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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时光(下)


面对危局,紫璇握着剑鞘的右手忽然扬起,锐利的鞘尖在晚霞映射下银光熠熠。

紫阳神情平静如常,对方的剑势在太极牵引中行将崩溃,即便狗急跳墙拿剑鞘来攻击那也无伤大局,他同样可以用化劲之术让对方的剑鞘打在自己的剑锋之上,不过多一个被牵制的对象罢了。

若是三年前的紫璇,一定会这么做。

但今日的紫璇,已然在无数战斗中长大。

就在剑圈即将最后变成点的那一刹!

紫阳吐气轻嘶,丹田提气,运力于臂,下一个呼吸后他将给予对方终结生命的一击。

但就在这一时,这一刻!

紫璇右手猛然把剑鞘向下投去,投向圆行将变成点的位置!与此同时,她的左手五指蓦然松开,毫不犹豫的放弃了本视为生命的沉水龙雀。

紫璇双手武器尽失!

这个出人意料的变化令紫阳面色微变,脱离掌控的空虚感自手心传来,随即便是剑刃交集的碰撞声。对方既已放弃兵刃,也就不可能还有什么力道去借用,化劲之术若无力可化便不攻自破。

若是单单一把沉水龙雀,紫阳完全可以把它甩出去反刺紫璇。但如今多了个剑鞘,正好打断化劲的轨迹。两把长剑和一把剑鞘撞在一起,紫阳化劲之术便不可避免的出现一个极其短暂的中断,他纵然再年少老成也未及二十,在这必击必杀一招落空后,坚如磐石的心神难免起了一丝动摇。

紫璇就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身体向下一沉,平直向前探去,腰腹之间离地面不过三寸,整个人几乎贴在地上,仅以足尖作为支撑。她双手左右如飞鸟张开羽翼般左右伸展探出,不偏不倚正好重又握住被紫阳撞飞的沉水龙雀以及剑鞘。

紫璇小腹绷紧,足尖至腰部一线发力,躯体猛然向上硬生生拔起,上扬间左右手交叉一个斜十字挑斩对着紫阳胸前劈去。

锋刃未至,冰冷入骨的剑气已令紫阳胸口如卧寒冰。

猝然间紫阳不及运剑回防,他高大的身形兀然后仰,一滑丈余,惊险至极的避开对方反击的同时左足向前凌空踢出。

地面上一粒石子弹起飞射,正击在紫璇小腿,令她原本一气呵成的追击之势顿止。

紫阳虽然免去被开膛破腹之危,但人已被紫璇逼出院内。刚一站定,粗布道袍前襟便裂开两道尺许长的破口,微风吹过后隐隐露出里面月白色的内衣。

此时紫璇已然立好门户,左手长剑平直伸前,右手剑鞘负于背后。她这一招也胜得极险,在武功剑术不如对方的情况下,她是依仗丰富的战斗经验和冷静思维反败为胜。

紫璇暗暗咬紧牙关强忍着小腿传来的阵阵剧痛,不用看也知道那里必然乌青肿胀。

从紫璇弃剑破局到奇招反击再到紫阳后撤同时阻断对方进攻,两人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攻防转换快得如白驹过隙。除去各自武功外,都体现出极快的应变能力。

“你这妖女,果然有点门道。”紫阳重又回复那副冷漠的神态,他连看都没看自己破损的道袍一眼,心神抱元守一,不惊不怒。长剑一抖,左足踏出,便要再度进攻。紫阳心中有数,方才失利并非对方武功高于自己,而是胜在招式机巧出奇,侥幸破去太极化劲而已,二度交手她不会再有这个机会。

“住手!”,说话的人声音不大但充满威严。

永远是一身整齐官袍,不苟言笑的汗青自内院走来,他完全无视剑拔弩张的双方,径直步入圈内。

“汗青大人。”紫阳即刻收剑施礼,从言语神态看他对汗青颇为敬重:“这妖女是东方不败的人,昔日那魔头杀我武当青阳子师叔及多位门人,和我们武当仇深似海。今天我就要向她讨还血债。”

