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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梦醒(上)


百地宗秀坐在一个低缓的土坡上,随手掰开一个梅子干饭团,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糙米制成的饭团口感冷硬干涩,有点难以下咽。他卸下随身的水壶,猛灌了几口水,和着饭团吞了下去。

作为一军大将,百地宗秀自己极少饮酒,那种入喉辛辣似火烧和酒后头昏脑涨,云雾飘渺的感觉都让他不喜。尽管他每月都要给东方不败送去很多美酒,也会陪他着喝,但这一切只为排解他独居异国的孤寂。

大军已经遵循百地宗秀的命令让开渡口的开阔地,把军营转移到后方绵延起伏的丘陵地区。既避免了在平地上被越后军的优势兵力一网打尽,又可居高临下,俯览渡口动态。但河对岸的越后军依旧谨守阵地,没有笑纳自己的“好意”,到像是个因主人过分热情而徘徊不前的访客。

三三两两的足轻肩扛手提各类工具器材从眼前穿梭而过,正忙于加固新的营盘。不远处大帐升起几缕炊烟,风中隐约飘来阵阵肉香。

大概是服部大少爷又要吃烤鱼了。百地宗秀苦笑了一下,又掰下一小块饭团丢进嘴里。通过几天相处观察,这位伊贺少主跟服部老师完全是两个极端,颇为崇尚奢华。骏马宝甲不说,起居要人服侍,顿顿喝酒吃肉,身上半点不见忍者的低调朴实,一副纨绔少爷的做派。

自从上次阵前军议被驳斥后,服部正就虽没有再发表什么“伟伦”,但说话就一直阴阳怪气。百地宗秀也懒得理他,除了必要的军情会商外,两人基本无话可说。

刚吃完最后一块饭团,一个旗本风风火火的跑来说江户方面有军情传到,请百地宗秀速去中军会商。

甫一走入大帐,那须贺左当先迎了上来,双手递上一份军报,眉眼中难抑喜色外露,原本阴郁灰白的马脸也显得红光满面,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

另一侧的服部正就在位子上微微欠身,算是打了个招呼。

百地宗秀接过军报展开细读,发信人为德川家康身边的智囊本多正信,大意是防线后移做得很好,与主公的策略不谋而合。此外本多忠胜已经率一万七千大军自江户出发增援,数日后便可抵达前线,责成三人务必精诚合作,稳住现有防线,在主力未到前尽量避免和越后军开战。

此处有三千人,加上本多忠胜的增援部队,德川军前线届时将拥有两万人。压倒越后军不在话下,确实是好消息。

“加藤小五,岩城。”百地宗秀合上军报,面无表情的从口中吐出两个名词。

一提到岩城,三人六目互视,相对无言,帐内气氛登时有些微妙。那须贺左挥挥手,示意帐内的士兵全部退下。

当前局势暗云诡谲,上面并未下达对天莲教的攻击命令,所以谁也不清楚德川和果心之间是否最终破脸开战。而面对天莲教徒大规模集结和越后军入境,岩方面反常的沉默,既不增援前线,也不汇报军情,处于完全失能状态。

种种迹象都昭示着加藤小五未叛实叛,他的防区就正好卡在江户增援前线的必经之路上。岩城当年就是北条家的坚城,位于兵家要冲,这些年来又被不断加固,更是易守难攻。如果加藤小五和天莲教联手叛乱,等于给武藏国拦腰一斩,援军短时间内绝难以打通道路,后方大局立刻糜烂不说,就连百地宗秀等人的前线部队也没了退路,将被夹在越后军和天莲教之间,如丢进石磨的稻米般被碾碎。

点出隐患后,百地宗秀却发现两人的反应有点不对劲,并没有接自己的话头,而是异乎寻常的平静,甚至透着一点诡秘。

那须贺左嘿嘿干笑,眼光若有若无的向服部正就的位置瞟去。

当百地宗秀看到服部正就的嘴角正勾起一抹浅笑,有点矜持,有点倨傲。他立时明白了,对方一定知道某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或者说上面对于加藤小五这个变数一定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应对预案。他立即问道:“服部先生似乎另有高见,不妨说出来参详参详。”

服部正就微微一笑,从怀里慢慢掏出另一份军报朗声道:“左卫门大人您赋闲太久了,有些事情还不太了解。其实对加藤小五那个叛徒,我们早有防范。在我到此前,殿已经下令调加藤小五北上增援前线,同时命北岛三郎率一千精兵秘密前往岩接替加藤小五的防区。”

