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梦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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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风雨阴晴,太阳每天会升起,也会落下。
一个人的生命也不例外。
无论是帝王将相,抑或贩夫走卒。
既能降生于世,也终将撒手尘寰。
如果说黎明时候是一天的开始,那么每当夜幕降下,则意味着又一天的终结。特别是对于不久于世之人,每一个夜晚都是值得拼命留住的时刻,因为每一个夜晚过去,他们距离死亡就更近一步。
但此刻顾长风无暇感怀追忆,因为最近烦心的事实在太多。从接到圣旨奉命随行扈护起,他就觉得这个和谈使团的组成颇为怪异。田启云同为袍泽也就罢了,为何道门中人的师侄紫阳也会随团远行?那个一身异族装束的关外第一高手姬无双又是为何而来?他曾经旁敲侧击的问过上面和紫阳,但没有得到明确解释,紫阳顾左右而言他,上面更是干脆的让自己不要多管闲事。
而自抵达扶桑以来,顾长风愈发觉得这个使团的目的远远不仅和谈那么简单。和扶桑方面的谈判开展的有气无力,时断时续,双方更像是在敷衍做戏。而作为最高负责人的安平侯经常无故消失一阵后再度出现,问起行踪也多语焉不详。田启云更是和姬无双终日行踪鬼祟,似乎在谋划着极之隐秘的事情。
最近就连师侄紫阳也看不到人影,久而久之顾长风感觉自己完全是个多余的人。这让他极为困惑和苦闷。
再到战舰莫名其妙的被西班牙人袭击,虽然最后尽歼对手,但己方伤亡惨重,轻重伤不论,光战死的兄弟就有百余人。弥天大幸的是安平侯不在船上,否则这位皇亲贵胄要是有什么不测,自己作为护卫统帅那可真是百死莫赎。
庆幸之余,顾长风更多的是感激,感激在刀剑相向弹雨倾盆中救下自己性命的人。
眼前人。
当日东方不败的近侍,后来打着日月神教旗号横行海上的紫璇。
和数月前船上时相比,如今的紫璇虽然依旧剑不离身,但眉宇间冰冷肃杀之气弱了很多。她换了一袭鹅黄色长裙,如瀑长发盘了个垂鬟分肖髻,一束燕尾青丝自左肩垂下。莹白如玉的脸颊似乎又清瘦了些。在灯影烛火下,平添了几分女性的婉约柔美。
宾主落座后,顾长风注意到紫璇有些不太自然,置于桌上的双手忽而握拳,忽而放平,神情有些忐忑拘谨。在她手边摆放着一个正方形的木盒,盒子四面长约一尺。通体以紫檀木制成,周边雕着四条彩凤。那凤凰双目镶嵌着两颗米粒大小的红宝石,雕得栩栩如生,羽毛根根可见,在灯火摇曳中似振翅高飞。
因为日月神教的缘故,顾长风这几年对苗人的风俗文化也多有涉猎。他知道苗人除按势力范围分黔东、湘南、川西、滇北四处外,又以服饰特点分为红苗、花苗、白苗、青苗、黑苗五类。紫璇师承东方不败,是黔东苗中的红苗一脉,以七戎、六蛮为主体,服装饰品多以龙凤为象征。
她手边的这个木盒外表油润光亮,泛着玉石般的光泽,显然是年代久远的古物。里面所装之物必然更是价值不菲。
也许是因为激战的缘故,这次的封穴发作格外剧烈,自船上昏厥后足足过了两日自己方能下地行走。神智昏蒙中感觉紫璇有两次出现在床头,似乎还碰触自己身体的同时跟某人讲了一些话,但醒来后却怎么也回忆不起细节,想来不过是场迷梦罢了。
立场迥异的两人独处一室,四目相对,思绪百转间又不知从何说起,气氛不免有些尴尬。为了表示对救命恩人的敬意和缓和气氛,顾长风赶紧拿出两包上好茶饼煮好后,客气的为她和自己倒上两碗茶。
“火太猛,时候不够。大人,这茶没煮开。”紫璇只瞥了一眼,便握着茶碗低声道。
顾长风才喝了一口就差点喷出来,果如紫璇所言,茶饼外部已经被煮散,但由于没有掌握好火候,中间部分的草药与茶叶还是冰冷的。
真是白白糟蹋了安平侯给自己的好茶饼。
“这种熟茶,要扣着盖子慢慢品才香。”紫璇又道。
“见笑,见笑。”顾长风虽然出身官宦,但从小在武当山学艺,长大后又从军入伍,对于茶道这种高风雅兴根本一窍不通。当下羞惭得从脖子红到了耳根,他手忙脚乱的把茶碗拿走,又换上两杯温水。
看着他忙乱的窘态,紫璇莞尔一笑道:“难道顾大人不问问我为何来此么?”