“技不如人死了怨谁!你再敢骂我主人一句试试!”紫璇愤怒的回击任何对东方不败不敬的言辞。

“都把剑收起来。”汗青直截了当的制止几欲再度动手的两人。而后转过脸对紫阳道:“她是来帮长风兄治疗内伤的,你不得伤她。”

“什么?”紫阳错愕的看着汗青,满脸愤愤不平的表情,他怒气冲冲的指着紫璇道:“魔教妖人向来狡诈多端,她的话大人您怎么能信?我师叔的伤大家都在想办法,何必找她。”

紫璇听得连连冷笑,也不跟他强辩,语带嘲讽道:“是啊,我知道你们这边有高人,暗中给他输了内力护持心脉。”,说着她横了两人一眼又道:“可是有用么?你们一个是他的好兄弟,一个是他的师侄,却对他的伤情束手无策,只能天天看他吐血昏厥。我是魔教妖女,可我这个魔教妖女就有办法能救他的命!”

这番话虽然听着刺耳,但偏偏事实如此令人无从反驳,紫阳方脸涨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胸膛起伏中吐纳排解着满腔怒火。但沉默片刻后,他还是收起佩剑,静寂无声中让开一条通路。

紫璇同样也还剑入鞘,刚要迈步离去。汗青却把手一横拦住她的去路:“你安心帮长风兄治疗。朝廷赦免的事,我们一定会帮你。但除此之外,别存其他的心思,没用。”

“大人您多虑了,我孤身一人被你们从早到晚盯着,还时不时在我面前唱大戏!我能有什么心思,敢有什么心思!”紫璇冷笑着反诘。

“你什么底子自己应该清楚,自重,不要污了长风兄的名节!”汗青冷硬的面容如一块岩石,褐色双目释出森严警告,最后加重语气:“听明白了吧。”

“大人,我耳朵没聋,听得很明白!”紫璇脸色惨白,气得浑身都在发抖,这番话对她的伤害远甚于冰冷的剑锋。

作为女子最宝贵的名节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对任何一个有廉耻心的女人来说,这都不啻是莫大的羞辱。

她方才从顾长风心中获得的那一点少得可怜的甜蜜和骄傲,瞬间被砸成齑粉。

成王败寇,胜利者是永远不会受到指责的。

就在眼睛一眨的瞬间,一股腥甜直冲喉头,但紫璇紧咬牙关,她生生把满腔悲愤沉痛合着鲜血重又咽了回去。

“我可以走了么。”

汗青抬起手臂:“请便。”

就如田启云军营的时候,紫璇依旧默默忍耐着,自己一步步走出门口。

当紫璇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后,汗青一反之前的严肃,紧张的低声向紫阳询问:“你怎么提前回来了?侯爷和你一起么?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

紫阳浓眉紧皱,无奈的点点头,满脸郁闷中顿足道:“扶桑人那边出岔子了,把他跟丢了。”还未等他继续说下去。汗青猛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警惕的走到门口向外左右巡视,确定无人后才对紫阳道:“里面说话。”

就在汗青和紫阳走入内堂之后,原以为走远的紫璇却慢慢自院外拐角的阴影中浮出,她目光深沉的向里面望去,似有所思。

天边的霞光渐渐黯淡了,大阪城暮色低迷。

在全城最高处的天守阁上,丰臣秀吉扶着围栏,神情木然的俯览着这片目前还属于自己的江山。他枯瘦的脊背有些微驼,使得原本就矮小的身材更显萎靡佝偻。

果心死亡,天莲教崩溃,越后大军撤兵,德川家康兵不血刃的解决危机。在这一系列噩耗反复查证,直到今日清晨被板上钉钉的证实后,丰臣秀吉就独自一人伫立在这里,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他恍如和天守阁融为一体,共同矗立在这凄凉晚景之中。

所有侍从都被赶了出去,没有人敢在太政大臣心情极度恶劣中靠近他,那无疑于自杀。

咚咚咚,随着门外地板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哗啦一声,大门被左右拉开,一个魁梧宽大的身影出现在丰臣秀吉背后。

“太阁大人,我听说果心大师死了?这到底怎么回事?谁杀的他?德川家康没这个本事!到底是谁?”前田利家双目圆睁,一进门就连珠炮似的发问。丰臣秀吉利用果心对付德川家康的计划他是知道的,尽管不太赞成,但终究拗不过老朋友的情面而转为默许。

可最后的结果竟然是果心死了,德川家康毫发无损!