“这是他最后一个机会,如果服从命令,诸事好说。如果抗命不遵,”说着服部正就把密报用力向下一挥,仿佛手起刀落:“我们伊贺派安排在岩的内因就会和北岛三郎里应外合,取下他的首级。”

“按日期推算,加藤小五今天必至,要么是他的人,要么是他的首级。这是我们伊贺派的任务,所以没有向您报备,还望左卫门大人恕罪。”服部正就口中说得恭谨谦逊,但神态表情完全南辕北辙。

百地宗秀虽极为不快,但还是道出疑虑:“我最近和加藤小五交过手,他的武功突飞猛进,况且手下还有大批天莲教徒。北岛三郎恐难以卒胜。”

“天莲教徒都是些乌合之众,打仗又不是靠人多。”服部正就慢悠悠的起身,低头把玩着涂抹金粉的襟回:“加藤小五?当年您一只手就揍得他满地爬,怎么今日反而看重这个背主之徒。莫非是东方不败那个废人让您胆子变小了。”

百地宗秀剑眉被火烫似的抖了一下,他不欲在这个话题做口舌之争。随即冷漠的颔首道:“哦,原来如此。那请问服部先生,如果果心也在岩,你们如何应对!”

果心身为天莲教主,位列扶桑三大顶尖高手之一,他如果在岩莫说区区一个北岛三郎,二十个也是有死无生。

“果心已经应殿的邀约离开武藏国前往京都会面。他不会在!”服部正就笑得无比自信,不言而喻,这又是你不知道的事情。

百地宗秀,你今天能在这发号施令,无非是我父亲念旧情帮你争取来的。当年你拍着胸脯给东方不败那个废人作保,最后输得血本无归,今日家康公还会信任你这个败军之将?

鬼狐的时代早已过去!

惊讶、抑郁、伤心、失望等情绪在百地宗秀心头倏忽升起,变幻交织,直至填满胸臆。作为一个武士,最大的屈辱不是战败,而是主公的不信任。百地宗秀突然觉得三年后复出,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如此陌生,同僚对他不是视同陌路,就饱含敌意。

此时正值夏日,百地宗秀却感到阵阵寒意,从内而外,蚀骨透肤。悲凉如冰冷的铁索将他紧紧缠绕束缚。

那是被自己族群所孤立排挤的伤愁。

他不禁又想起黑木崖城上的东方不败,那背影下流转的孤独落寞曾让自己动容,今日自己更是感同身受。

看着两人一说就僵,那须贺左好生头疼,正思量如何排解。帐外传来阵阵嘈杂的脚步声,一名足轻手里拎着个黑色包袱跑进帐内。包袱的底部晕染出大片暗红,鲜血犹自从中渗落,随着足轻的步伐洒出一路血迹。

“大人,刚才有人把这个扔进军营。”足轻的声音透着惊惶。

那须贺左急忙接过包袱,百地宗秀和服部正就也趋身近前,三人展开一看。包袱内果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北岛三郎!?”那须贺左失声惊呼,包袱内竟然装的是本应接手岩的北岛三郎。

服部正就的脸色立时变得极之难看。北岛三郎的人头出现在这里答案不言自明,加藤小五公然勒兵造反了。还未及他说话,又有一人跌跌撞撞闯入帐内,来人浑身浴血,左臂自肘关节处被齐齐削断,天青色忍者装束被血水和泥土混杂的面目全非。

那名忍者扑腾跪倒在服部正就面前,涩声道:“启禀少主,我方布置在前线的十七组暗哨昨夜被越后方面全部拔除,估计他们军中至少有三百人以上的甲贺忍者。”

服部正就两腮肌肉微微抽动,脸色有些泛青。噩耗接踵而至,他确实感到震惊,但更多的是生气,很生气,非常生气,十分生气!他的目光在血淋淋的人头和肢体残破的部下之间来回扫动,冰冷厌憎之色无声掩上眉目。

北岛三郎的失败还可以找些借口,但眼下忍者的报告就等于当众打自己的耳光。

竟敢让堂堂伊贺少主在百地宗秀面前折了面子!

留你何用!

服部正就冷笑一声:“十七组人就剩你一个,你还活着做什么!”