原本对坐无言,沉默凝滞的气氛开始热络起来。
顾长风赶忙掩饰尴尬道:“既然姑娘你先说了,就请自问自答吧。”
“屋子里有点闷,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何”紫璇笑着起身来到窗前,伸手一推窗棂,吱呀声中两扇窗户左右倏分,凉爽清风徐然入室。
紫璇负手而立,凝望窗外,目光忽变得如这夜色般幽暗深远。片刻后她用一种缅怀往事的语气娓娓道:“从前有一个小姑娘,自幼父母双亡,后来被人收养。她把收养他的人奉若神明,认真执行他每一个命令,不屈不挠,无惧生死。即使主人坠崖身亡,但她依然对他忠贞不二,对神教赤胆忠心。直到有一天,她起床梳头,突然发现自己多了几根白发,那一刻她才恍然顿悟。正所谓天行有常,不以尧存,不以桀亡。原来无论好人坏人,都一样要经历生老病死。既然如此,与其在痛苦中沉湎过去,何不现在好好享受人生。”
紫璇说此番话时语调和缓平淡,仿佛在讲述一个于己无关的故事。但顾长风明白,这看似聊聊数语,实则是有多少回忆,多少辛酸,多少感悟所凝聚而成。
天空皎皎明月,映着紫璇的背影分外寥落。顾长风突然从她身上感觉到一种心灵深处的疲惫、无助和不堪重负。
紫璇霍然转身,对着顾长风盈盈一拜后正色道:“其实自那日船上一别,我反复考虑过顾大人您的话,确是金玉良言。今日小女子来此,便是决定洗心革面,不再和朝廷为敌。希望顾大人能够不计前嫌,代为通融求赦。”
“不是赦免我一个,是我们全部。”在说到最后四个字时,紫璇特意加重了语气以示强调。
不待顾长风回答,紫璇郑重其事的打开手边的盒子,而后双手推给顾长风,神态恭敬道:“一点小小心意,请顾大人笑纳。”
盒子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以丝绸为衬,放着一件晶莹玲珑的大食琉璃瓶,瓶体莹彻中微泛绀青玉色。明朝虽然自诩天朝上国,地大物博,但琉璃器皿却并不多见,舶来品已是罕有,这大食国传来的琉璃瓶更是价值万金。是以古人曾作诗以“番禺宝市无光辉”来形容此瓶的珍贵。
盒子下层则放着一沓整整齐齐的银票,最上面那张看得清楚,足有一千两面值。从整沓银票的厚度来看,这盒子里少说也有七八万两。
顾长风面色一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见对方反应不善,紫璇笑容有些僵硬,忙柔声解释道:“这里有八万两银子,全部是通宝钱庄的银票,各省都有他们银号,即对即付。这琉璃瓶是宋代从大食国传来的,它。”
顾长风连看都不看,把盒子盖好向回一推:“拿回去。”
看着被当场退回的礼物,紫璇霎时脸色发白,手指捻着衣角,低声恳求道:“我来得匆忙,这礼确是少了些。不过请顾大人放心,若求赦一事能成,我们必还有厚报。”
顾长风望着眼前这个娇弱的女子,昔日仗剑横行海上,勇悍顽强的对手,如今却变成低眉顺眼的绵羊,几乎是告饶乞怜。他心中毫无快意,只感到一阵浓烈的悲哀。
紫璇献礼求赦,这并不是朝廷的恩泽广布四方感动得她箪食壶浆。恰恰相反,这份礼物背后的意义,映射出官府在她眼中是如何贪婪不堪,毫无信任可言。
她认为要想求朝廷帮助,别管是否职责所在,都要先拿出银子。只要有足够的银子,便可以买通王法。
管中窥豹,百姓究竟怎么看待朝廷也可见一斑。
如果说刚到福建上任时顾长风还有满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书生意气,现在的他已很清楚在普通百姓和江湖人士眼中朝廷是什么样子。岳武穆曾云:“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惜死,则天下太平矣“
当今大明的官场上下,却是苛民营私,贪墨成风。
京城内各路官员党同伐异,成日互相攻讦,可恨那些言官乌鸦不出京体恤下情,只会终日纸上谈兵,故作惊人之鸣。
地方各级州府则忙于搜刮民脂民膏,卖官鬻爵,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顾长风曾以为东方不败野心勃勃想称王称帝是不自量力,但后来的一系列战事让他明白苗人是如何憎恨官府。若不是朝廷视苗人如贱民肆意欺凌,东方不败又何以能一呼百应,险些席卷福建,糜烂东南半壁,进而动摇大明江山。
东方不败终是败了,大明免去一场劫难,千万百姓免去一场刀兵浩劫。但天下却并未太平,高丽战事延宕数载始终不能毕其功于一役,关外女真又隐有做大之势。如今的大明江山就像一座经年失修却又粉刷一新的神庙,剥去外表那层光鲜亮丽的油彩,内里早已千疮百孔,风雨飘摇。
顾长风心中无声喟叹,他口气转缓,但态度坚定不渝:“紫璇姑娘,我知道在你们苗人眼中,朝廷官员都是见钱眼开,贪得无厌之辈。顾某在福建为官三年,也的确见识了不少。我无意为他们申辩,但只想告诉你,天下之大,总有不肯同流合污的人。并不是每一个当官的都拿贿银的。”
顾长风最后又道:“你无需如此,老实讲,我更欣赏那时候的你。”
当听到这句话时,紫璇神色先是略略一滞,追念、感慨、抑郁自凄迷美目中纷沓而现。五指下意识的自木雕彩凤处轻轻扫过,她喃喃自语道:“时移世易,一种环境成就一种人,格局变了,我自然也要变。但你却没变,这很好,很好。”
“你愿意帮我么?”她收敛情绪,把话题重新导回正轨。
虽然料到对方会这么说,顾长风只是平静的摇摇头,并没有立刻给出回复。反而温和的问道:“紫璇姑娘既能改邪归正,自是美事。但顾某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
紫璇道:“大人请讲。”
顾长风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道:“姑娘你既然要归顺朝廷,为何不找福建本地官员接洽?你手里有银子,何愁他们不帮忙。顾某论官位不过一介水师千户,何以值得你万里相求?”