果心身为扶桑三大高手之一,享誉数十载,在扶桑全体诸侯心中不亚于神祗的存在。他的死给包括前田利家在内的扶桑各派势力造成的冲击和震撼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得到的。

丰臣秀吉看也没看前田利家,他两眼直愣愣的盯着外面,片刻后喃喃道:“刚才高丽前线传来消息,我军突袭失败,全军崩溃。”

前田利家犹如五雷轰顶,一时间竟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两行热泪自丰臣秀吉昏花的老眼中淌下。

八年之功,一朝尽散。

果心死了,高丽远征彻底失败。

丰臣幕府?

没有了!

成者千古不朽,败者万世笑柄。

前田利家向前走了几步和丰臣秀吉并肩而立,他望着自己身边的这位老友,心绪如潮,百味杂陈。从丰臣秀吉还是织田信长麾下一个足轻起两人便成为好友,直到桶狭间合战、金崎撤退战、本能寺之变、贱岳合战、小田原包围战,几十年来两人携手奋斗,一步步爬上权利的高峰。直到一个成为扶桑最有权力的太政大臣,另一个也成为五大老之一,领地百万石的加贺大纳言。

这种岁月积累,战火淬炼而成的情谊无比宝贵,所以前田利家良久沉默后终是直言劝谏:“太阁大人,认输吧,我们已经没筹码了。听我一次,趁着这次明国使者过来,和谈。”

丰臣秀吉干涸的嘴唇颤抖着,半晌才自牙缝中艰难吐出:“我不甘心。”

征服高丽开疆拓土,建立前人不曾达到的功业,最终开创丰臣幕府,这个目标承载着他一生的奋斗和希望。如今功亏一篑,个中的失望怨怼又怎是这区区一句“我不甘心”所能形容万一。

“藤吉郎!”前田利家说话的口吻从未像这般严厉:“请你面对现实,再打下去整个国家都会垮掉。就算有大海阻隔明国人不会踏上扶桑,德川家康呢?你还有什么力量去对他!”

前田利家声色俱厉的怒喝如当头一棒,令丰臣秀吉自意外失败带来的巨大打击中惊醒。攘外必先安内,明国虽大,但远隔重洋,所求也不过是保全高丽。他真正的大敌在内部,果心已经用生命告诉自己,德川家康的势力远比展现的更可怕。

环顾扶桑现有雄藩诸侯,上杉景胜劳师动众落个一无所得,下次再想让他出兵只怕极难。毛利辉元和宇喜多秀家的主力深陷高丽战场,能帮助自己的只有前田利家。

“犬千代,犬千代。”丰臣秀吉紧紧拉住前田利家的手,突然失声痛哭道:“虽然德川家康已经宣誓效忠,但你我都清楚,他为人是最不可以相信的!丰臣家族的命运,如今已经全数交付于你我手上,拜托了,犬千代,我一个人无法担负起如此重担!请你帮助我,拜托了,犬千代。”

“太政殿下!”前田利家突然大喝一声,旋即正容道:“虽然前途凶险,但自此刻起,前田利家将全力为维护丰臣家族的生机而战,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请殿下放心!”

两人四手牢牢相握。

啪啪啪,门外响起了清晰而有节奏的叩击声。

丰臣秀吉先用手背胡乱的摸了摸满脸眼泪,随后发声通知对方进来。

周身包裹严密的大谷吉继步入阁内,先很有礼貌的对前田利家致以问候,他似乎对丰臣秀吉的失态司空见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眨了眨露出友善的笑意。

而后大谷吉继从怀中掏出一份卷宗:“太阁大人,前方密报。”,说完后他停下来看着丰臣秀吉,那意思很明显:这里有外人。

丰臣秀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马上说道:“前田大人是我的好友,绝对可以信任,说!”。