那忍者身体猛地一颤,双目泛起难言的悲愤凄苦,他随即恭恭敬敬的对服部正就磕了头。蓦地,拔出腰间胁差狠狠刺入腹部,惨呼半声便气绝而亡。

“废物。”居高丢下的寒讽冷词成为这个无名忍者最后的墓志铭,服部正就往后退了两步,表情厌恶的避开地面上流淌的鲜血。那须贺左则赶忙招呼亲兵打扫血迹,抬走尸体。

“趁他们立足未稳,晚上我带一百人过去礼尚往来。”服部正就双目杀机毕露,舌尖舔了舔嘴唇,一副跃跃欲试之态。

“不行。”方才一直没说话的百地宗秀断然拒绝:“敌强我弱,我们不易轻举妄动。”

“不动?”这次连那须贺作也感到愕然,他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光瞧着百地宗秀,心中暗忖:左卫门大尉,你真的变了很多。要是以前,哪轮到服部正就开口,你立刻就连本带利的讨回来了。”

“这是忍者之间的战争,是我们伊贺派的事。”服部正就这次再不客气,正面挑战百地宗秀的权威。他本就心高气傲,今日连连出丑,恼羞成怒下已是杀机大炽。

“忍者也好,军队也罢,都是家康公的臣子。我是前线指挥,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能动!”百地宗秀看都不看他,目光投向帐外,双臂抱肩如一尊铁铸的雕像。

服部正就迎着对方逼人的威压,言语中也毫不退让:“殿可没让我们在这里挨打不还手!哦,我倒是忘了,你三年前跟着东方不败那个废人,是他你变得软弱了!忘记了家康公对你的栽培?”

像是听出了服部正就语中揶揄之意,百地宗秀正颜厉色道:“服部正就,我只说一次你听好!第一:东方教主两次救过我的命,也教了我很多东西,他是我尊重的人。不是你口中的废人!”说到这里,百地宗秀右手按在胸前,无比认真地说道:“第二,家康公才是我的主公,是我誓言用生命去守护的人,这一点永不会变。”

服部正就侧首含笑,他像是早知道东方不败是百地宗秀的逆鳞,于是双唇开合,口型缓慢而清晰,再次高声吐出“废人!”

“废人?今天你已经说了他三次废人!”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从百地宗秀心窍怦然迸发!狰狞的杀意从微眯的双目中淋漓而现。

怒意和恶意迎头相撞,彼此心意互明。

百地宗秀把手一扬,把怒不可遏的杀意化作礼貌微笑:“久闻伊贺派少主忍术高深莫测,还望不吝赐教!”

“我正要让你领教!”服部正就傲然扬眉。

“教”字未及离口,百地宗秀骤然前冲,如扑食猎物的山豹,左掌猛击服部正就。

在那须贺左眼中,他快的似一团模糊的灰影,惊涛拍岸般卷了过去。

掌风未起,掌意已至。

服部正就双足不动,上身向后半仰,险到毫巅的避开这劈面一掌。他陡然双目圆睁,两手左右舒展,莫名狂热之火由他的身躯向外贲然迸放。恍如饥渴欲死之人突然得到美酒佳肴,寡居鳏夫从天降下如花美眷。

帐内那须贺左和百地宗秀不约而同的泛起相同的感觉,那是一种令人心潮澎湃,激情如火,酣然痛饮,击节高歌的狂喜之气。

高手必然有杀气,杀气也有很多种,阴柔、冷冽、森严、凶暴等等不一而足。

绝大部分人面对陌生事物往往会谨慎接触,如独走夜路时遇到树林多半绕路而行,这是一种本能,人面对潜在的危险时自我保护的本能。但服部正就的杀气是欢喜,它不会让你感到危险,反而会感到亲近、期盼,最后在欢喜中丢掉性命。

这才是极险!

下一个瞬间,五个服部正就以不同的招式,从不同的角度,同时攻向百地宗秀!

百地宗秀单掌一击落空,掌势看似用老,但骤然横转,拍击拂扫,欢喜杀气如浮尘般被扫去。

天地萧寒,万物寂寥。

浮云大悲手。

五个服部正就忽而变成三个,顺其自然的将百地宗秀的掌势一一拆开、化解。

然后六个服部正就再次展开攻袭,欢喜之气倏又集结,暴涨,尤甚前次。

眼见两人翻脸动手,那须贺左简直欲哭无泪,三人中服部正就虽为伊贺少主,但未正式获得官位。百地宗秀也是布衣之身。结果反而是自己这个正牌的左马大允最没地位。

一军三帅,互不买账。

怨怼归怨怼,但两人交手,那须贺左既不好言相劝,也不伸手阻拦,他选择静立旁观,原因很简单:

