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日常

秦可卿只谈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去，又在晚膳前再次来荣国府见贾母。

        夏日日长夜短，晚膳时天还大亮，贾宝玉同林黛玉嬉闹着你追我赶，从垂花门进了贾母院。秦可卿已经离去，贾母正在喝茶，两人上前请了安，一个在碧纱橱里，一个在西梢间内，换了干净衣服，由着丫鬟们伺候梳洗。

        贾宝玉在荣庆堂住了好几年，便是林黛玉来后也断断续续住了一段时间，故而贴身的衣物鞋袜，贾母这儿也备了几套。他换下汗津津的衣服，出门见贾母端着茶杯不知在想什么，端坐在椅子上问道：“老太太，方才珍大嫂子一脸笑意地走了，可是遇上了什么喜事？”

        贾母让他过去，把他垂在耳前的辫子往后挪了挪：“你大太太的妹子要给蓉哥儿做妾了。”

        这个归宿对尤二姐算是好的了，他想了一会，又问：“不知什么时候摆酒？”

        贾母摇了摇头：“又不是什么喜事，不必摆酒，多给些银子就好了。”

        贾宝玉点了点头，乖乖不说话了，连酒都不摆，看来贾母对尤二姐没什么好感，宁国府那头对尤二姐也甚不重视。他拿了本书在灯下看了一会儿，见丫鬟们撩起帘子，林黛玉穿戴好出来，同她一起用了膳。

        过了不久，尤二姐便被宁国府用一顶小轿抬入府中做妾。贾宝玉彼时正在看账册，听了不过‘嗯’了一声，倒是林黛玉在旁听到，不免又想了许多。

        贾宝玉算清楚账，这个月收益不错，新出的雕花粉饼很受夫人小姐们喜欢，大赚了一笔。他把笔搁下，将账册子整理好，让小红送出去给店里的账房。

        他甫一抬头，见林黛玉有几分闷闷不乐，想到方才小红说的尤二姐一事，心里便明白了。他坐到林黛玉身旁，见琉璃碗中的李子长得绿里透红，还挂着几滴晶莹的水珠，看起来可口极了，伸手拿起一个啃了几口，察觉味道酸甜可口，挑了一个最红的递给林黛玉。

        林黛玉接过李子，她正想着尤二姐的事，有些食不下咽，明明就是个正经人家的女儿，怎么就做了妾呢？她一个不妨，直接问了出来。

        贾宝玉啃完一个又拿了一个：“自然是因为名声俱毁，清白有瑕。这事说到底不能完全怪她，她只是蠢罢了，她老娘才是坏的，卖女求荣说的就是这种人。妻妾之间的差别我不信尤老娘不知道，妾室过的是什么日子？为了贪图一时的荣华富贵置女儿于万劫不复之地，这种父母最可恨了。”

        这话解了林黛玉的困惑，却也让她有了新的疑问：“妾室过的日子很糟吗？”林家也有几个妾，贾敏在时待她们和颜悦色，从不欺辱她们，虽说不常见到林如海，却也能安静度日。

        林家的情况贾宝玉知道些，林如海和贾敏夫妻和乐，贾敏出身大家又是个良善人，自然不会去亏待那几个长年见不得林如海面的妾，可世上哪来那么多像林如海一般敬重嫡妻的人，多的是宠妾灭妻继而让正室心态奔溃的男子。

        他说道：“有些不错，有些却过得很糟糕。若要说原因，大抵是因为这世间的情爱是不能同旁人分享的。”

        说到这他有些脸红，见林黛玉认真听着，急忙把方才想的例子换掉，现想了一个：“就说亲子之间，我小时候同老爷太太关系还好，发现他们喜欢珠大哥更甚于我时，失落了好一阵子。那一阵子不止老爷太太，连带着珠大哥我都不太喜欢了。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尚且会嫉妒，那些正室和妾室定是更加相看两相厌。也有像姑妈那样的良善人，夫君喜欢，妾身又不闹腾，自身也容得下人，便是你看到的一团和气；但又有些正室，见旁人来分自己的夫君，本就气得咬牙切齿，要是做丈夫的再不体贴些，可不得去找妾的晦气了。”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老爷有一个姨娘姓赵，生了三妹妹和环儿。太太算是较好的当家主母，还不是时不时叫赵姨娘去抄抄佛经立立规矩，再差一点的主母，可不得更凶。”

