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宫花

冬去春来，春去秋来，转眼到了八月。今年八月正赶上三年一次的乡试，贾宝玉先前考的“县试”、“府试”及“院试”都在原籍金陵考试，故而六月时他就告知贾母要去金陵。

        谁知贾母听了执意不肯，她先前知道贾宝玉聪明却不知道聪明到哪种地步，担心他落榜后一蹶不振，还会被嘴碎的闲人背后说嘴，故而放他去金陵考试，考不上也没几个人知道，下次继续便是。

        可谁知贾宝玉竟然撑到了乡。贾母是个宠孩子的，觉得孩子离了自己身边就会受苦，先前有外因才放贾宝玉去金陵，这回子执意不让。他们家还有一个‘荫监’的名额，正好给贾宝玉，这样就能留在京城考试。

        贾家有两个名额，说好了一个给贾赦的孩子一个给贾政的孩子，贾政的早已给了贾珠，剩下的这个名额自然是贾赦那边的，贾宝玉怎么会要，祖母偏心，他不能缺心眼。

        可他又见不得因为一件小事惹得贾母伤心，故而捐了些银钱，得了个‘例监’的名额，得以留在京城考试。

        九天下来，饶是贾宝玉平常注重养生，也觉得疲累不堪，他在心里把锻炼身体提上日程表，昏昏欲睡地靠在马车里，思考着在心远居圈一块空地，每日一早去过一遍五禽戏，又觉得单练五禽戏不够，再弄个箭靶子练习射箭才好。往日还觉得心远居的院子太大，这样一规划就不够了，他盘算着把哪处拆了才好，土豆田决不能动，他这回考试还把土豆养育之法写了上去，不知道考官能不能看见，会不会呈给皇帝看。

        外来的土豆在本土水土不服，种下后再没动静，故而那些爱吃土豆的达官贵人只能花大笔银子去买海运来的土豆，价格虽比不上金子，也少不了多少。贾宝玉种土豆初期把能打听到的种植之法都打听了，工部多年前也试过培养土豆，可惜不了了之,希望考官警醒些，别把他的话当成胡言乱语，异想天开。

        重阳后不久，乡试终于放了榜，贾宝玉努力了几个月总算有了个好结果，他这次考得出奇的好，得了头名解元。荣国府十一二岁的公子哥考中举人的消息一传出，不仅常来往的王家薛家送了贺礼，连老早之前就不怎么和贾府来往的史家，已经和贾府不是一个地位的四王，和贾家一样没落的八公都送了不少东西。

        四王八公早已没有当年辉煌，难得出个看起来前途不可限量的人才，自然要表达善意。这之后勋贵圈里不少宴席，酒局都给贾宝玉下了帖子，被他一一拒了，只同以戏交好的侯升岱，帮忙留后路的柳湘莲两人聚了几次。

        外人都如此，贾府之人更不必说。府外施粥，寺庙还愿一个不落，还准备大摆筵席，邀请众亲朋好友来贾家饮宴。贾宝玉自然不答应，他拦住想大办特办的贾母等人，笑说等明年二月会试过了再好好办办，才得了个举人，就这么放肆，倒不像是钟鸣鼎食之家，反而像个暴发户似得。贾母听他这样说自然没有不肯，连贾政听了此番言语也难得露出一丝好脸色。

        大摆筵席被贾宝玉拒了，家宴却不好拒绝，中了举人的人家就是不富裕的也要摆了几桌酒菜庆祝庆祝，贾宝玉若是连家宴都不让摆难保众人起疑心。他是要慢慢脱离贾府，而不是一下子脱离，速度太快可是会伤筋动骨。

        他不去参加勋贵圈子的宴席已经摆明了态度——要和勋贵们划清界限，勋贵们只觉这人不识好歹，他哥哥贾珠当年可比他懂事多了，虽说勋贵们不若当年过得滋润，可在官场上还是有几条人脉可以运作，几个被他拒了帖子的人家便准备等他入官场后卡他一卡。