第一:这二位来头太大,一个是殿曾经的宠臣,今日复出任事。另一个是堂堂伊贺派少主。不是自己能号令得了的。

第二:他们武功太高,自己即使想拦也拦不住。

第三:无论是服部正就还是百地宗秀,都只是在帐内徘徊游走,攻袭格挡,底线很明确。意味着他们很懂得分寸。不会让彼此的矛盾动摇军心,更不会真的闹出人命。

第四:他敏锐的发现,百地宗秀这个前上司今日施展的武功自己从未见过,招式间起承转合和扶桑武学截然不同。联想到百地宗秀刚才的反应,那须贺左目光闪烁,沉思不语。

两人都是德川系统中年轻一代高手中的代表人物。彼此区别在于百地宗秀成名较早,他领军上阵之时服部正就还未出师。等到服部正就武功大成崭露头角,又轮到百地宗秀受罚被废弃三年,两人气运此消彼长,始终缘悭一面。

今日交手,各自吃惊不小。

百地宗秀惊讶于服部正就那古怪的杀气和身法变化。

身外化身乃扶桑高手独创绝学,百地宗秀自然也深谙此道。这门功夫施展时需要心神合一,精神高度集中,极耗元神气力。使用一次后短时间难以再用。是不到胜负生死关头不会轻用的绝招。

但他从未见过像服部正就这般可以在攻守转换的瞬息间信手拈来,任意幻化,增减自如的情况。

更可怕的是服部正就浑身散发着的那种狂喜气息,似乎整个人都在被如火如荼的战志灼烧,如同天上云端的神祗挥戈直下,杀伐人间。一反忍术中的诡秘莫测,招招堂堂正正,气势万钧。

阳忍五术之荒神!

但也仅仅是惊讶,放在三年前,或许百地宗秀会以势对势,用势剑和荒神正面相持,看看哪种功夫更狠,更快。但如今他已懂得过刚易折,以柔克刚的道理。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服部正就每攻他十招,他顶多还击三招,便足以瓦解对方的全部攻势。然后迫使对方以更大的精力来组织下一次攻势。

如果说服部正就像一个勇悍的士兵,以必胜信念自我催眠,以如火战意把敌人烧成灰烬。那百地宗秀就像个冷静的指挥官,俯览全局,以最简单,最有效的招式去赢得胜利。

服部正就莫名骇然,自己堂堂伊贺少主,以荒神精魄催动杀气战意辅之本派独门心法竟然拿不下一个闲居三年的浪人?无论自己招式如何气焰熏天,百地宗秀那轻柔飘摇的掌法总能将它冷却,浇灭。那掌法中透出的悲凉寒意点滴间吞噬着他的战志和自信。

震骇之余,他更加妒恨。凭什么这次领军主帅不是我,为何父亲宁可找一个赋闲三年的废人也不推荐自己亲儿子!

伊贺少主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谁稀罕!我才不要当一个暗无天日的忍者,一辈子躲在阴影中殚精竭虑就混得那么四五万石俸禄!我要的是作为武士领军上阵,让武名响彻扶桑六十六国,当城主,当国主!直至一方大名!

妒念一起,立出杀招。

服部正就右手尾指自腰间一勾,拔出了他的佩剑,一把双锋铁剑,剑身凹凸不平,锈迹斑斑,上面雕刻着若干古形文字。

此剑是当年服部半藏自稻荷山中所得,乃是一把源自平安时代的千年上古剑,看似鲁钝不堪,实则锋锐无匹。

一剑就手,旋如飞蓬,满帐尽映赭色。

剑光突刺。

其厉如电。

百地宗秀左手画出五缕指风,那指风清幽绵长,犹如掠过竹林的一丝凉风,又宛若山水画中的点睛妙笔。

第一剑刺下

百地宗秀抚掌扫开。

第二剑进,比第一剑更急!

百地宗秀反掌拍下。

第三剑至,比第二剑更厉。

百地宗秀抬掌荡起。

那须贺左面色大变。

两人已经生死相搏。

必须要阻止!

可真的能阻止?

思忖未定,号角铮铮疾入帐内,急促低沉,三长一短,表示重大军情。

剑光再起。

一闪即灭。

掌风飘零。

化去无踪。

双方身姿骤然立止,彼此各进一招,招式互捻!

服部正就的上古剑距百地宗秀咽喉不足两寸,却被百地宗秀右手三根手指轻轻捏住,那指掌坚定有力,平和的不带一丝戾气。

百地宗秀左手四指横掠,轻轻搭在服部正就心口,指甲似有似无的扫拭着华丽的胸甲。

帐外号角声不绝于耳,军情如火!

