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夏日

春日将尽，贾宝玉才把样品制造出来，他定了四样脂粉，两种粉，一种口脂，一种面脂，给每种脂粉取了个雅俗共赏的名字，依着颜色配套容器，颜色偏浅的用瓷盒，偏重的用木盒。

        快入夏时，他的店铺已经开张，请来的伙计们口齿伶俐，手脚也麻利，他跟了一个多月，见并无不妥，才慢慢放手。他同贾母说明他在做生意时，贾母并未反对，还问他要不要让家里的奴才过去帮忙。他谢过贾母后直截了当拒绝了，他实在不想和贾府有太大牵扯，除了不用贾府的奴才，那些从贾府放出来的人家他也不要。

        他并未让许多人知道他在做生意，除了他自己，贾母，林黛玉，也只有跟他出门的几人和两个大丫鬟知道情况。他的妹妹们，那些小丫鬟们只以为他是少年心性，喜欢玩闹，才搞出什么胭脂水粉来。

        贾府一年四季都是闷闷的，夏日的阳光毒得很，能透过屋子把人晒化，只有挨着冰盆才会好些。贾宝玉趁着早起太阳只露出半个头，挑着阴凉偏僻的地界走，好让刚换好的衣服不再被汗湿。

        四下一片寂静，只有蝉鸣一声接着一声，他拐过一处假山，迎面见到几个婆子拎着包裹簇拥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子走过来，两人虽被婆子们挡了大半，却依然能看出大概模样。稍大的那位模样标致，一身粉衣，娇娇怯怯的，浑身上下穿金戴银，头上的金钗让阳光一照，闪得不行，小的那个面无表情，只顾低着头走路。

        几人打了个照面，贾宝玉认出领路的丫鬟是尤夫人的贴身大丫鬟银蝶，银蝶拿着一个大包裹，神情严肃，遇见贾宝玉时有些惊慌失措，虽只有一瞬间，贾宝玉也看得很真切。他不知那两个姑娘是什么来头，猜测她们是要出府，略点点头就走了。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走到一个阴凉地时忽听小红和一个婆子在后面嘀嘀咕咕的。

        什么要紧事非要现在说？他把小红叫过去，见她红着一张脸，狐疑道：“说什么这么热闹？”

        小红低着头，小声道：“我瞧郑妈脸色不好，让她回去歇着。”

        贾宝玉向后看去，郑妈站在最后，脸色苍白，太阳光一照更吓人了，他让小丫鬟们带郑妈去歇息，见四下只有他，小红，香菱三人，问道：“郑妈怎么被吓到了？方才还好好的。”

        小红看了看香菱手里抱着的木盒子，那是二爷准备送给林姑娘的脂粉，里头几样瓷盒瓷瓶最是容易碎。她吞了口口水，让香菱小心抱着，小心道：“方才那两个姑娘，郑妈说那个大点的姑娘已非完璧。”

        此言一出，贾宝玉又惊又疑，郑妈是他院里嘴最严最紧的一个婆子，从来不说瞎话，可他虽不认识那两人，却看得出她们都是姑娘装扮，实在不像小妾，他见香菱一副心惊肉跳的模样，问她们：“你们知道那两人的来历？”

        香菱点了点头，吐出了几个字：“她们姓尤，是大太太娘家的妹子，还未嫁人。人称尤二姐尤三姐。”

        贾宝玉一下子乱了，大太太的娘家妹子，那应该也是个官家女儿，怎么会做出这等蠢事，又是和谁做的。他猛然想起那日离开贾琏书房时隐约听到的话‘你太太的老娘常带着二姨三姨去宁府寻蓉哥儿，可不得了’。若是贾赦没说错，那尤二姐可就惨了，贾蓉已经娶了妻，娶的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可没有停妻再娶的可能。

        尤二姐作为一个官家女儿，本可以做个正头娘子，怎么想不开去当妾？那两个姑娘一个小，一个更小，难道是被骗了？他有些触动心肠，推己及人，对两个丫鬟道：“将来我放你们出去，你们自己择婿可要警醒些，世间的薄幸男儿可不少。”

        两人一喜，脸上带了出来，小红惊喜道：“二爷说的可是真的？”又察觉自己越矩了，忙拉着喜得都呆住了的香菱一同跪下道，“多谢二爷。”

        贾宝玉笑着让二人起来：“地上那么烫，可别跪了。”见二人起来了，道，“你们放心，我将来定会放你们两个出去，让你们父母自便。”

        他说完，见小红一脸高兴，香菱却有些纠结，问她：“怎么？你不想出去？”香菱是他从人贩子手里救下的，本不是丫鬟，贾宝玉当初留下她时就准备将来放她自由身。

        香菱楞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回二爷，我不是不想出去，只是我没父母没亲人，出去了也无家可归。”

        这倒是，小红自有林之孝夫妇做主，不然也还有哥哥可以依靠，香菱孑然一身，出去了可不知未来会如何。他见香菱脸色有焦急之色，笑道：“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了，想出去便出去，想留下来便留下来，不用苦恼。”

