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事起

第二天天还未亮时，贾宝玉就醒了，屋外还有点点繁星，衬着冬日雪景，分外有意境。花盆里的土豆最近不怎么动弹，贾宝玉照着书上的步骤，给它翻土浇水，劳作后洗漱干净，又看了会书才去贾母院里用早膳。

        用完早膳，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窗外乌鸦‘嘎嘎’叫着，叫得贾宝玉心里烦闷，他正想请安告退，忽听见外头丫鬟来报：“赖奶奶来了。”又有隐隐约约的哭声从外头传了进来。

        赖嬷嬷和赖家的几个女人哭着跑进来，一进屋子就扑通跪下，放声大哭。贾宝玉见此情景，不好留下，和林黛玉使了个眼色，林黛玉会意，同他去屏风后躲着。

        外头赖嬷嬷还在哭，贾宝玉坐在椅子上，支着一只手侧耳细听，他本以为赖家是没贪够钱不想走，或是临行前准备大哭一场让贾母心存挂念，听了半晌，表情渐渐凝重。

        他放下手，望向身旁也在细听的林黛玉，自嘲道：“这算不算是事情自己找上门来。”

        林黛玉正后悔昨日失言，今日就应验，见他神色异样，担心道：“你瞧着怎么样？”

        贾宝玉也后悔，方才那句话该让林黛玉多想了，他安慰了几句，见林黛玉舒展了眉头才道：“那些豪仆仗势欺人，总要闹这么一出的，只能说府里运气不好，没早早把赖家放出去。不过，若是过了这一关，府里也能换个新气象了。”

        赖嬷嬷边哭边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原来赖尚荣骑马去郊外时和人起了冲突，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惊了对方的马，害得那家的公子坠马，被马踩了一脚，骨头都断了。赖家一伙人见对面公子只带了几个人出来，以为是小门小户，打马就走了。

        那公子却大有来头，是宫里甄太妃的娘家侄子。甄太妃这几月大病一场，好不容易才好，太上皇宽慰之余思及甄太妃许久不见家人，便让甄家老太太携女眷回京探望。甄家一众女眷都来了，又带了小公子一起，谁知难得回京却出了事。

        甄家老太太命府上下人进宫请御医，正巧遇到甄太妃的宫女前来取药，说了一嘴，那个宫女心细，也不敢说给甄太妃听，只抽空告诉贴身大宫女，谁知正巧被甄太妃听到。甄太妃本就担心家里出了事，咋听到‘骨头碎了’，一下子晕了过去。

        太医说甄太妃受不得刺激，治不好恐会落下病根。太上皇大怒，命皇上严查此事，皇上雷厉风行，很快把一干人等抓拿归案，现下赖尚荣已经进了牢房，不知是死是活。赖嬷嬷哭诉半天，和贾母求情，就是想留赖尚荣一条命。

        贾宝玉想了半天，这事实在不好处理。严查之下赖尚荣做过的事定会被全部查清，他知道的赖尚荣干的坏事就不少了，一旦查清，赖尚荣的死就是定局。不过，贾宝玉乐意看到这种定局，死一个坏人能帮不少好人。

        贾宝玉也不想让贾家救他，把人惊了马却打马走人，这般目无法纪，可见平常做惯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赖尚荣做了这事，赖家是逃不了了，只是不知皇帝会不会接着往下查处，把贾家也掀了。

        四大家族皆联络有亲，明面上全是勋贵，是太上皇的人，私底下却不尽相同。史家这两年和其他三个家族渐渐远了，便是皇帝秋后算账，顶多掉层皮，不会伤筋动骨。剩下三个家族，王家就一个王子腾有点出息，贾家和薛家更没落了，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帝轻易弄不倒这几家，又有太上皇的旧恩在，更不好下手了。这次的事算是瞌睡遇上了枕头，若他是皇帝，定会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知会一下底下的人，把贾家纵仆行凶的罪证报上来，纵然不能了结这些蛀虫，小惩大诫一番，给权贵们一个教训也好。