顾长风已经迅速从方才感触中抽离出来,话语间思路清晰,条理分明。他虽然耿直率真,但绝非愚人蠢伯。数月前还和朝廷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紫璇如今平白无故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说要投降,还携带重礼,这个转折实在太突兀。
他必须问清楚,这不仅是对自己负责,更是对朝廷负责。
待顾长风说完,紫璇神色平静的答道:“顾大人有一问,我亦有一答。首先顾大人是福建水师千户,我们这些在海上讨生活的人自然要找你。”
紫璇略顿了一下,双眸直望顾长风,神情肃然道:“你是整个福建八府中唯一不收贿银的大人!其他那些老爷,”提及此处,她眉间毫不掩饰鄙夷憎恶:“哼,为了银子他们连军火都敢私下卖掉。自然也可以为了赏赐去杀良冒功。朝廷一向视苗人为贱民。假意招安而后卸磨杀驴的事我们听得、见得太多。届时那些老爷左手拿了我们的买命钱,右手再把我们送上黄泉路去换朝廷那份赏银。紫璇送命不要紧,三年前在黑木崖我就该死,如今多活的都是赚来的!但那些部下推举我做首领,那即是把命交给我。我不能让他们最后落个没下场。”
“你救过我的命,我只信你!”最后这句紫璇双目凝定,字字深如斧凿石刻,令顾长风心弦颤动。
顾长风注意到紫璇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始终和自己四目相对,眼神没有丝毫游移闪烁,目中一片诚挚坦然。言辞也句句是出自真心,发自肺腑。尤其让他感动的,是紫璇作为一个团体的领袖,在享受拥戴同时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始终把团体的安全和利益置于第一。
顾长风从军多年,是真正知兵的人,懂得为将者的不易。那些鱼肉下属,只把士卒当做工具随意牺牲的将官根本不配为将。一个好的将领,不但要操心行军布阵,攻战征杀。更要关心爱护士卒,走下去了解他们的疾苦、需求,真正把他们当做亲人,才会获得士卒的真心效忠。
古时隋朝名将张须陀,善于带兵,和军队同甘共苦,深得士兵爱戴。他战死后,所部官兵尽夜号哭,数日不止。这便是将领和士兵的生死情谊。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便是这个道理。
那日在船上相处虽短短几个时辰,但在顾长风眼中,日月神教战舰上秩序井然,令行禁止,足见紫璇在教徒中的能力威望。对战伊达政宗时,她毅然下令教徒后撤,自己独身迎战劲敌,何尝不是体恤爱护部下的表现。
紫璇以一介女流,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却要带着几百手下挣扎求存,各种压力艰辛可想而知。而她在求赦时也不忘了手下兄弟,这份责任和担当让顾长风同情之余更为之动容,帮她卸下包袱,走向正途,理应责无旁贷。
顾长风心头一热,几乎就要脱口应承下来,但转瞬想到如今的情况,原本火热的一颗心忽的又冷了下来,顿起无能为力之感。且不说当前远在扶桑,护卫安平侯完成和谈才是第一要务。单是东方不败那日日发作,催魂索命的十四道封穴能让自己有命活着回去帮她疏通转圜麽?
但她为了求自己相助不惜千里跋涉来到扶桑,自己又怎忍心拒绝她的如深期许。
顾长风在天人交战,左右为难中沉默了。他不敢和紫璇对视,他怕伤害那眸中的希望。
见顾长风面露难色,沉吟不语。紫璇幽微的叹息着,眼中闪过一丝悲伤,她眉目低垂道:“顾大人是不是觉得小女子很可笑?”
“可笑?”顾长风有些不明就里。
紫璇倏然秀眉一立,面罩寒霜,单手叉腰,另一只手点指顾长风道:“你这妖女,若当日听本官良言相劝,何至于今日不远万里前来跪地乞降。实乃咎由自取!”
说罢紫璇双手一摊,摇头叹息:“可悲,可叹哪!”
说这番话的时候,紫璇故意压低了嗓子,模仿着顾长风语调,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语气中又不经意间混杂着朝廷官员固有的颐指气使,学的是活灵活现,令人捧腹。
但顾长风没笑,相反他很难受。
他觉得她这是在自轻自贱。
他觉得是自己的错。
顾长风长身而起,扬声道:“姑娘你误会了,顾某只是担心此刻远在异国无暇分身,绝非有意推诿搪塞。”
紫璇哧哧轻笑,眉头舒展中郁郁之色散去,神情忽又如沐春风:“这么说顾大人是答应了?”