帐内气氛冷似霜雪,静默中三人呼吸此起彼落。

“左卫门大尉,您、您想干什么?”那须贺左干涩的声音打破僵局,那声音颤抖而惊恐。

明明两人都威胁着对方的要害,他为何单单喝止百地宗秀?这是一种本能,他本能的感到是百地宗秀在威胁服部正就的生命。

百地宗秀左手凝劲不发,望着服部正就一字一句,一板一眼的道:“这门功夫叫浮云大悲手,就是我从你口中的那个废人处偷师学来,我的功夫还不及他一成。他是废人?那你又是什么!”

一脸狰狞杀气,一如三年前杀人无算的鬼狐。

服部正就俊朗的脸上乌云密布,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却半个字也说不出。他真得很想一剑直搠过去。

一剑穿喉,服部正就肯定自己有这个把握。也同样肯定百地宗秀的左手定会发动反击。

是自己先刺穿百地宗秀的咽喉?还是对方先震碎自己的心脉?

他不敢冒这个险。

终于,百地宗秀左手四指一根一根缓缓离开,服部正就的古剑一寸一寸慢慢抽回。

那须贺左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手心、后背都是黏黏的冷汗。

帐外号角兀自呜鸣不止,三人表情各异,却异口同声道:“越后军渡河了!”

头顶上高悬的利剑终于落下,从午后开始,踌躇不前的越后大军奋勃而起,在宽阔的正面战场上,全线强渡利根川!

一时间,武藏国狼烟四起!

三人策马登上丘陵最高处以千里望俯览远方,在湛蓝的晴空下,几十条竹筏铺满河面,越后军的兵器和铠甲在日光下泛着凛凛寒光,与天空中一团团飘动的云朵交相辉映。

先期渡河的是步兵部队,竹筏一靠岸,上面的越后军立刻冲上滩头。按照各部建制分成若干小队,彼此有条不紊。长枪兵向左右散开,形成两道长长羽翼,护住滩头阵地的两侧。弓箭手在枪兵护卫下向前突出,而后拉弓引弦,连续三发高线曲射,牢牢射住阵脚。

竹筏忙碌的往返两岸,不停送来新的部队和帐篷、军械、粮草等各类物资。

一个时辰后,渡河的越后军已达万人.在日头开始从最高处滑落时,急促的战鼓从岸边响起.十几名传令兵从散在河岸旁在队列间来回穿梭,所过之处,越后军士兵纷纷动了起来,先是汇成一个个十人队,再由十人队汇聚成百人队,百人队汇聚成千人队。一盏茶时光,散在河岸边的越后军便集结完毕,聚成十多个千人左右的方阵。

看着河岸上的越后军令行禁止,训练有素,作为对手的德川众将也不禁暗自称许。

百地宗秀以手托腮,剑眉轻绞,从渡河开始看到现在,除了佩服越后军阵容严整,进退自如,堪称精锐外,总感到有一种哪里不对的感觉。

和归属不清的上野国不同,武藏国可是家康公名正言顺的领地,事先连起码表面文章都不做,就这么杀过来?同时从七个渡口过河,事先不做试探就一次把全部大军压上?越后军的统军大将未免太有恃无恐了吧?

来的是本庄繁长?但这份排场,似乎过于高调了、、、

他蓦然升起一种极度不好的预感!

“咚!”战鼓声再次响起,一队一百余人的战骑缓缓从离河岸最近的千人队中移出,沿着军阵横向巡徊,一丈二尺高的旗杆上,白底黑字的“”字大旗迎风招展,猎猎舞动。

大旗下一骑傲立,身着绘有竹雀家纹的黑色直垂,头戴折乌帽子,面色微黑,五官刚毅威严,唇上两撇漂亮的胡须向上微翘。

“昆沙门,昆沙门,昆沙门!”万余越后大军猛然迸发出最崇高,最热烈的欢呼。

向他们的最高统帅致敬从三位中纳言,五大老之一,越后大名上杉景胜!

“上杉景胜?!”三人齐声高呼,身后的德川其他大小将领尽皆面色丕变。越后大军的最高统帅竟然亲临一线,那是否意味着双方准备正式开战?