大谷吉继立刻展开卷宗,低沉的声音汇报:“据甲贺忍者报告,此番统领德川军的大将名为百地宗秀。此人出身奥羽,是个孤儿,也没有亲属。他成名极早,受封左卫门大尉,被誉为德川阵营年轻将领中的第一人。但在三年前因为出使明国日月神教交涉任务失败后被罢黜。近期再度受到德川家康重用,此人曾趁越后军渡河后单骑冲阵,如入无人之境,可谓骁勇异常。”

“说重点。”丰臣秀吉不耐烦的打断报告。

“是。”大谷吉继把手里的材料向下翻了翻,依然不慌不忙的报告:“但在越后军退兵后,同僚服部正就和那须贺左串谋抹杀了他的战功,令其大为不满,对德川家康口出怨言。经我们安插在敌营内部的人初步试探,他似有改换门庭之意。”

“在原来主人那里吃不上饭就要另投别人?这种人能相信么?”前田利家皱着眉,他懂得这份密报的含义。既然德川家康展露的实力超乎预估,那么在对方阵营内埋进一个卧底是绝对必要的。但向来笃信武士忠义的他对于背主之徒有一种从骨子里的蔑视和不信任。

丰臣秀吉捋着稀疏的银须,眼眶残留的泪迹已经干涸,重又燃起斗志:“纪之介,你想办法跟他见一面。告诉他,官位、领地,我这里都有,给他的比老乌龟那里至少高十倍!不过想要就得先拿出宝贵诚意!”

“我即刻动身。”明亮的眼睛随着它的主人飘然远去。

由于令狐冲的别墅位于深山,离港口有相当一段路程。当两人回到别墅后,残阳落于云霞,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诗诗,快跟我来拿酒。”一进家门,令狐冲抄起一盏油灯后便兴奋地拉着东方不败来到院子里。

别墅的院子不大,西南角有一个凸出地表的土包,扫开上面的枯枝碎叶便露出个半人多高的地窖,入口以木栅栏围住。令狐冲从腰间摸出钥匙,打开栅栏上的铁锁后和东方不败鱼贯而行进入窖内。

和外面的夏季炎热不同,地窖内部颇有些阴冷,但空间却是不小,里面整齐的叠放着一个个酒坛,坛子上或红或绿的酒签上写着不同类别的美酒,竹叶青,黄酒、女儿红等等不一而足,粗略算去足有近百坛美酒。

“店里放不下那么多,所以我把大部分酒都存在这里。诗诗你喜欢什么自己拿,今天我们不醉不归。”令狐冲说着左右各夹了两坛。

“碰上我这个酒中恶鬼,你今天注定破产。”东方不败自于果心一战到现在已有十余日不曾饮酒,眼下看到这么多酒,腹中早已酒虫大动,左手五指凌空一提,一坛女儿红应声而起。

令狐冲诡秘的眨眨眼:“若是光喝酒太过无趣。不如等下我们玩个游戏,你若是能赢我,这里所有的酒都归你。”

“一言为定。”东方不败说着足尖一点,身形犹如纸鸢般自窖口飞出,掌中葵花宝典真气若无数隐形丝线,凌空拖曳着长长一列酒坛。

“哇,诗诗你这是要把我这里搬空啊。”令狐冲惊讶的张大嘴,随即笑着也赶了出去。

回到屋内,两人相对而坐,十几坛各类美酒散布四周。令狐冲抄起一坛女儿红,拍开坛口的泥封,满满斟了两大碗。

“当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真没想到,我们还能坐在一起喝酒。”令狐冲感慨中端起酒碗,满怀着欣快愉悦:“诗诗,为我们的重逢!”

