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秦氏

他回贾母院时，天还没有完全暗下去，隐隐约约的笑声从贾母的屋子里传出，他招来丫鬟，问道：“是谁来做客了？”

        丫鬟回道：“那边府里珍大爷在相看人，叫来让老祖宗过目，这姑娘姓秦。”

        贾珍在相看人？贾珍的原配去世已一年了，现在相看，虽然有些急切，倒也不算违礼。他进了屋子，见一女子端坐在贾母身旁，他仗着自己年纪小，仔细瞅了两眼。漂亮是漂亮，且那神采同经常过来拜访的凤姐姐有些相似，看着又是一个精明的，只是配贾珍，年龄有些小了。

        贾母看见他，高兴道：“宝玉回来了，快过来。”那女子听了，忙站了起来，施了一礼，贾宝玉亦还了一礼。天色已晚，又过了一会，那女子也辞别贾母回府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贾宝玉早忘了这一节，一日用过早膳，带着小厮们去了贾珠书房。

        此时已是秋初，园子里不少花儿都开了，贾宝玉边走边赏，走到垂花门附近时，迎面见一个丫鬟引着贾珍从路那边走了过来。他停下，和贾珍互施一礼。

        贾珍不知从哪来，纵然换了衣服，身上还是带着一丝脂粉香气，他笑问宝玉：“你这是去哪？”

        贾宝玉正色道：“去外书房找珠大哥哥。”他不知他这副小大人的样子最是可爱，每次做这个表情，贾母都想抱过去揉揉他的脑袋。

        贾珍亦笑道：“听闻你已经能写不少字了，改日也让大哥哥瞧瞧。”

        贾宝玉点头应了，又道：“听闻大哥哥要续娶了，到时候我替大哥哥写几个喜字。”

        这哪来的消息，贾珍心里有些疑惑，背着手笑道：“你这是从哪来的信，还早着。”

        贾宝玉以为他不好意思，虽不知贾珍这般好女色之人为什么会不好意思，还是回道：“大哥哥莫诓我，大嫂子都来见过老祖宗了。我瞧了一眼，大嫂子长得天上有地下无，大哥哥可莫要辜负人家。”

        贾珍咋一下想明白了，捋了捋胡子，笑道：“等我成亲那日再说。”

        转眼秋日已到，贾府花园里的桂花开得一簇比一簇好看，贾宝玉观察了好几日，让小厮将自己觉得最好看的那支折下来，放进早已备好的瓶子里。

        他抱着花瓶往回赶，只进了院子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寻常，婆子们连扫地也不敢弄出太大声响，门口的几个丫头站得一个比一个规矩。鸳鸯正把清理出来的杯子碎片拿出去给小丫鬟，见他来了，忙给他比口型。他只看得懂‘珍大爷’三个字，从随行的丫鬟手上把花瓶抱过来，进了屋子。

        屋内贾母和两位夫人都在，地上还有一些水迹，联想到方才鸳鸯手里的茶杯碎片，不难想象贾母有多生气。他只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行了礼后把花捧到贾母面前：“老祖宗，这是我刚折的花儿，您看好看吗？”

        贾母见他来了，又见了这花，气顺了些：“好看，宝玉折的真好看。”

        贾宝玉道：“那就送给老祖宗，老祖宗天天看着这么漂亮的花，心里也高兴。”

        贾母喜得不行，又夸了好几句，笑着让鸳鸯把这花拿去，又叮嘱鸳鸯记得让人每日换水，同贾宝玉说了几句话就让他去玩。

        贾宝玉心知这是贾母不想让他知道，应了一声，去找贾珠了。

        书房外静悄悄的，贾宝玉还未走进，已听到贾珠念书的声音；“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念完一章，见贾宝玉进来了，笑问：“今儿可迟了。”

        “园子里的桂花开了，大哥哥有空也去走走，整日里闷着可不是事。我方才送花给老祖宗，大太太太太都在那，老祖宗不知为何气得不轻。”

        贾珠放下书，脸色有些难看：“珍大哥看上了一个姑娘，本也没什么。坏就坏在那姑娘是先前预备说给蓉哥儿的，前几日还让老祖宗见过了。”

        贾宝玉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什么，试探道：“珍大哥怎么会看上。”

        贾珠摇头道：“我也疑惑，那秦氏长在闺阁里，两人又不见面，不知怎么突然就看上了。”