        太阳底下晒久了，贾宝玉有些昏昏沉沉，见两个丫鬟一脸喜色，想到尤二姐一事，叮嘱道：“今日这事，你们千万可别外传”又告诉小红，“我知道郑妈嘴严，但你们回去还得和她说一声，让她别不小心说出口。”

        小红忙道：“二爷放心，我方才已经同郑妈说了，等回院子再说一遍。”

        贾母院的正房里有呜呜的哭声传出来，院子里的丫鬟都鸦雀无声，只能听到廊下鸟儿叽叽喳喳，互相唱和的声音。呜呜的哭声渐渐止住，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响起，贾宝玉一听，忙对两个丫鬟比了个不许说话的手势，三人轻手轻脚，直接拐去林黛玉屋子。

        绣帘很薄，被风轻轻吹起，林黛玉正专心地裁剪着，她面前放着一个装满布料针线的小竹篮，紫鹃在帮她理线。贾宝玉莫名觉得这种情景很是美好，噗呲笑了出来，林黛玉猛的听到一声笑声，一抬头见是他，脸上又羞又恼，忙把东西放回去，让紫鹃收起来，嗔道：“你笑什么？”

        贾宝玉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妹妹方才刺绣的情形，让我想起咱们看过的那副美人刺绣图。”他让香菱把木盒子给紫鹃，见林黛玉和丫鬟们都被那些脂粉吸引住，把目光投射在紫鹃还未收起的小竹篮里，里头有一个荷包，针脚粗笨，一看就是初学者做的。

        他好似明白方才林黛玉为什么又羞又恼了，只怕是以为他在笑话她的针线活计不行吧。

        林黛玉看完东西，正想问贾宝玉话，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做了一半的荷包瞧，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担心他说差又担心他说好，心里百转千回，才问道：“你在看什么？”

        贾宝玉笑道：“妹妹果然厉害，不过月余就能绣荷包了。”虽然这荷包是他见过的最难看的荷包，不过林妹妹刚刚学起，还是要以鼓励为主，想到这他又道，“配色也好，且又新奇，你怎么想到的？”鹅黄配橘黄，有些奇怪却当真好看。

        林黛玉听了，拿起荷包，指了指窗旁花几上的花：“你瞧你送来的三角梅，便是一色鹅黄一色橘黄，交叉着长看起来多好看。”

        贾宝玉看了过去，鹅黄的花和橘黄的花相互交叉着，在竹编的无耳瓶里肆意生长，把花瓶都淹没了，一股温暖又轻松的气息扑面而来，乌压压却又不闷得慌。他越看越喜，走到窗旁观赏了好一会儿，笑道：“妹妹养得真好。”

        这三角梅盆景是他在店铺开业前去花市买的，他买了蓬莱松，富贵竹之类的植物，准备摆在店里。卖花的掌柜对花草植物显然极为熟稔，谈起有关的知识便如数家珍。他当时想着林黛玉自来贾府后偶尔会郁郁不乐，便问有什么花能让人看了舒心些，掌柜便把三角梅抱了出来。当时虽也开花，却没有今日这么茂盛，贾宝玉半信半疑，还是抱了回来，没曾想，现在开得这么好。

        林黛玉听了，连手上那个难看的荷包也不觉得不顺眼了，她将荷包放回篮子里，道：“这个荷包不好，辱没了这颜色，等我练好手艺，给你做一个新的。”

        贾宝玉笑道：“好，不过万不可劳累太过，你前几日又病了一场，该好好歇息才是。”

        林黛玉笑着点点头，她知道自己的身子经不起劳累，又拿着贾宝玉刚刚送来的脂粉问他：“这粉饼上头怎么还雕了花儿呢？”

        谈起这个，贾宝玉有些兴奋：“我那日试色时，不小心刮到粉饼，放了几日那划痕也没有消去，便有了刻东西的念头。那些姑娘小姐们最爱花花草草，便是为了新奇，也会买。我便让伙计们做了一批货，每种刻上不同的花儿，果然卖的很好，这几个月这雕花的粉饼也算是我们铺子的一个特色了。”

        “那成本会不会变高？”林黛玉原本也不懂什么成本利息，这几月听贾宝玉念叨，把那些个专有名词都学了一遍。

        贾宝玉笑道：“自然变高了。不说别的，就说雕花的师傅，特意请了好几个，工钱就要多给几份。只是和赚到的相比，这些成本也就不算什么了。铺子里卖的胭脂水粉，比市面上的好了不知多少倍，那些贵妇人小姐，试过几遍就认定了，不止舍得花钱，还招呼亲友来买。我定的价格比旁的店铺贵了两三分，还经常卖着卖着就断货了。”

        他喝口茶润了润，笑道：“这是新研制的脂粉，轻白红香，比先前的更好。妹妹试试，若是喜欢，咱们以后就用这种，若是不喜欢，就换回先前的。”

        林黛玉倒了一些在手心，轻轻抹开，果然比先前的更好匀净，她笑道：“哪种都好，上回送来的好，这回的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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