        “那些正室也是可怜人，孝顺公婆管理家事教养子嗣，每天有这么多事情，要是遇上一个不懂事的丈夫可不得抑郁或是发疯。”

        林黛玉听了这么些话，也觉得女子委实惨，可听他越扯越远，又担心他想太多，扯了扯他的衣袖：“我听懂了，世间女子都不容易。你今儿怎么这么多的有感而发？”

        贾宝玉也发觉自己方才有些想得太深，叹了口气：“我有一个朋友，是一等子侯孝康之子侯升岱，他近日找我问了些后宅之事，咱们又看了那么多的话本戏本，正巧今日谈兴正浓，便一股脑说了出来。我从前想着，我身边的香菱小红，以后都要放出去做个正头娘子。现在想想，光放出去还不够，还要考察一下人品，女孩子嫁人，嫁不好后半辈子可就惨了。三妹妹她们的婚事我没资格插手，我屋里这几个一定要嫁得好。”

        话音未落，两人便见香菱掀帘子进了屋子，林黛玉‘咦’了一声，看着贾宝玉笑：“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这话香菱学过，她抱着一大一小两个盒子走到两人面前，笑道：“姑娘和二爷说什么呢？”

        香菱憨憨的，林黛玉总喜欢逗她，她又起了逗弄人的念头，一手伸出一根手指，合在一起道：“你们二爷正和我说呢，要给你找一个好人家，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

        香菱听了，不自觉咧开嘴，又有点不好意思，脸色通红地把盒子往桌上一放，嗔道：“姑娘又逗我。”转身跑出去了。

        贾宝玉把小的盒子打开，见林黛玉笑得撑不住，笑道：“这么多丫鬟你就爱逗她，当初就该给你当丫鬟。”

        林黛玉撑着下巴想了一会，继而道：“罢了罢了，紫鹃和雪雁也很好，我又舍不得让她做三等丫鬟。”她歪着头看着贾宝玉打开盒子，小的盒子是红木做的，盒盖上雕着两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正是四喜图的图案。

        贾宝玉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把雕琢得极精巧的玉石长命锁，上头缕着麒麟送子，拿起来触手生温，他递给林黛玉看，林黛玉接过，也觉得做工精巧，递回问他：“这是给兰儿的？”

        李纨于不久前生下贾珠长子，被贾政取名贾兰。贾宝玉点点头，把玉锁放回盒中，盖上盒子方道：“我前几日在外头逛时，进了一家玉石铺子，恰好看见这玉锁，便买了回来，准备送给兰儿，也是我做叔叔的一片心意。”

        他又把大的盒子轻轻移来，递给林黛玉：“你看看，喜不喜欢？”

        林黛玉笑着接过：“这回是什么，胭脂膏子还是香粉香露？你上回送来的都还没用完呢。”

        贾宝玉不答，只催促她打开。

        盒子极大，四四方方的，又很朴素，什么也没雕琢。林黛玉移开盖子，一下子睁大了眼，盒子里满满的银首饰，各种各样的银头花，还有些银簪，银钗，银镯子，把盒子装得满满当当。但凡市面上找得到的首饰，盒子里都有。更让她喜的是各种首饰上缕着的花鸟鱼虫，俱都精巧得很，活灵活现，看起来逼真极了。

        她拿起一支芙蓉花状的银头花，见上头停着一只银蝴蝶，翅膀仔细看起来仿佛在轻轻抖动，喜道：“好精巧的手艺！”

        贾宝玉只在定首饰时看过样品，送进来后只粗粗扫了一眼，现下也有些好奇，认真看了两眼，又碰了碰蝴蝶翅膀，当真薄如蝉翼，跟着赞道：“真是好手艺。”

        不止头花，簪，钗等首饰都精巧得很，林黛玉放下头花，从盒中拿起一根镶宝簪，簪子通体都是银做的，素净得很，只在簪头镶嵌了一颗白色的珍珠，显得雅致了几分。

        她看看簪子又看看盒子，问贾宝玉道：“你是哪里买来的首饰，这么精巧。”