众人还未及消化上杉景胜出现带来的巨大心理冲击,第二通战鼓接踵响起,岸边西侧烟尘飞扬,在越后军阵地西面,大队骑兵正滚滚而来。

“莫非是殿下派的援军到了?”那须贺左以征询的目光投向居中的百地宗秀。在军事问题上,这位前上司要比那个服部先生靠谱得多。

“从烟尘的规模看,至少五千骑兵。”百地宗秀放下手中的千里望,他的脸阴沉得像一面挂满青霜的盾牌:“我们在武藏国应该没那么多骑兵。”

“是越后的另一支部队。”百地宗秀坚定地给出答案,尽管他无比希望自己错了。严酷的现实很快印证了他的推断,冲出烟尘的骑兵是和渡河部队是同样的旗帜,同样的装束。

当渡河部队完全展开时,那支骑兵刚好抵达近前,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显然是这队骑兵事先早已渡河,一直埋伏在侧翼暗中掩护今日渡河的越后军,如今见主力已安然抵达对岸,再无隐藏必要便冲出与主军会合。

那须贺左看着直皱眉,若是按服部正就策略出兵半渡而击,结果就将被越后隐藏的这支奇兵拦腰侧击,铁定是被重兵包围,群殴致死的结局。

面对如此恶劣的战情,百地宗秀忽而颔首轻笑道:“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上杉景胜孙子兵法学的还不错,给咱们来个意外惊喜啊。不过这点小把戏,想必也在服部先生妙算之内吧。”

百地宗秀倏又一脸诚恳真挚,虚心求教:“哎,你怀里还有我不知道的战报么,掏出来给大家看看,提携一下我这个软弱废人么!”

服部正就面皮火烫,涨红的几欲滴出血来。忍者负责查探军情,是全军耳目,但面对越后军这支天降奇兵却懵然无知,他责无旁贷!

这些事情战报上也没有查明。越后大军前锋于昨夜便不断向前推进防线,试探德川方面应手,上杉景胜的爱将,素有“天下第一陪臣”之称的直江兼续在天莲教徒的接应下从利根川下游几处隐秘渡口突然渡河,驻防此地的小股伊贺忍者猝不及防,连警报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干净利落的歼灭。趁着夜黑,越后军第二路精兵便静悄悄地迂回到侧方隐藏下来。这个情况,那须贺左的中军并不知情。

“要迎战么?”

“敌众我寡,还是坚守要地为宜。”

“赶紧给殿下发信求援啊!”

“你们看,越后军在变阵,他们,他们要直接进攻!”

无视身后的将领七嘴八舌的说着各自意见,百地宗秀鹰目如电,静心观察远方越后军的动态。他已经完全进入角色,恢复到三年前那个领军上阵,征战沙场的一方大将。

北岛三郎被杀,上杉景胜亲临,越后的奇兵,对手一下开出这么多底牌,我要是不跟一注,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计议一定,百地宗秀即刻发令:“既然我们现在腹背受敌,那么胜负取决于解决后方隐患。左马大允和服部先生领兵正面吸引越后大军,我带五十骑兵偷袭岩。明国人有句话,擒贼先擒王。加藤小五绝想不到我们会再次攻击。只要一击得手,后方天莲教徒就会大乱。没有岩城方面的配合,上杉景胜就找不到主动开战的借口,疑惧下无法进兵,最终只能不战而退。”

“你们的目标是大军,我的目标是大将。”说到这里,百地宗秀脸上浮现出一种追忆往事的感怀,虎尾峡一役中东方不败和自己就是用这个策略,于万军之中直取王铉烈,致使来势汹汹本不可一世的川西苗大军最终俯首称臣。

越后军确实在展开进攻队形,但这只是一部分,或者说仅限于那支突然出现的骑兵部队。而越后军的主力却沉寂不动。

百地宗秀敏锐的从其中嗅到一种不协调的味道。

从骑兵部队中闪出十余骑,飞奔入上杉景胜的本阵。当中一人着黑色胸取二枚胴,盔沿上金色“爱”字标记在阳光映照下灿然生辉。

“直江兼续!原来是你,难怪这么着急跟我们开战!”看到此人百地宗秀冷笑道:“我倒是差点忘了,近江那个三献茶童子(注一)是你的至交好友。”

百地宗秀思路飞转:“主公没穿甲胄,臣子倒是顶盔掼甲。主军步兵准备扎营,副军骑兵倒猴急的要开战!看来越后军将帅有分歧啊。”

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你、你、还有你,把弓箭都给我。”百地宗秀向距离最近的几个将领要过他们的弓箭。

“左卫门大人您这是?”