        也有不少人背后嘀咕，他不想和勋贵挨边，那应当是想去文人圈，勋贵们也是这样认为，可他连同期举人的宴会也是一推再推，这就让人看不懂了，不入勋贵圈也不去文人圈清流圈，他是不想在官场上混了不成。

        贾宝玉倒不是不想在官场上混，他只是不喜欢特意去混圈子，又不是没有朋友。好友他有，狐朋狗友也认识几个，他早已想好，将来真当了官也不准备入什么圈子，做个不偏不党的纯臣，有两三个说得上话的好友便好。他想让当今觉得自己才能不错，而不是关系网不错，毕竟有突出才能的人值得一救，喜欢结党营私的人还是一起抄了好。至于其他，什么贾家荣耀什么子孙后代，都不是他该操心的。

        金秋送爽，贾宝玉骑着马从戏园子回来，侯升岱婚后盘下了一个戏园，拉了个戏班子专为他自己写的戏表演，他的戏雅俗共赏，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都爱去看。侯升岱要精不要多，戏本子自己操刀，辞藻让贾宝玉他们来写，他写得慢，贾宝玉二人则是两三日才能敲定一段唱词，加上挑角色，排戏，练习，林林总总下来到现在才排好两出。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两出戏反响很好，园子里场场爆满。

        他把侯升岱上次送来的戏本子送回去，附上和林妹妹一起写的辞藻，将来走时被侯升岱拉住诉苦。

        侯升岱忙得团团转，却还是不忘和他说两句话：“自你得了头名解元，我家老爷时不时把我叫过去骂一顿。”凡事就怕对比，侯升岱之前不读书也没什么，他身上早就捐了个官，可谁能想到同侯升岱混在一起的贾宝玉突然大有长进，侯升岱他爹能给他什么好脸色。日日混在一起，结果比自家儿子年纪小的贾宝玉中了解元，自家儿子都成亲了还在鼓捣那些下九流的玩意，真该请家法出来揍他一顿。

        贾宝玉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下次令尊再拿我说嘴，你就说我也在鼓捣这些下九流的玩意。”

        侯升岱想了想，垂头丧气道：“那我家老爷就该说人家能一边鼓捣一边读书，你为什么不能。”他琢磨了一下贾宝玉的话，“你的辞藻实在是好，老早之前就有人过来朝我打听是谁写的，我之前怕你为难，一概推说不方便说，你这意思是现在可以说出去。”

        贾宝玉点头：“说出去罢，我家老祖宗总不会因为这事罚我。”贾政倒有可能，若是因为这事罚了他更好，最后狠狠罚，刚好可以离府别居。

        侯升岱羡慕极了，他一开始同家里人说要写戏时可是成日挨揍：“你就仗着荣国公夫人宠着你。”

        贾宝玉脸皮厚的很：“是啊。”

        一个小厮走到侯升岱身边：“大爷，太太邀了华阳长公主和宝珠郡主过来，让您过去待客。”当今没有公主，只和皇后育有一子，才刚满月，来的这位华阳长公主是太上皇与甄太妃的女儿，宝珠郡主是长公主的女儿，今年十五岁，长公主与驸马成婚多年只得一女，视若珍宝，太上皇也多加宠爱，赏了个郡主的封号。

        有客来，侯升岱赶紧捡着要紧的事说：“新的故事还没好，写好了再给你送过去。我前日得了一味好茶，味道淡的很，我是不耐烦喝。我知道你喜欢清淡的，特地给你留了，记得一起带走。”

        贾宝玉喝茶浓淡皆可，只是林黛玉喜欢淡的，故而他出去喝茶遇到口味淡的便会带几罐回去。他也不解释，道谢后抱拳告别，一路骑马回去。

        他出入一向走侧门，路过后门时遇见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周瑞家的同一个老太太说话，贾宝玉见老太太穿得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衣服，心里思量这该是哪个不怎么走动的亲戚吧。

        周瑞家的正同刘姥姥说话，见了贾宝玉，喜得抛下其他，眉开眼笑道：“二爷是要出门？”

