眼珠向几个方向飞快一扫，语气镇定，“我们回家。”

        天大地大伤者最大，见他无意细说，白清露只好顺着他的意思说：“好吧，我们回家。家里有葛舅舅留的药，搽伤口是最好不过的。太阳快落山了，我们快些走，也好早点赶回家给你擦药……”说到这里，她不觉张望了下天色，疑惑道，“感觉才过去了一小会儿，怎么就黑了天，我真的睡了这么久么？”

        在白罂附的感应里，正有无数异形怪物极速逼近。他猛然张开精神力，将冲在最前面的怪物催眠，操纵着它们回身向外奔去，挡住了后续的怪物。如鱼得水施展的精神力令他处在一种微妙的亢奋之中，既厌恶，又隐隐的渴盼和悸动着。他不自觉地捂住心口，勉强按住这份过于活跃的情绪，淡淡道：“大概吧。我们快点回家。”

        话音未落，日头已以一种堪称坠落的架势，沉入了天际的山峦之下，天色昏黑里，令人牙酸的嘶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渐渐逼近。

        “是耶提雪怪！有很多只！”白清露对这个声音不可谓印象不深刻，顿时脸色煞白，“夏天他们不是应该进雪山里去了吗？怎么会到镇上来？而且还有这么多！”

        白罂附眼中亦有迷惑之色，在他的感应中，雪怪所在的方向只是一片虚无，并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他隐隐想到了什么，冷然一笑：“雪怪自然不可能在盛夏时期袭击人类的村镇，所以，我们应该是又迷路了。”

        之所以用了一个又字，自然指的是上次“本来要去镇子里，结果竟然迷路迷进了相反方向的镇外野林”的白清露。她脸一红，嗫嚅道：“我平时方向感一直很好的，也就那回，不知道怎么鬼迷心窍就走岔了路，大概是因为雪太大……”眼看着一双双猩红的怪眼出现在视线的尽头，雪怪奔跑时引发的震颤令脚下的大地都隐隐的抖动起来，事态紧急，她不想再继续这个丢脸的话题，迅速召出了鹰血弓，真诚而豪气的说，“总之，阿罂你放心，上回是你救了我，这回我会保护好你的！”

        白罂附默然。

        他悄悄的将罩在这个大言不惭的丫头身上的精神力保护罩又加厚了一倍。

        白清露话放得够狠，实则心底虚得不行。不管葛舅舅夸过她多少回资质绝异，可她正经实战也就两回，其中一回还是在画像所引发的幻境里。可身后就站着白罂附，这位便宜侄子可是个跌不得碰不得还跑不动的神奇男子，她退无可退，惟有迎头直上。

        是以在所有耶提雪怪冲上来之际，面对着密密麻麻如潮水的红眼怪物们，她“咄”地一声高昂大吼，与其说是震慑邪祟，倒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胆的意味更多。小少女呵叱的声音仿若鹤鸣，清亮到几乎有些炸音，怪物是没震慑住几只，倒是把白罂附耳膜震得生疼。他忍痛的一捂耳，下一刻便觉身体一轻，竟是被白清露一屈身背了起来。

        白罂附黑了脸，想挣脱下来，可这个比他矮上足足两个头的小少女却有着蛮牛一般的力气，他强不过，可她露珠般清甜的发香直往鼻子里钻，他便不得不使劲往后支棱着头颈，怒道：“放我下来！”

        白清露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逼近的雪怪们，努力在它们奔行的阵型里寻找破绽，口中低声道：“我们得逃命，这时候别跟我犟。抓紧了！”

        那一刹那，白罂附只觉白清露的背脊弯折似一张含满了劲道蓄势待发的强弓，硌得他胸口发闷。下一刻，耳边风声呼啸，他便似离弦之箭般被她背负着，以堪称一往无回的气势，朝着跑在最前的两只雪怪射了过去。凌厉而不计后果的架势，哪怕脑筋迟钝如雪怪也毫不怀疑，一旦与这两个人类撞上，彼此都会化作一摊碎骨肉泥。眼看着两人将要撞上自己，为首的雪怪慌忙闪身——

        于是白清露身形一缩，像只灵活的猴子，背着白罂附险之又险地从两怪中间钻了过去，接着抬脚前蹬，正中挡在前头的雪怪的小腿，借力向上一蹿，轻飘飘地一跃三丈高，连带着白罂附一起跳到了众雪怪的上空，踩着这些怪物的脑袋就向外冲。雪怪们正在全力冲锋，骤然失去了目标，不免愣了一愣，被她逮住这个难得的空隙，往外直冲了足足五十丈远，一口气冲出了包围圈，方才双足落地，轻盈如同收敛翅羽落于枝头的鸟儿。

        最后落单的雪怪听到了动静，往后一望，登时捶着胸口，就要给同伴示警。白清露脚步不停，张弓如满月，回身就是一箭。

        鹰血弓，并不配有专门的箭枝，但在拉满之际，于弓弦之上自然凝结出焰红小箭，那小箭脱离弓弦之后，即化作一只血鹰，以猛禽扑食猎物的气势钉向目标。

        血光乍现，继而血如泉涌，雪怪的胸口登时多出了一枚碗口大的疤，透过这疤，甚至可以看到对面雪怪身上纠结成块的肮脏的毛发。

        此时白清露双腿如飞，已逃出了百丈之远。雪怪沉重的躯体方才仰面倒下，激起的声响终于迎来了雪怪大部队的注意。

        “嗷吼吼吼！”无数雪怪捶打着胸口，仰天嘶鸣。地面震荡个不停，却是他们迈动着大脚板从后方追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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