        从皇上的角度看，这是件好事，从他的角度看，这件事要弄不好，贾家也要受牵连。他默默沉思，心里忖度着这事该怎么办。

        外面的哭声渐渐小了，贾母又说了几句话变打发赖家的人回去，等人走了，一叠声地让人唤贾赦等人来。

        贾赦新收用了一个丫鬟，正温香软玉在怀，咋听贾母唤他，匆匆忙忙赶了过来，听说此事，安慰贾母道：“老太太放心，这是赖家那小子的错，顶多牵扯到赖家，与咱们没关系。就是赖家进去了，不过多使些银子罢了。”

        贾政也道：“咱们家和甄家是多年的老亲，不会有事的。”

        贾宝玉大感惊讶，他早对贾府男人的政治敏感性不抱希望了，可咋一听两人的话，还是惊异于他们的短视。他见两人以为这是花点钱就能解决的事，走到屏风旁道：“大老爷老爷细想想，太上皇下令严查，就不可能轻易了结。赖家这么嚣张是因为什么，还不是仗着贾府的权势，到时候往下查，贾府只怕也会受到牵连。”

        他说完，见连贾母都不怎么在乎，心下一紧，准备继续劝，忽听贾政大声喝道：“孽畜，不过考了童生就这般张狂，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前日让你参与家事已是破例，还不快住嘴。”

        他转过头，见贾政一脸怒色地瞪着他，心里一半灰心一半怒火，自己这么费心费脑还不是为了贾家，笨就算了，还不听，不听就算了，还骂他。他嘴唇翕动不知要说什么，却苦于孝道不敢争辩，忽然察觉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他略转头，余光瞥见林黛玉在屏风后一脸着急。他深呼吸几下，低下头咬着嘴唇，想着林如海曾经教他的一句话‘好言难劝该死鬼’，渐渐平复心情。

        贾母早在贾政开口之时就觉不好，果然贾宝玉被他骂的脸色又青又白，看起来可怜又委屈。她气得浑身乱颤，指着贾政道：“凡事不分青红皂白先骂一顿，你父亲当日就是这么教你的？他的礼仪规矩全是我教的，你们是嫌我教的不好么？”又让贾宝玉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父亲不好，我骂他就是了，你别把气压着，惹出病来。”

        贾政赶紧道：“儿子不敢，儿子为的是光宗耀祖。儿子教训他，是担心他太过自大了，以后给府里惹出祸事来。再则儿子就说了一句，他就受不住，他小小年纪年纪气性就这么大，大了还了得。”

        贾宝玉委屈极了，这是什么爹啊。他拼命把气往下压，心里想着：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就不该对贾政有什么期待，也不会这么气。他又有些诧异贾政的脑回路，在有关家族前途的关头，还有闲心管儿子，平常怎么不见他管。

        贾母气得冷哼一声，啐了一口，骂道：“你先骂的他，还说他气性大，气性大的早啐你一口了。你说他自大，难道要像老鼠见了猫那样缩头缩尾的才叫不自大吗，我瞧他谦逊得很。你小时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你老子骂你了吗？老大小时不爱读书，你老子骂他了吗？你们老子一个武将都不曾说过什么重话，你们两个倒是厉害，一个常把儿子叫过去骂，一个平常又不管，一闲下来就找事。”

        贾赦见火烧到了他身上，也不敢分辨，一边请罪，一边垂首听着，贾母见了更气：“你现在这么乖觉，回去是不是又要把琏儿叫去骂一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琏儿每日忙里忙外还要忙着应付你。若有下次，你也不用请罪，趁早把我送回南京去，省的打扰你们两兄弟光宗耀祖。”

        贾宝玉见她骂得嘴唇都干了，忙给她倒茶，林黛玉也从屏风后出来，顺着贾母的背轻轻拍着。贾母喝了口水，见贾赦两兄弟急的大呼不敢，心里不得劲，只是还有赖家的事要处理，不能让他们滚回去。她也不想让贾宝玉留下来继续被贾政吹胡子瞪眼，对他道：“你们先去外头走走，你妹妹还没逛过花园呢，带她去看看。”

        贾宝玉乖乖听从，贾母恐怕想好好训诫儿子一番，只是两个小辈在，不能太不给贾赦二人面子。他同林黛玉从后房门出去，离开时隐约听见贾母摔杯子的声音，同林黛玉对视一眼，权当做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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