“你们守好防线,出门前我先跟客人打个招呼再走”百地宗秀陡然露出了微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话毕,无视周遭同僚各自惊骇震恐的表情,一骑自高地飞跃而下,独自向越后大军冲去。

虽千万人,吾往矣。

耳畔风声呼啸,远方的敌军阵线越来越近,百地宗秀周身升腾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感,那是一个人独自战天斗地,面对强敌,无可回避却又独享胜利荣誉的壮烈情怀。

曾陪伴他度过无数杀戮的银色面当再度覆盖脸庞,面当上眼如弯月、嘴角两侧上翘,笑得如阳光般灿烂。

他心中今天有团燃烧的火,不平,忿然,激昂。

你们瞧不起教主,瞧不起我。

世人多以成败论英雄。只要人成事了,无论因人成事还是顺势而为,那就是大英雄大豪杰。若不幸事败,管你如何不屈不挠,屡仆屡起,那就是刚愎自用,昏聩无能。当日教主若是起兵成功,那世人又会如何品评?教主十三岁入日月神教,十年内便吒叱风云,名动天下。论武功才学气量,任我行那一样及得上他?教主欠的是运气,当日黑木崖大战,我和杨莲亭若有任一人在,他绝不至战败!教主败在他念同族情谊,对教内那些首鼠两端之辈几次都未赶尽杀绝,尤其更不该放过令狐冲!纵然如此,他仍是一代英杰!

我倥偬了三年,但我从未后悔过当初的抉择!

上箭,扣弦,拉弓,中!

越后军嚣张跋扈的先锋旗颓然坠入泥泞,方才还趾高气昂的骑兵登时面色呆然,他们甚至没看到这箭从何而来。

我出使明国虽不及一年,但亲眼见他如何统御神教,对外,领军上阵杀得朝廷官军丢盔卸甲,对内,虎尾峡单人慑服川西苗大军。谈笑中风云色变,挥袖间万军倾覆,那些讥讽他无才不智的人,凭什么褒贬他?他努力过、成功过、壮烈轰烈过,岂是这些空谈鼠辈所能企及万一的!

教主,我从未怨过您,无论是从万顷碧波中拥抱起那抹凄艳的红,还是那葵花宝典的真相。

上箭,扣弦,拉弓,落!落!落!

嗖嗖羽声连珠不绝,越后军各部将旗接踵而落,如一颗颗巨石投入湖泊,阵阵涟漪水花,激荡翻涌

正看着旗帜变换队形的士兵失去指令后登时乱成一团。纷乱中眼尖的士兵发现了那飞扬跋扈的来袭者。无数道杀气飞向百地宗秀,夹杂着弓箭破空的羽声和铁炮沉闷的低吼,而那孤零零的一骑却始终游离于各种武器射程外,尽情朝河滩上几乎毫无遮掩的越后军宣泄着炽烈的愤怒。

吾乃德川家臣!

吾乃百地宗秀!

吾乃鬼狐!

越后军终于惊惶的发现,对手可以在远离他们武器射程外的地方任意发箭,那箭犹如神佛的惩罚,挟着万丈金光,劈空而下,将象征军队无上权威和荣誉的将旗一面面射落!

全军骇然,进退无据。

正在本阵力谏主公不要犹豫立刻挥军进攻的直江兼续也听到了前面混乱吵杂的叫喊,也望见了远处那往来飞驰,阵前示威的单人独骑。

直江兼续立即喝问道:“他在喊什么!”

一名赶来禀告军情的侍大将硬着头皮答道:他说他乃德川家康麾下鬼狐百地宗秀,让殿过去和他一骑讨。”

直江兼续嗤之以鼻:“荒谬,殿乃堂堂中纳言,怎能与匹夫单挑?不必多说!大军直接掩杀过去!”

侍大将面露难色道:“大军现在刚刚渡河,各部还未整好阵型。现在士兵被他猝然一冲,队形全乱了。当务之急是重整阵型,否则我军不适合再有大动作。”

“那就赶紧布阵啊!”直江兼续挥舞着军扇咆哮着,看着前方乱哄哄的大军,脸都气绿了。

侍大将嗫嚅中偷眼望向上杉景胜,见主公面色平静,胆气略壮了些,便一鼓作气答道:“前军已先后六次尝试重组阵型,但每次我们一开始变阵,他总能看准虚实冲过来。在三百步外便开弓发箭射落我军变阵的将旗,现在士兵已产生畏惧之情,硬要冲锋,只怕全军崩溃。”

“什么!”直江兼续惊得瞠目结舌,他不是不通行伍之人。在千军万马,似海旌旗中能一眼发现阵势中枢所在,这需要多么高明的眼力和兵法。普通弓箭虽能射出一百五十步,但至多八十步内有杀伤力,再远就力有不逮。正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而百地宗秀竟然在三百步外就开弓引箭,还能射落将旗?这又需要多么深湛的内力和箭法

“这这这、、、我们这里一万多人,就被他一个人弄得寸步难行?”直江兼续感到不可理解,无法容忍!