“为我们的将来。”在希望与期待中,东方不败微笑着同样端起酒碗。

酒碗相互碰击声中,两人对饮而尽。

当第四碗酒喝下去的时候,东方不败的眼睛已亮如启星,脸颊两侧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绯色。他双目轻合,微醺的眉间掠过一丝风情,手掌拍打着桌面,击节浩歌:

白云飘呀绿水摇人世多逍遥

自由的风呀自在的鸟

今朝多欢笑

心在飘呀身在摇唱我逍遥调

快乐的人唱快乐的谣

声声都是欢笑

笑看那滔滔潮人世好逍遥

浮沉水浪至今今朝多欢笑

优美的歌声在小屋内飘摇旋回,歌词洒然超脱且不失俊迈之气。令狐冲凝望着闭目浅唱的东方不败,有一种身心燃烧,血液沸涌的感觉。他随手拿起一根竹筷轻轻敲击着酒碗,以声合歌。

令狐冲本就精通音律,当东方不败唱到第二遍时便已能准确的掌握节奏,瓷碗轻吟伴着悠扬清唱珠联璧合,共同谱写出醉人的旋律。

曲毕,拍止,分毫不差。

“诗诗,明天跟我去咱们店里看看吧。”美酒和歌声让令狐冲的情绪格外高亢,特意强调“咱们”这个字眼,他认为既然决定一起生活,那个酒馆自然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面对令狐冲的满怀期盼的邀约,东方不败却沉默以对。他低头慢慢摇曳着酒碗,清澈的液体在碗中涌起阵阵水纹。

“令狐冲,你。”东方不败顿了一下,接着又道:“你可愿意跟我离开这里?”

“走去哪里?”令狐冲好奇的问道。

“离开扶桑,也不再回大明。我们两个一起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再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你愿意么?”东方不败平静但也凝重的问他。

令狐冲目不转睛的望向东方不败,慢慢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洞悉对方心思的笑意。他明白东方不败的心意,他想避开和德川家康之流的利害纠葛。

“什么时候走?”于是令狐冲轻松的回答。

“越快越好。”东方不败并不是想逼迫令狐冲,但他明白那天自己走后,百地宗秀必然会上报德川家康,以德川家康的势力将会把整个扶桑翻过来找自己。

硬碰硬,东方不败不怕任何人,以过往的性子脾气,不劳德川家康费心,他直接就会杀上门找对方算账。但现在的东方不败早已雄心消泯,他厌恶了那些尔虞我诈,更不想再让令狐冲看到东方不败嗜血杀戮的一面,在令狐冲的心中,他应该永远是那个如月下昙花般宁静淡雅的女子。

或者说,这也是东方不败现在所期望追寻的,他不能让过往的权欲血色再毁掉心中最后的支柱和净土。

“小事,给我三天。”令狐冲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爽快的作出这个问题的最终决断。

东方不败长长舒了一口气,但在内心,他对令狐冲却是负疚的。东方不败可以想象到,令狐冲独自一人在言语不通的异国他乡扎根是多么不易,那个他总挂在嘴边的酒馆又倾注了多少精力和心血。但仅因为自己一句话,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放弃这一切。

在感动和歉疚的矛盾中,东方不败对着半碗残酒,怅然出神。

“哎呀,别多想了,当年我从海里被人救上来带到这里,连句囫囵扶桑话都不会说。现在还不是好好的。”令狐冲大剌剌拍着他肩膀宽慰着。

“做人么,最重要是开心。苏轼说的好啊,此心安处,即是吾乡。只要有你有酒,到哪里不能生活。到时候咱们还可以接着开酒馆么。”令狐冲边喋喋不休的说着边起身向杂物室走去。

“苏轼也曾说过:天下之好饮无在予下者,用来形容你真是假如气氛。十足一个酒鬼。”东方不败笑了,被令狐冲这么一通劝慰,他心中郁结大为舒缓。

“那是自然。若我不是个酒鬼怎么会认识你,算起来,酒可是咱们的大媒人。”令狐冲从杂物室中拿出一个长方形木架,他一副骄傲得意的表情。

当听到“媒人”这两个字,东方不败面皮有些发烫,心里暗道:“令狐冲你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这算是调戏么。”

“光这么喝太无聊,我们换个花样。”不理会独自发窘的东方不败,令狐冲把木架放在桌上。

架子分为两层,每层分别有五个圆孔,上粗下细。

“诗诗,这个游戏很简单。”令狐冲说着拿出五个酒碗,依次放入圆孔,每个孔洞正好卡住一个酒碗。“等下你闭上眼睛,我倒五种不同类别的酒,你若是能品出它们各自的名目和年限就算你赢,如何?”