顾长风只好硬着头皮笑道:“我可以帮你向朝廷作保。但必须要等和谈完成,返回福建才行。在此期间你要回去约束手下不能再作乱,封存武器和船只等朝廷官员接收。”
“一言为定。”紫璇飞快的接道:“我来之前就已经命令他们暂且偃旗息鼓。我会留在此处等顾大人完成公务后一起回返福建。”
“你要在这里?”顾长风愕然,他本想把她打发回去,没想到对方竟然要留下来。
“我要留下盯着你啊!”紫璇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她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轻轻晃动:“既然顾大人给我做了保,哪有不好好看护保人的道理。万一再有前两日的不测,我岂不是血本无归。我会些粗浅武功,多少也能帮点忙。”
举手间连斩四名西洋忍者,一人一剑杀掉上百西班牙士兵,这叫粗浅武功?若不是亲眼所见,顾长风实在无法相信眼前娇柔明媚的少女和那晚屠戮全场的血色风暴是同一个人。
“我听说顾大人你负责使团扈护,这点事还能做主的吧?”紫璇试探着的问道,神情谨小慎微的如偷吃胡萝卜的兔子。
顾长风浓眉紧拧,手指下意识轻敲桌面,思绪摇摆不定。以国法论,在正式招安前紫璇都是日月神教的人,是官府严拿的海上盗匪,自己是世沐皇恩的军人,怎能容她留下。但她既有心改邪归正,又帮自己消灭西班牙人在前,亦是有功于朝廷,若拒之门外,岂不是寒了这颗报国之心。
再者,武当道士、关外萨满,如今的使团早就是三教九流不伦不类,多一个她也无所谓吧。
“不行么?”紫璇原本亮起希冀的眸光旋又黯淡下去,口中发出轻叹。她今夜似乎很脆弱,很容易叹息。
顾长风从不惧强横凶暴,他可以在日月神教气焰滔天之时直撄其锋,也可以为了一座孤坟和西班牙人以死相拼。但惟独受不了别人在他面前示软,尤其是女子。他心中一直认为女子天生柔弱,遇到危险困阻,男子多出力分担理所当然。他心中热血上涌,右手紧握成拳,在桌面上用力一捶,当即脱口应承下来:“事急从权,你可以留下,但只能在我身边。”
“在、你、身、边?”紫璇脸色有些异样,她缓缓重复这几个字,暧昧的眼神越过顾长风,投向他后面由于仓促起床而还未收拾整齐的被褥。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这“在你身边”里面包含的内容可就引人遐想,诱人春思了。
紫璇右手捋了捋散落耳畔的发丝,衣袖轻垂至肘部,露出半截雪白藕臂。她目光幽幽:“顾大人的意思,倒是和紫璇不谋而合。”
“哎,不是。”顾长风急得连连摆手:“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紫璇秀眉微挑,故作诧异的道:“哦?误会?我还没说我的意思,顾大人又怎知我的意思就是你的意思呢?”
“那姑娘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在附近住下,随传随到,绝不乱走乱动。顾大人不是这个意思么?”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顾长风长长舒了口气,他额头冒汗,鼻尖聚汗,腰杆挺得笔直,整个人紧绷如绞紧的弓弦。
“我也是这个意思,既然我的意思和你的意思都是一个意思,那我们不矛盾啊。”紫璇以手支腮,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顾长风刚松了口气,一个念头陡然切入:紫璇是以为东方不败已死,自己独木难支才决定接受招安。若是她得知东方不败未死,那、、、。
思及此事,顾长风心头一振,登时浑身发冷,左右膺窗、乳根、期门六处穴位真气乱窜,如无数钢针刺入体内,剧痛难当。随即真气一起涌至华盖穴后郁结成团,顾长风只觉呼吸困难,一口气提不上来,双眼一黑便自椅子上跌落。黄影飘动中一只秀气纤长的手便稳稳揽住他的腰部。
“又发作了是么?”她轻蹙着眉头,忧心忡忡却又在意料之中道:“我先扶你躺下,即刻帮你施针。”
十四道封穴又到了发作的时候。而他的主人正在面临生死大战,面对有生以来最强大的对手。
饶是百地宗秀眼下如何心绪离乱,悲潮翻涌,在东方不败全力释势的刺骨杀气下也被激得神智清明了五六分。他下意识的五指轻捻,指间感觉微有粘涩,仔细一瞧,不禁失声惊呼:“是血”。
这凭空降下的竟是一场血雨。
血雨的源头便是那件如梦如幻的“红纱”。
百地宗秀陡然惊觉,东方不败衣袍外根本不是什么红纱,而是由无数血滴凝聚的血雾,此时正值入夜,阁内虽有烛火但视线毕竟不如白昼,加之自己心神激荡,方会有此错觉。
也就是说,东方不败不释放杀意的时候,那些鲜血竟生生被他内力吸住不散,形成一层薄雾,就像水凝结成冰一样。
果心目中诡芒闪烁,他双手摊开,仰望穹顶异象,声音颤抖着,兴奋地颤抖着:“好啊,好啊,好深厚的功力。精魄凝聚,神魂内敛,收而不坠,凝而不散。你方才在门外平神抑息,连心跳都停了,便是为了给我这惊雷一击。”
果心旋即对百地宗秀道:“傻孩子,你感应不到,纯粹是、、、”,说着他故意停了一下,以讥屑的口吻丢出四个字
“修为太低!”