“右大臣手下还有这等人物,以前到从未与闻啊。走,随我去看看!”上杉景胜一马当先,率领直江兼续等一众越后将领来到阵前。

阵前的越后军尽管已经陷入一片低迷混乱,但却无一人阵亡。原因很简单,百地宗秀只射旗帜不射人。

但为了安全起见,上杉景胜还是谨慎的把双方距离保持在四百步以外。

可是他错了。

百地宗秀故意在三百步外开弓发箭,便是为了要使他掉以轻心,以为自己的实力仅此而已。

百地宗秀等的就是这一刻!当他看到白色大旗下的敌军主将,银色的面具猛然扬起,对着太阳纵声长啸。

接下来这一击,将是他毕生功力所聚。

引弓向天,弓如满月,体内真气源源不断注入右掌,弓弦、弓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似不堪重负随时断裂。

四百步外,十成道德经内力!

一弓三矢,三箭齐射!

这三箭骤发,岂料射到半途,三箭分道扬镳,竟分三个方向射了出去:

一射直江兼续

一射上杉景胜

另一支高高冲起,直射那面“”字大旗。

“上杉景胜,欢迎来到武藏国!”

就在羽箭从弓弦跃出的瞬间,百地宗秀仰起头来,他的脸上充满自信。

巨变遽来!

直江兼续爆发出惊人的反应能力,马上拧身侧腰,堪堪避开第一支箭。

另一箭未及面门,上杉景胜右手的军扇无风自动,幻化一道黑影,将第二支箭凌空震落。

旗帜不会武功,所以避不开最后一支箭。

杯口粗细的旗杆发出咔咔脆响后从中折断,万目睽睽下,上杉景胜的“”字将旗,越后军最高权威的象征,晃了几晃,摇了几摇,终于轰然坠下。

越后军士气大沮。

惊怒交集的越后旗本随即发现,适才那三支箭都预先被拔去了箭簇。庆幸后便是骇然,四百步外,以箭杆震断旗杆,这是何等深厚的内力、、、、

两军皆惊,两军皆静。

“壮哉!”那须贺左激动地挥拳高呼,险些把手中的千里望丢了出去。德川军全部将士兴奋地振臂欢呼。此前一直被越后军压制,步步后退,今日眼见敌方上万人被己方主将一人压制,人人顿觉扬眉吐气!

鬼狐,鬼狐,鬼狐!,

三军齐呼,响彻四方。

服部正就注目不动,在夕阳的余晖下脸色阴晴不定。

百地宗秀放慢速度,在越后军阵前悠闲地兜了个弧形,他朝上杉景胜挥手致意。

上杉景胜也微笑着同样回敬了一个,同时他看见那个银色面当下坚定可怕的眼神,尽管他也知道在那么远的距离上,是看不见对方的眼神的,但那个充满愤怒、而又坚定得象一块钢铁般的眼神还是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山城守,下令全军停止前进,就地扎营。在天莲教没有确定发动一揆(注2)前不得主动进攻。”上杉景胜旋即策马回阵,任由还想争辩的直江兼续独自发怔。

回返本阵后,五十名骑兵已整装待发,皆是一人两马。百地宗秀即时抄起笔墨,迅速写好一封密信。望着携带信件的游隼奋翅高飞,直至在天际化为一抹黑点。百地宗秀整个人洋溢着一种如初升朝阳般的蓬勃之气。他放声长啸,似是要把三年来积郁的闷气一扫而空。他心中暗暗念道:“教主,等我这次立了大功,您就再也不用过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无论世事如何,我没变,您没变,我们一起打回去!”

注1:是指石田三成。历史上石田三成就是在做小和尚给丰臣秀吉献茶的时候,依次献上三杯不同温度的水,有效缓解了丰臣秀吉的口渴,给对方留下机灵的印象,从而平步青云。所以有些讨厌他的人就讥讽他为三献茶童子。注2:指日本战国的各类起义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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