        贾宝玉没有回答，只应了一声，不欲再说什么，他在金陵学会的卜卦和不知怎么开的天眼越来越灵活，上次去给王夫人请安时凑巧遇见周瑞家的便看了一眼，周瑞家的周身绕着几丝黑气，平常事可聚不起黑气，得是关乎人命的大事才行，自此后他更不爱去王夫人屋里。

        他点了个头就准备告辞，点头间忽然发现站在一旁的老太太穿得破旧，看着拘谨，细看眉眼却能品出一丝慈眉善目来，他眨了眨眼再看，果然身上有几丝光若隐若现，和一旁的周瑞家的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便问：“这位是？”

        周瑞家的忙道：“是太太娘家的连宗，叫刘姥姥的，来看望太太来了。”说着扯了刘姥姥一下，刘姥姥这才堆笑上去道了个好。

        贾宝玉点头，笑着对刘姥姥道了个‘慢走’，打马往前走。

        林黛玉正在自己的小书房里解九连环玩，贾宝玉换了身衣服提着茶叶过去找她说话，两人才说了会儿话，便见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

        贾宝玉见她这般目无规矩，脸色就下来了，哪有给主子送东西直接掀帘子进来的规矩？

        他越想越气，贾府奴才欺负主子是常有的事，周瑞家的不过欺负林妹妹年龄小，若是给凤姐姐送花，哪敢这样不尊重。不说给凤姐姐，就算给他送东西也不至于这么没规矩。

        他皱了皱眉头，该不会是以为他出门去了不在这儿，才借机欺负林妹妹不成？

        周瑞家的真没想到贾宝玉会在林黛玉房里，脸上的笑在看到贾宝玉时僵了一瞬。她倒不敢现在欺负林黛玉，不过是想试探试探，看林姑娘是不是像二姑娘那样软弱可欺，好想想对这位客居的表小姐的态度。

        贾宝玉对周瑞家的心思能猜到个□□分，他刚想生个气，转眼想到林妹妹在贾府不知还要待多久，自己不能时时看顾她，得让她自己出手，让婆子们知道怠慢这位姑娘可讨不了好才行，故而只道：“花在哪？我看看。”

        周瑞家的赶紧打开盒子，贾宝玉一眼就看见一个又大又长的盒子里躺着两枝孤零零的假花儿，看起来寒碜极了。他拿起一枝瞧了两眼，堆纱样式的倒也精巧，林黛玉借着贾宝玉的手看了看，问道：“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

        周瑞家的赔笑道:“各位都有。”

        林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贾宝玉早把花儿放回盒子里，接过盒子放在桌上：“周姐姐在府里这么多年，怎么连简单的待客之礼都忘了，哪有客人最后的道理，若不是我们都知道姨妈最是懂礼，怕是要被你诓骗了。”说完，见周瑞家的低着头不言语，也不想说什么，这事闹大可没好处，只会让人看姨妈和妹妹的笑话，“再有下次，我要去太太那儿好好说道说道，周姐姐看着年纪不大，竟也老糊涂了。”

        贾府‘尊老’的传统下，那些少爷小姐对长辈身边的丫鬟婆子哪个不是恭恭敬敬，像贾宝玉这般平常就冷淡至极的实在少有，今日又夹枪带棒地一顿批评，批得周瑞家的满面无光，一声不言语。

        待周瑞家的走后，贾宝玉先顺了顺林妹妹的毛：“妹妹做得好，你今日不说两句，她们只会以为你好欺负。”

        林黛玉看了花儿就猜到是周瑞家的自己改了顺序，她虽猜不到周瑞家的到底在想什么，却知道自己受到了怠慢，故而摆出一副受到冒犯的样子。这会儿贾宝玉这么说，她又疑惑了：“怎么说？”

        贾宝玉很久没有同她科普贾府的奴才，今日趁这机会准备再说一二：“方才周瑞家的是在试探妹妹，如果妹妹没看出来，或者是看出来了也不言语，就会落了个软弱可欺的印象，不被那些婆子们放在眼里。明面上不会故意苛待你，心底里却不会敬重你，对你的差遣也虚应着，当你说话是放屁。”他举了个例子，“就像二姐姐，大家都说她性子好，可婆子们都不听她的话，还敢欺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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