这话虽然尖酸刻薄,但百地宗秀无话可驳。与东方不败和果心相比,自己在武学上的修为确实相距甚远。百地宗秀同时注意到,从血雨发动伊始,果心泰然自若侃侃而谈,周遭方圆一丈内没有一星半点的血迹,半分都无。他整个人犹如被一个看不见的气场隔绝起来。那细如发丝的血雨在他头顶七尺处便再也无法飘落半分。
不是震开、飘开、荡开,而是倏然凝住,接着被某种内力凌空蒸发,消失的仿佛之前的存在是一个假象。
果心接着又对东方不败道:“若不是你为了救他,再晚一刻出手,或许真能伤我。”
“我现在一样能杀了你。”东方不败眸中冷芒烁烁,淡漠的口吻如同说明天早餐是喝粥还是吃饼。
攻势骤起。
揭开战幔。
东方不败右手袍袖洒然一挥,那原本向下飘落的纷纷血雨竟在一瞬全部凌空定住,接着骤然横飞,像是战鼓擂动中的士兵,争先恐后的向同一个目标发起冲锋。
在昏黄的烛光下,每一丝血雨都奔流涌动着瑰丽的红芒。
在葵花宝典真气的护佑加持下,每一丝血雨都发出撕裂耳膜的尖啸锐鸣。
百地宗秀的反常令东方不败感到惊异,以他如今的武功,无论遇到什么样厉害的高手都应有一战之力。可眼前的情形,他非但是未战即败,更意兴阑珊,到底是什么挫折让一个曾面对上万苗兵围攻仍能谈笑论戎机的战士变得如此消沉?
只有一次见他曾如此伤心消极,但东方不败不愿再去触动那个回忆。
大敌在前,东方不败也无暇多想。他运起葵花宝典中的从心所欲,无数道细如蚕丝的真气自指尖射出。葵花挪移大法神功大成者非但内力深不可测,玉颜常驻。更奥妙之处在于自身五官、六识、七窍变得异常灵敏,对叶落花开、滴水浮尘这些外界的细微变化感应的清清楚楚,能操纵自己身体任意部分做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微妙、迅疾、繁复的变化。
在葵花宝典真气操控下大至石巨木,小至飞花落叶,世间万物均是杀人利器。当日黑木崖大战,东方不败就曾凌空操控巨鼎迎敌,举重若轻。而在远离尘世喧嚣中度过三年光阴的他今日功力更胜任往昔,早已到了返璞归真,轻重由心的境界。
隔空渡气。
飞血杀敌。
果心扬声大笑,其意甚欢。他非但不避不让,整个人反而如春日杨絮般轻飘飘的荡了起来,主动没入那密集的血雨攻势中。华美的金色僧袍飘绕周身,灿然夺目,他整个人在半空中散发出佛光华泽,如洗涤人间一切丑陋血腥的佛陀,在这血雨地狱中独自苦行,令人神为之眩,魂为之迷。
在流云般舒展的身法下,果心往来飞驰,双手或拍或抹,十根手指伸、曲、弹、扣,灵活优美的仿佛拥有各自独立的生命。招式变幻繁复,精妙绝伦的简直不似人间所有。它已经脱离了武学的范畴,是意的境界。就如那十根手指已不是骨骼血肉,而是十个意气飞扬,满腹才情的画家、诗人在一起品评佳作,比肩诗词。他双手所至之处,那饱含真气,杀伤力不亚于强弓硬弩的血雨攻势一块块、一片片被抹得踪迹消匿。
果心威名享誉扶桑多年,足迹踏遍扶桑六十六国的几乎每一个城镇。期间他寻访、挑战、杀死过无数各派高手,他的明空玄月术便是在不断比武中集扶桑各派忍术、武学以及他独有的天竺瑜伽秘法所修炼而成。
直至十多年前他单人重创武田信玄,杀得名震天下的三河赤备一蹶不振后,再也无人敢挑战他的权威。即使强如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对他也只能是安抚招纳为主。
两人一守一攻,针锋相对。
以快对快。
以变对变。
大日如来硬碰大黑暗天。
明空玄月术对葵花宝典。
中土武功号称第一的东方不败,终于对上成名数十载,位列扶桑三大高手中最神秘也是最狂妄的果心居士。
果心既张狂自负,自然不会只守不攻。反击顷刻而至,那双流转着银芒光晕的双掌猛然相互一拍,一拍倏分,一道血剑自掌中祭出。
东方不败能凌空渡气,果心亦能。
东方不败能把血雨化作飞针,果心则能把飞针幻作血剑。
你有神功,我有绝学。
各有千秋,难分伯仲。
血剑劈波斩浪,破开层层叠叠的雨雾幔帐,飞斩东方不败。血色外延竟已隐有青色劲芒,剑气锋锐,尤甚名剑宝刀。