“雕虫小技,开始吧。”东方不败不屑的闭上双目,对于品酒无数的他来说,这种游戏的难度近乎为零,不过既然令狐冲非要玩,东方不败也不介意让他开开眼界。

随着液体倾倒的声音和淡淡的酒香,很快五个酒碗都斟满不同美酒。

“诗诗,可以开始了。”耳畔传来令狐冲的声音。

东方不败依旧双目紧闭,他左手一探,准确的拿起第一碗酒,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绍兴黄酒,十年。此酒稻米一斗得酒一斗为上尊,酒味微甜。不过你这酒味甜中略酸,应是用黍米酿的,至多算个中尊。”东方不败点评语气笃定,说罢一饮而尽。

“竹叶青,七年。先以原浆灌入酒坛,再以蜡及竹叶等物密封坛口,置于甑中,加热直至煮沸,可保酒味醇香。”

“黄梁酒,二十年。此酒以小米酿造,醇厚香甜,清澈透明。不过此酒冬天易于储存,夏日极易挥发,你最好赶紧出货。”

“米酒,五年。此酒酿造时以米粉加曲末再用少量的泉水调匀后,即装入瓮中加以密封。色泽浓厚如麻油,后劲极大。”

东方不败每次都是端起酒碗随意一闻,随后非但能准确道出碗中美酒的名目年份,更连此酒酿造方法也知之甚详。

东方不败端起最后一碗:“女儿红,十二年。刚才都喝过了。”他说着双目张开刚要饮下,却蓦然停住,又细细闻了闻,双眸闪过一丝嗔怒:“这酒甜味过重,令狐冲,你往里掺了香雪酒想暗算我。”

“哎呀,我服了。”令狐冲大笑着拍手。虽然同为好酒之人,但在对美酒的品评上,显然曾当过日月神教教主的东方不败相较山野穷小子令狐冲具有压倒性优势。

“诗诗,你赢了,这里的酒都是你的。”令狐冲爽快的做出履约承诺。

“我来了,那这些酒就应是我的。何须赌赛。”东方不败扬手隔空对着满屋美酒画了个圈,慢悠悠的说:“方才陪你玩,是提升一下后辈的饮酒品味啊。”

令狐冲耸肩苦笑,他已能想象到继钱袋之后,酒窖也要跟自己说再见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给你一个回本的机会。”说着东方不败轻轻晃了晃手指,表示这个游戏还未结束。

“诗诗,我赢不了的。”令狐冲摊开双手,回答的很坦诚。

“有些事情你不去做又怎知做不到。”东方不败呢喃轻语中趋近令狐冲,眼波流转间忽转魅惑流露,看得令狐冲心神荡漾。

他掏出一方丝帕,轻轻蒙上令狐冲双目,在脑后打了个结。

“不许解开,不用猜年份,只猜一碗。只要能品出是什么酒就算你赢。若是你赢了,我也会送你一样东西,若是输了,那就罚你半月不许喝酒。”

对于一个酒鬼来说,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面对无数美酒却滴酒不能沾,这无异于在沙漠中行走眼见绿洲却要被生生渴死,所以令狐冲别无选择。