        贾宝玉觉得那翅膀实在好玩，又碰了碰，听她问，转头冲她笑道：“这是定制的，外头买不到。京郊有一个手艺超群的银匠,打银的好手艺在京里也排的上号，咱们前些日子玩的那个镂空银球便是从他那买的。他说这些都是从他父亲那学来的，他父母原在老家，几月前他娘子有孕，他父母进京看他们。我恰巧见到她父亲给他媳妇和未出生的孩子打的一套银饰，手艺实在是好，便向他父亲定了一套。”

        林黛玉听他说着，心里暖洋洋的，各种思绪交杂碰撞着，她看了看满盒子的银饰，问道：“这些都是给我的？”

        贾宝玉正就着她的手看东西，抬起头来点头道：“自然。”见她神情惊讶，担心她不收，忙道，“礼已送出，概不退还，你带来的素净首饰那么少，自然要买了。外头送进来的我也见过，好是好，却总是那些常见的式样，且素净的极少。这一套又精致又新巧，还很合时宜，你戴起来一定好看。”林黛玉还在守孝，许多首饰不能戴，只能点缀些银饰玉饰，他瞧着林黛玉来时带的银饰玉饰不多，早想给她打一套了。

        这份巧思许多亲生兄弟都想不到，倒不是因为银饰贵重，而是心意实在难得。林黛玉笑道：“多谢你了。”又问他，“其他姐妹们有吗？”

        贾宝玉还真没想到其他姐妹，摇了摇头：“她们自然有人去买，奶母奶兄弟一人就有好几个。”其他姐妹自有亲生父母在旁，无需他操心。

        林黛玉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为我好，只是你放着亲姐妹不送，倒送表亲的姐妹。三妹妹她们不会介意，可旁人岂有不多嘴的。”

        贾宝玉见她秀眉微皱，神色黯然，捏了捏她的脸，待她抬头，放手道：“我也不是考虑不周，只是觉得自己赚的银子自然想怎么花就怎么花。那起小人便是没事也要找些事来多嘴，因着我从前不爱搭理人，那些小人还在背后编排我桀骜，若是你听到了什么烂舌头的话，记得和我说，我让小红去骂她们一顿，她年纪虽小，却最是牙尖嘴利。”

        林黛玉被她逗笑：“真要这样，旁人该说我多事，爱拿捏人了。”

        贾宝玉摇头：“杀鸡儆猴，抓一个出来立典型，狠狠惩治一番，剩下的人自然会有数。”说完想起这是贾府，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贾府，转而道,“我说错了，先前发卖了那么多人，却还有人手长贪污，都是些记吃不记打的，怎么可能会心里有数。”贪污一事他也不想再去提醒贾赦贾政，只和贾母提了一嘴，就不再特意关注。

        他认真对林黛玉道：“若是有人编排你，你一定要告诉我，几个奴才我还是能做主的，可千万别憋在心里，憋得难受。”

        林黛玉心里担忧，劝道：“不过是些只会背后嚼舌的人，不值得你做什么。况且得罪了他们可不妙，他们总能找到法子让你吃亏。”

        贾宝玉摸了摸她的头：“我见识过，那些婆子三言两语就能把人架在火上烤，凤姐姐嫁进来时都吃了不少暗亏。不过我可不怕，凤姐姐到底是女人，许多事不方便做，她们若是敢来我面前拨火，就是找死。”

        他知道林黛玉心思比他还巧，这种事总能处理得当，担心她为了面子情不说，又叮嘱了一遍：“她们的嘴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听到那些烂话一定要和我说，不要想着给我留面子，她们可不是我的奴才。老太太不方便处理这些小事，我可是方便的很。”

        林黛玉点头道：“放心罢，我知道你的意思，不会委屈了自己。”又抿着唇笑道，“你真该去当先生，总有一番大道理。”

        贾宝玉捏了捏她的脸，又好气又好笑：“我这是为了谁？你啊，又拿我取笑。”林黛玉脸嫩，他担心捏出印记，很快放下手，喝了口茶道，“有一点我确实没考虑清楚，下次也给姐姐妹妹们送点东西好了，到底兄弟姐妹一场。”

        林黛玉正把银饰放回盒中，听了笑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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