东方不败嘴角含笑,目中依是无尽的冷漠。他立在原地,不闪不避。只待血剑距离身前不足三尺时右手轻扬,举掌齐眉,雪白袍袖张开一道屏障,莹洁如冰壁银川。
对方的反击激起了他的战意,他要硬接这一记。
两人即将正面碰撞
观战的百地宗秀一颗心紧张得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东方不败的武功自是绝顶,但果心在扶桑威名太盛,天无二日,这两日对撞,鹿死谁手真的很难讲。
百地宗秀紧张之余,更愧意满胸。便如果心所言,东方不败不让自己离开军队的真正目的就是他会帮自己解决后患,让自己以最安全方式赢得武勋。
他事先不说是怕伤了自己作为武士的尊严。
他是为了自己来打这一仗。
血剑击穿袍袖,其速更迅。
血剑破体而过,轻如无物。
噗,东方不败立足之地的木制地板被击出十几个两寸深的小坑,碎屑乱飞,一蓬鲜血倾在坑谷沟壑间蜿蜒流淌。
百地宗秀脸色惨白如雪,他双唇抖索,喉间咯咯作响,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骇得几乎失了声。
在百地宗秀眼中,那迅锐无匹的血剑劈面而来,毫无凝滞的击穿东方不败的防御后殷虹的鲜血礼花般四散迸射。他似是被刺穿、击碎、消融了。
东方不败整个人消失的无影无踪,决绝的连一根头发都未留下。
果心双目绿芒乍起,亮的恍如亘古留存,至今不曾熄灭的两盏鬼火。
下一个瞬间,所有尚在空中的雨丝蓦然汇总、集结,形成一张薄得几乎透明的血雾雨膜,骤然在空中激荡翻腾,风起云聚。
云翻涌成霞。
东方不败的真身自这血光云霞中凌空步出。
曾有古书记载郑人列子修得神仙之道,能御风而行,乘云气,驭日月,游乎四海之外。
果心和百地宗秀自然没有见过列子,但他们见到了眼前的东方不败。
今日东方不败的风姿气度尤甚书中仙人。
一点银芒自他左手食指,中指间漾起。
极亮,极寒。
银针光芒吞吐不定,招式静谧无声间快若极影。
招至半途,他手腕微颤间银芒先如天瀑倒泄,白波潋滟,转又散化满天繁星。
无声,很轻。
轻的似不忍带起一丝微风。
他此刻的攻势和方才那千军奔涌鬼哭神嚎的血雨相比,气势判若云泥。
但这才是他真正的攻势。
果心周身上下一如百地宗秀所见,处处皆是漏洞,但又辗转不定。但在东方不败看来,每一个漏洞都是一个陷阱,破绽百出却技巧百变。
果心真正的破绽在哪里?
有?抑或没有?
但东方不败根本不作分辨,他一出手就先封死果心身前身后全部变化。
一个人本只有两只手,但在这一刹那间,他却像忽然多出六只手来,八只手竟似同时击出。
猎物以为逃入密林便可躲避猎人的追捕,但当猎人一举夷平整个森林的时候,它又将如何遁形。
东方不败一招便同时攻击果心的所有破绽。
这时果心的身法陡然变了,他就像一只原本展翅盘旋的大雕,骤然收翅俯冲。他所有破绽一瞬全部汇集合并,变成一个,果心本人!
他整个人就是最大的破绽,但在东方不败面面俱到的招式下,这唯一的破绽反而成了最强的攻势。
果心金色的僧衣大袖鼓胀,整个人气势磅礴,神威凛凛,彷如化身巨大的须弥山峰,在佛光宝气中对着东方不败压了下去。
果心算准了东方不败会依仗葵花宝典闪电惊虹般的速度同时攻击他所有破绽。
他早有准备。
他等得就是这一刻。
他就是要让东方不败分散攻击。
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
果心此刻就以专破分!
他右手握拳,中指第二根指节凸出,宛若鹤嘴般向东方不败额头凿击。
东方不败看似用老的招式在间不容发的瞬息停住了手,那有若惊风骤雨般攻势,竟又在一刹那间奇迹般消失、回流。
从心所欲,收发于心。
他右手已轻巧的搭上果心来拳,一推转又一拂间,把这泰山一掷化解的轻如鸿毛。
散似朝云无觅处。
东方不败就像一朵卷舒无定的白云,轻飘飘的漾了开去。
双方交手一招
两人一触即攻,点到即止。
以常理论,这两大高手,显然都有意先去秤一秤对方的斤两,但却都无意作玉石之焚,是以招出得快,也收得速!
百地宗秀的也是如此认为。
方才一局胜负如何?