“好生坐着,我有点醉,醒醒酒就来。”烛火下人影飘摇,东方不败无声中来到梳妆台前。集市带回的包袱正静静地躺在台上。

东方不败默默看着它,然后慢慢解开。

褪下白色的外袍,换上红色如火的长裙,拔去木制发簪,黑缎子般的长发散满双肩,拿起镶着鸳鸯的象牙梳,精心梳理后插上金光熠熠的发钗。

调了胭脂抿了红唇,修出了两弯如柳似月眉。

尽管练成葵花宝典后,东方不败体貌声音都已趋于女性,但他流落扶桑以来一直都是素面朝天,从未在人前化妆。

没心情,也没有值得的人。

但他此时的动作轻盈熟练,仿佛经历过百转千回。

一如往昔,三年前的那一晚,东方不败葵花宝典神功大成,他便如眼前这般对镜描眉,脂粉扑面,换上女儿红妆。

那个曾说要带他一起退出江湖的男人,现在就在他身后,三天后,他们将一起离开。

令狐冲一直安静地坐着,他先是听到布料落地的悉索之音,接着又闻到淡淡脂粉的香气。在莫名的等待中,令狐冲感到时间是那样漫长难捱,他觉得一颗心如躁动的小兽,跳得快而乱,手心开始泛出汗水,几次欲解开丝巾看看东方不败究竟在干什么,但终究都强行忍住。直至听到液体倾流而下和碗底的撞击声。

“诗诗,可以开始了么。”令狐冲刚问完,嘴唇立即就被堵住,温热的液体自他口中而入,直落咽喉,散于五脏六腑。

一种甘美的感动瞬间流遍了令狐冲的全身。

“猜猜看,是什么。”声音中带着喘息,带着颤抖,阵阵酒香随着红唇开合,扑散在令狐冲脸上。

令狐冲一把拉掉丝巾,他看见东方不败。

红色的长裙如飞焰狂舞,烛光在如墨青丝间晕散出点点星煌,白玉般的面容微施粉黛,红唇丰润,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下黑色的瞳仁中闪跃着灼热的光芒。

“是你。”令狐冲惘然中回答。虽只饮了一口酒,但一瞥之间,他心神俱醉。

他只觉得一瞬间眼中所有景物都模糊,虚化了,只有东方不败是真实的。

他被着绝世风华的美冲击的有些失神。他痴痴地看着东方不败,目光温柔而细腻,如欣赏一尊美丽的雕像。

“答对了。”东方不败以额头轻轻低着令狐冲的额头,把火热的触感传进对方肌肤。

“令狐冲,你要我么?”那笑靥似喜悦似哀怨,有一种导人迷醉疯狂的力量。

令狐冲双手轻抚着他的脸,轻轻地触上他的唇,虽然只是稍纵即逝,但胜似久旱逢甘霖。东方不败的身体不其然地颤抖了一下,喉间发出深深的叹息。

这一刻,他们都曾在梦中期盼了太久太久。

“来吧。”东方不败明白无误的袒露心迹,灯火下他双眸犹如粼粼春波,情思昭昭。

令狐冲猛然起身,欣扬的张开双臂环住东方不败的腰肢,将他拥在怀中,他抱得很紧,仿佛稍一松手他就会再度离自己而去,便如那抹曾消失绝壁的残红。

“放心,我不会走。”东方不败似是看出令狐冲的心思,在他耳边轻轻低语。

令狐冲轻柔的捧起那如明月皎洁的脸庞,再一次深深吻了下去。他懂得了这是切实纯在的幸福,他确信,自己即将要得到真正的“诗诗”。

“诗诗,诗诗,对不起。”他轻轻抚摸着伤痕,然后用最温柔的力道以爱意平复着东方不败心底最深的伤口。

当听到“诗诗”这个名字时,东方不败迷乱的眼中飞过一丝凄凉,红唇张了张,似是有话想说,话至口边但终究化作一声长长喟叹,光洁的双臂环抱令狐冲:“你就当我是诗诗吧。”

东方不败仰望屋顶,以往锐利的眸子有些散神,他怅然自语:“我们这样,是不是很荒唐。”

“荒唐?”令狐冲想了想笑道:“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也愿意和你在一起。我们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何必在乎别人说什么。”

感情渐渐由之前的激越而平复下来,东方不败手指无意中扫到一块冰冷细滑的物体,他下意识地拿起观看。

紫玉玲珑静静的躺在掌心,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像一只悲伤的眼眸,无法抵御的哀恸自其中释放,蔓延,瞬息涌来。睹物思人,他倏然想起了紫璇,那个对自己如影子般忠诚的少女,她对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笃信不疑,然而她的理想之花还未来得及开放便已凋谢。

他更加想起了“诗诗”这个名字真正的主人。

“你现在应该知道,我不是诗诗,不是那晚和你共度一宿的人。”

该来的终究会来,对于这个他们之间不可回避的问题,令狐冲已然有了心理准备。他平和的问道:“能告诉我她是谁么?”