        贾宝玉直觉和自己有关，不敢多说什么。

        这事他后来查清楚了，还真和他有关系。那秦氏就是先前他在贾母那遇到的秦姑娘，不过可不是给贾珍说的继室，而是贾蓉的说亲对象，他只听了一句‘珍大爷在相看人’，就理所当然以为是给贾珍说的亲事，后来还同贾珍说了大嫂子如何如何美，倒让贾珍起了心思，去偷偷打听那秦氏。过程暂且不表，只知道现在贾珍要把原来儿子的说亲对象给娶了，外头没什么人知道，里头这些知道内情的谁不惊异。

        若真是他引起，那又是一笔糊涂账。贾宝玉也不说了，拿别的话岔开。自己又想了半天：这件事因他而起，可让他觉得自己错了，他又觉得冤，贾蓉的孝期有三年，谁能想到他现在就开始相看了。他只好叮嘱自己，以后万不可多嘴。

        贾珍同秦氏的婚事最终还是定了下来，好在一开始没说这是给谁相看的，外头人只当做秦氏就是给贾珍相看的，描补起来也容易。秦氏行事温柔，人长得美，贾珍也乐意听她劝，倒不经常出去胡闹了。贾母见此，气过一阵也就放手了。

        这年贾元春已经十四，可以说人家了，贾宝玉满心以为贾元春定是嫁出去的，却发现贾府众人竟想送贾元春进宫。他最初听到这消息时还以为是误传：贾家也没有败落到非要送女入宫才能吃饭的地步啊。

        进宫可不比嫁人好，做了女官就算二十出头能放出来，也找不到什么好人家。若是被哪个亲王子弟看中了，做妾哪有当正妻舒服。若是被皇帝看中了，后宫可不是那么好呆的。他和贾元春关系不算特别亲近，却也不忍心见她入宫。

        他不知府里为什么要出这昏招，指望贾元春得宠还不如指望贾琏去科举，况且，贾府若真因为贾元春得宠而重现辉煌，这卖女求荣的坏名声可就传出去了。他一听到消息就跑去找贾政，贾家不是准备转型走文官路线吗？送女进宫还是勋贵的招啊。

        他一路跑得气喘吁吁，到外书房门口，理了一下衣裳，让小厮进去通传。贾政养的一班清客贾宝玉并不喜欢，故而平常也不爱来书房。他在外头等了一会，听见屋里传来贾政和清客们的说话声，不一会儿，声音没了，小厮出来让他进去。

        贾宝玉也不婉转，进了门见只有贾政一人，请安后直接道：“儿子方才听到一个消息，特来求证。听说咱们家要送大姐姐进宫？”

        贾政皱了皱眉，明显不想多谈，下了逐客令：“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事，还不回去看书。”

        贾宝玉心知贾政这是把他看做小孩了，压住心头的火气，认真和他分析：“大哥哥这么辛苦读书，不就是为了科举出头，好走文官路线吗？那些清流读书人家，最不会送女入宫，就怕旁人误以为是靠关系上去的，咱们家竟还上赶着送大姐姐进宫。大姐姐入宫后熬出来还好说，熬不出来可就折里面了。可是历来宫女三千，有几个能熬出来？”

        他越说越气，把这段日子的困惑鄙夷一道说了出去：“但凡有点气性的人家，都不会做卖女求荣的事。每日见天地担心咱们家败落，就是用这种方法解决的？不去处理那些在外败坏门庭的子弟豪仆，指望一个女子让咱们家起死回生，又是什么道理？”

        这正戳到贾政的心事上，他一时又羞又恼，气得不行，把茶杯掷了，指着贾宝玉喝道：“孽畜，谁教你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还不快滚出去。”

        这种装聋作哑的态度更让贾宝玉生气，他也不愿多说，道了是就出去了。

        出了院子，风一吹他就冷静了，他方才实在太过鲁莽，贾政毕竟是他的父亲，这年头圣人以孝治天下，他方才那样和贾政说话已经算是忤逆了，可要是不说，他更难受。

        他叹了口气，贾家这几年的动作他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他一直以为贾家是想转换门庭，勋贵传不了几代就会没落，从勋贵转文官是个长久之计。可那就应该约束族亲仆人，打出好名头，和文官联姻。

        这三点贾家都做得不好。第一点贾家无人在意，那些豪仆仗着贾家干的事连他都有所耳闻，那些族亲也只知道靠着贾府吸血；第二点贾家上下就一个贾珠在科举，其他人只能说好在没有坏名头；第三点也只做了一半，贾敏和贾珠都是和文官联姻，一个嫁了探花郎，一个娶了前祭酒的女儿，那为何不让元春也嫁个读书人，反倒让她入宫？送女入宫无异于饮鸩止渴。

        将近十月的天，连风也夹杂着一丝寒意，他拢紧衣服，朝着荣庆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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