互峙之势,乍眼看去,两人均是渊岳峙,气势慑人,一派宗师风范。
但细看却又各有不同
果心像一只高据山顶,俯览远方的巨枭,骄扬之气,显通于外。
东方不败则如水中一瓣青莲,意逸神闲,固守静笃。
喧嚣许久的天守阁回复夜晚本有的安静。
外面的风声也停了,像是为这场大战所惊悸失语。
寂静。
早该到来的雷雨风暴,依旧在云雾中酝酿,翻搅,蒸腾,畏惧中瑟缩而不得出。
“日出东方,唯我不败?”一阵尖利刺耳的大笑率先撕碎了短暂的宁静,那笑声充盈着嚣狂、得意、自大。
胜利者自然有笑得资格。
笑得人是果心。
果心的笑声逐渐高亢,他遥指东方不败道:“哈哈哈,你用万川集海上的功夫跟我打?你用万川集海上的功夫跟我打?那本破书上的武功要真是那么厉害,我早拿走了。”说到最后几欲他已然笑得前仰后合,仿佛这是什么极之可笑的事情。
蓦然,笑声骤停,果心狂态倏忽一敛,又以方才教训百地宗秀的口吻道:“你的扶桑忍术学得不错。可惜偷学来的功夫,终究是比不过正牌的。”
此番攻防,东方不败除了葵花宝典外,先后运用了身外化身、五行遁术中的水逝、阴忍七术中的浮萍、枯叶、云翳。
但便如果心所言,他对万川集海上的武学了若指掌,更是造诣高深。是以不但能洞悉先机,一一应对,更在方才比拼中让东方不败吃了个暗亏。
东方不败是天才,这毋庸置疑,否则他不可能在二十几岁就斗垮神教内实力最强的黔东苗两大巨头,荣膺光明右使。更加在三十岁就搬倒任我行,当上拥有百年历史的日月神教教主。直至修炼葵花宝典,成为中土武林第一高手。
但上苍从不是吝啬的,天才也从不是唯一的,他是,果心也是。
“东方教主,明空玄月术的滋味如何?”果心碧瞳微缩,如拉满弓弦的弩箭,随时准备再次出手。
“教主,”百地宗秀趋前两步,满眼关切,他看得清清楚楚,在东方不败落地那一瞬脸颊涌起一抹醉酒般的酡红,转瞬即没,肤色变得更显苍白,惨白。
东方不败也笑了,左手无名指在唇角划过,拇指轻捻,一抹淡淡的嫣红在两指间晕染开来,有如少女口中的胭脂。他回首对百地宗秀道:“你今天胆子怎么变得这么小?说起来还不都怪你武功太差,这三年都没什么像样的对手,连累我也变迟钝了。”
此时东方不败感到体内就像吞下了一块万年寒冰,半个丹田都被仿佛被寒气凝住,胸臆之间血气翻涌,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方才双方那看似优雅恬淡,轻巧无力的一招,实际上是生死相搏,各自都出了杀招,露了真功夫。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依然在笑,笑得淡然洒脱,说是责怪,其实全无半点诘责之意,便如朋友间善意调侃。
东方不败从不回避畏惧挑战,越强大的对手越会让他兴奋,在下一轮大战前他不介意松弛一下心情。
百地宗秀心头涌起一股暖流,东方不败的每一分善意关怀,现在看来都是一道心灵的枷锁,当他得知德川家康曾联合果心企图杀他来谋取日月神教的财富,又会如何看待自己?
百地宗秀彷徨中哽咽无言,不敢再想下去。
果心便如一个无所不窥,无所不知的魔鬼,所有人的情绪变化都逃不过那双闪着诡谲的眼睛。碧目中便是丝丝恶毒,他揶揄道:“这么心疼你的东方教主啊。勘次郎,你也算我们扶桑的大好男儿,在我那个师弟手下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的神情是摇头叹息,是无比痛惜,若是不知根由的人看见了,还以为他是恨铁不成钢,在苦口婆心的劝诫。
拨开虚伪的糖衣,内里包裹着的是人世间最恶毒的语言:”你要是喜欢男人,随便十几个举手之劳。别人吃剩下的你也要,这么喜欢捡破烂啊?“
果心终于明白德川家康为什么这三年来敢于对自己阳奉阴违,对天莲教的予取予求不再一味退让。
原来他早就知道东方不败没死,难怪百地宗秀不但不用切腹,还能白拿俸禄,留着东方不败便是来对付自己!
自己被这个外表忠厚敦实的师弟耍了!
果心大怒,怒极。
百地宗秀和东方不败彼此是信任的。
果心知道,所以更生气。
他极其厌恶和不能容忍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善意和信任。
无德之人,眼中便是天下无德。
百地宗秀愕然中脸色剧变,他没想到果心身为扶桑绝顶高手,竟然可以无耻龌龊到这种程度,说出这种不知廉耻的话。
东方不败脸色微变,两道浓眉扬起如利剑出鞘,双眸霍然红了一红,左右颊一齐闪过两道青筋。脸上泛起淡淡的青色。果心的话已经触动了他的逆鳞,他从没想如此定位他们的关系。
但他也注意到,无论果心如何张狂作态,口出恶言,他的身姿守得如铜墙铁壁,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
如果再一次贸然出手,只怕就不是吐口血那么简单。
他强自压抑心头怒火,耐心寻找对方的破绽。
果心再一次漂了起来,他喜欢居高临下的感觉,那有一种神祗俯览苍生的快意:“今日本大师提携后进,不妨让你们开开眼界,增广见闻。”
话毕,果心主动出手。
他双手徐徐扬起,两臂向前伸平,与肩同齐,左右手两根食指并拢。
两指复又分开,平平向身后两侧划去。他双肩柔软的彷如全无筋骨,两指便在身后再度
合并。
看似很缓,很慢。
但他手臂划过之处,依然留下一道道银色残影,层层分明,清晰可辨,便如海水涨潮般波浪峰峦叠嶂。