东方不败娓娓道来:“她是我的一个侍妾,自本朝万历十七年就伴我左右。那晚我一心要开创苗人伟业,本不想和你再有纠葛。所以便让她替我与你共度一宿。只是希望你心中能记住我。”当说到最后,东方不败语气中透出郁结难舒的悲怆。

“那她后来身在何处,莫非?”令狐冲虽然口中问着,但从东方不败的表情便已猜到了七八分。

“当我回去时她已服毒自尽。”突然间,悲凉浮上东方不败的心头,记忆中诗诗的一颦一笑,音容样貌纷沓而至,清晰的恍如昨日,令他心如刀割。

“你又何必如此。”令狐冲轻声慨叹,他双臂合拢痛惜的抱紧东方不败:“那日在崖边我让你告诉我你是诗诗,其实答案不重要,真的不重要。因为令狐冲心目中的诗诗永远都是你。”

说着他握起东方不败的手细细瞧着,五指纤巧而白暂,手指尖尖的,匀净的,看上去有玲珑的感觉。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在灯光下散着牙色光泽。手背洁白的肤色下是细腻的纹理。

这么美的手,它不应该是沾满血迹的。

令狐冲无法想象自己的一干师弟就是被这么美丽的手杀得支离破碎,身首异处。他禁止自己做任何有关这方面的联想。

“他是诗诗,也只是诗诗。”令狐冲在心中对自己说。

“诗诗,对不起,请你把名字借给我,今生是东方不败亏欠你,唯有来世偿还。”东方不败在心中默念,他握住的手,自怀中望着他。

他内疚,他自谴。

在迷离的自责中,东方不败流泪了。

一夜过后,令狐冲穿戴整齐后望着沐浴在窗隙透进的晨曦中的东方不败。帮他盖好被子,转身静悄悄的离去。

港口集市最有名的刀剑锻造工坊冈田屋早上刚一开门,便迎来了第一个客人。

令狐冲径直走到老板面前,打开一张草草画好的图样:“明国双刃直剑,剑长三尺一寸,宽七分,厚三分,用这里最好的钢。”

老板看着桌上的图纸,有些为难的皱起眉。图虽然画得仓促,但样式和尺寸都很清晰,看得出来面前这位不苟言笑的客人必是精通刀剑的行家。

但店里向来以锻造本国刀剑为主,极少打造明国武器,这价钱可是不能要低了。

于是他故意装出为难的表情,沉吟道:“小店目前订单太多,师傅都忙不过来。而你这种剑在这里很少有人锻造,怕是要多等一些时日,价钱么,”

“我急用,两日后午时来取。”令狐冲用不容置疑的口气把老板下面的话拦腰截断:“其他的订单都停了,先做我这把。”

老板一听差点跳起来,他有些不悦的说道:“这怎么行,那些客人都是付了钱的,延误工期本店是要赔钱的。”

哗啦,四枚黄澄澄的庆长大判放在他眼前。

金子?老板的眼睛立刻瞪圆了,心跳开始加速,这个价格足以打二十把同样的宝剑。

“两天后的正午前请务必做好。”令狐冲冷峻的面容使得满屋寒光闪闪的刀剑尽然失色,那猎鹰般锐利的目光让老板脊背窜起一股寒气。

“好好好,没问题。”老板满脸堆笑中把金子揣进怀里。

从东方不败说要离开江湖的那一刻起,令狐冲便已做了这个决定。他没有忘记三年前自己要退出江湖时发生过什么。

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

听东方不败所述,他和扶桑人关系匪浅,渊源颇深。他不确定那些扶桑人会不会放过东方不败,万一他们追来,那少不了一场恶战。

令狐冲不喜欢斗争,恩怨纠葛能避则避,能忍则忍。但再大度,再洒脱的人,也总有某样牵挂是他们容忍的底线,一旦碰触到这条底线,他们的勇气和斗心就会陡然而起。

东方不败就是他的牵挂,唤醒他身为男人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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