这时候的他,中央虚明如镜,全身绽放出一种七彩的奇晖来。阁内光华大盛,亮如白昼,如十日并出,万物普照。
十二根蜡烛无声无息中飞离底座,直直飘向果心双手所制造出的银光残影中,环绕御前,那烛火不增不灭,甚至连火苗都几乎凝滞不跳。
果心凌空而立,便如诸多罗汉环绕拱卫的如来佛祖。他那双灵巧到极致的双手再一次展开,十根手指交叉极速变换,招式优美繁复,世间再难以语言形容。
百地宗秀怔住了,他已经不能确定这是武功还是幻术,如果是武功,他从没见过这么精妙的招式,如果是幻术,那它足以取代乃至凌驾真实。
第一根手指扬起,他看到日月星辰。
第二根手指扬起,他看到江河湖海。
第三根手指扬起,他看到飞禽走兽。
“跟我比招式变化,打十次我让你输十次!”果心的气势如洪涛大浪,扶摇直上,每一个呼吸间都在不断增长,几乎已经充斥整个天守阁,宛若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慢慢踱向东方不败。
“无聊,困了。”一个略带困意慵懒的声音把百地宗秀自神魂交错中拎了出来。
面对果心全力施展的精妙武学,百地宗秀的反应是目瞪口呆,神荡魄凝,他心神已经完全被对方凌人气势所摄。
而东方不败的反应是:双目微眯中仰起头,长长的、深深的打了个哈欠。就像一只饱食过后,在暖意融融的阳光下假寐的狮子。
一只龇牙咧嘴,四肢扬尘的土狗在狮子身侧卖力往来飞奔,间歇中发出几声得意的犬吠。
狮子只是斜睨它一眼。
那哈欠是倦意亦是鄙弃。
“我没兴趣跟你打十次,赢你一次就够了。”东方不败冷笑,笑中有傲气。
果心眉毛如两条蚯蚓般倏然扭曲,他的功力气势行将催谷至巅峰状态,他有绝对的信心,接下来全力一击的出手必是雷霆霹雳,锐莫能御。就算多一个百地宗秀,也绝对吃得下。今夜杀了他们,明日举兵席卷关东八国,砍下德川家康的人头,进而再以关东为资要挟丰臣秀吉让出更大的利益,直至取代他成为扶桑的实际统治者。
果心为自己的宏图大计兴奋莫名,但没有失去冷静,他注意到从自己释放起到现在,东方不败已连退五步,五次都是自己气势提升中的高潮。其势弱矣,犁庭扫穴刻不容缓。
他即将出手。
他的杀意已迫不及待,跨门而出。
东方不败忽然往斜前方走出两步,肩不动,手不摇,事先全无征兆。这两步的距离恰恰的让过了果心出手的最佳角度,
是让过而不是避开,他虽然在对方攻击范围外,但很贴近边缘,近得似乎只有一根发丝的距离。
欲走还休,若即若离。
果心原本行将攻出招式硬生生止住,他犹豫了,他无法肯定东方不败究竟是不是在自己招式最大杀伤的范围内。
他依旧可以出手,但已没有十足把握。
他要寻求更好的角度时机,他要完美的击败对手。
但东方不败又动了,无声无息中转为向左横掠七步。
未及站定,东方不败再动,一掠而退,后退四步。
东方不败以奇特的方式再次展开进攻,他的进攻就是在不停的走位,忽而前后,忽而左右,非但方向、距离次次不同,连速度也快慢不定,这种方向节奏毫无规律,纷杂无序步伐看得百地宗秀眼花缭乱,胸口烦闷得几欲吐血。
东方不败双目紧闭,就像一只翩然而飞的蝴蝶,在空思冥想中独自起舞。
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东方不败根本不用眼睛来观察对手,他是在凭借自身对气息感知的高度灵敏来判断对方出手的范围和时机。
这就如在刀尖上舞蹈,以绝世名剑的剑锋为弦而抚琴高歌。方向、速度、步数彼此都要配合的天衣无缝,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偏差。东方不败每一次落位都恰恰在果心出手的边缘上,似入非入,内外莫辨,让对方欲攻而不得,只能白白僵着全副功力陪自己干耗。
果心双眉拧结,眉心映着一抹赤红。对方这种诡异而阴险的攻势让他难受到了极点。他的全身功力已经提升到顶峰,就如同拉满弦的弓箭,即将没过堤坝的湖水,已经快要到达自身承载的极限,
但却无法找到宣泄的目标。
果心立刻明白自己误算了,东方不败方才后退的五步是故意示弱,诱使自己信心满满中毫无保留的催谷功力,以求一击便大局底定。当自己功力提升到最高点准备一鼓而下时他堵住了口子。让自己满身功力反而成了包袱。
果心自认可以应付葵花宝典电闪雷鸣般的出招速度,可以应付东方不败偷学的万川集海,甚至可以应付东方不败施展的其他精妙招式。但到头来他发现依然低估了对手。
东方不败竟然可以对人体气息变化感知灵敏到了如此境界,简直如同透过皮囊直视丹田百脉,观人五脏六腑。
葵花宝典到底是什么妖术?
果心心思如电急闪。
为今之计,要么先自行撤下攻势,调整内息,但面对东方不败这样的大敌,任何一点细微的破绽都会遭到葵花宝典神鬼莫测的攻击,还不如直接抹脖子来得痛快了事。
要么就必须出手,在自己已经膨胀难容的内息还没被东方不败挑逗的自行崩溃前出手。
果心别无选择,他振声长啸,犹如千百头虎豹一起在山谷中仰天怒吼,令人震耳发聩。
他在被动中发出攻击。
果心身形一动,如一座山似的矗立了起来,在天人合一的境界下天守阁内地动山摇。在百地宗秀眼中,恍惚觉得果心和整个天守阁人物共融,难分彼此,幻化为一座巍峨的城池对着东方不败拍了过来。
东方不败双唇抿为一线,依旧凝立不动。
双手扬起,八针齐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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