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面圣（二）

荣国府外院，林黛玉下车换轿，走过初来贾府时走的那条路，一模一样的路，心境却大有不同，彼时她是客居在贾府的林家小姐，现如今只是个寄养在荣国府的孤女，正惆怅着，想到贾宝玉说的让她放宽心，她抚了抚胸口，弯腰下轿。

        下了轿，她吩咐婆子把东西搬到心远居放好，整了整衣裳，进了垂花门。转过插屏，迎面乌泱乌泱一大群人在贾母房里，不止平常承欢膝下的三春等小姐妹，两个舅舅和两个舅母都在，琏二表哥和凤姐姐也在，除了珠大表哥，其他正经主子都来了。

        她本就多思，一下子就想明白其中关节。

        门口的丫鬟为她解下披风，她进了正堂，给老太太和各位长辈请了个安。

        老太太忙把她叫起，叫到她身边坐着，又朝门外张望几眼：“宝玉没同你一起回来么？”

        长辈们都在，她推辞了几下才坐下：“在城外遇见了五嫂子家的芸儿，他说皇上急召，宝玉便去宫门那问问，让我先回来。”

        众人都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贾政也是，嘴上却还是道：“孽子，不知道先回来报个平安，急忙忙跑去做什么。”

        贾赦斜瞥了一眼，讽刺道：“皇上急召，谁敢拖着，二弟敢吗？”

        往常贾赦这般说话贾母总要让他闭嘴，今天却不然，她觉得贾赦所言甚是，反而贾政实在多嘴，便没说什么，而是继续问道：“宝玉可有说什么？”

        林黛玉瞧见她脸上的担忧神色，反握住贾母握着她的手：“宝玉让老祖宗不必忧心，在家里等着就是了。”又笑道，“等他挣个前程出来。”

        贾母心一松，笑意渐渐染上脸颊，正要说什么，耳畔传来贾政的骂声：“这个孽子，不好好报消息，说这些狂妄之语做什么。”

        众人本都笑意盈盈地说着贾宝玉‘孝顺’等语奉承贾母，这话一出，都神色惊讶，一言不敢发。

        场面一时冷了下来，贾母气得捶胸：“你今天是灌了多少黄汤，不去躺着，倒在这骂起儿子来。”

        贾政跪下辩解：“母亲，实在是这个孽子不知道搞了些什么营生，竟惊动了皇上，若是败坏了家业，儿子愧对列祖列宗啊。”

        贾母更生气了：“你就是这么对儿子的？不去好好打听信儿，在这说什么风凉话。若是出了什么事，自有我一并担着，不用你操心，我养他这么大，他是好是歹都和你没有瓜葛”

        王夫人等人见贾母这么生气，一并跪下，贾赦可不想一起跪着，忙上前扶住贾母：“母亲消消气，宝玉回来见到您生气就不好了。”他二弟遇到儿子的事总是容易上头，要他有个小小年纪就中举的儿子，一日三餐追着喂饭都行，哪像他二弟这样，这不满意那不满意。莫不是因为当年连续多次不中，只能靠父亲求个官当，因而嫉妒两个极会读书甚至取得功名的儿子？

        贾母不妨他大儿子能说出这么贴心的话，想到贾琏如今活蹦乱跳，贾珠却只能偶尔出来走走，悲愤交加：“枉你读了那么多书，竟不如你大哥会管儿子，珠儿那么好的孩子，都被你们逼成什么样，现在又要祸害我的宝玉了吗？”她气得想拿拐杖打人，却被一左一右拦住，只能恨恨地敲着地板，仿佛要把地板戳出个孔。

        她对贾赦管教儿子的方法也不满意，甚至觉得贾琏好色就是耳濡目染父亲纳妾所致，可好色也比/不得不/不好色强，贾珠因为身体原因连妾都不想纳了，还不是他这做父亲的逼他太严，逼成现在这幅药罐子的模样。

        贾赦见贾母气成这样也顾不上看笑话了，忙同众人劝起贾母来，这般乱哄哄的闹着，一个婆子进来报道：“老爷太太，上回那个传旨的公公又来了。”

        众人惊疑不定，贾母纳闷道：“宝玉不是去宫门口了？难不成错过了。”

        凤姐挺着大肚子，忙道：“老祖宗，赶紧收拾收拾，先请公公进来吧。”

        刘公公进来时屋里已经安静下来，贾母端坐在正中间，其余人都站在两旁，他笑着甩了下拂尘：“老夫人好。”

        这是皇上面前的得力干将，可不比寻常太监，贾母站起身问好，在经过一轮客套话后，才问道：“刘公公此行是来？”

        众人紧张的神情早暴露在刘公公眼里，只有贾母稍微忍得住，还能周旋两句。他不废话，却也不过多解释，拱手朝皇宫方向抱了下拳：“贾举人不久前被皇上召见，正在御书房和皇上谈论公事，谈论中提到一本册子，便让咱家来拿。”

        众人恍然大悟，俱都一脸激动，贾政激动毕，赔小心道：“犬子太不知事，竟劳烦公公——”

        还未说完，就被刘公公打断：“贾举人谦虚着，只是同皇上谈得投机走不开，皇上这才命咱家前来。”

        他也不看贾政那张战战兢兢的脸，方才贾举人同皇上的谈话他瞧出了点道道。若是那个叫土豆的玩意真能种出来，贾举人可是板上钉钉的大红人，加官进爵不在话下。更别说他性子虽孤了点，却难得投了皇上的脾气，能和皇上聊上这么半天，往常那些大臣，不是皇上忍不住想轰人，就是大臣忍不住想告退。

        再有，方才贾举人说话间，提到了二十几次‘师父’一词，两次‘家祖母’一词，连表妹都提到了三四次，却没提到过父母。他又打听到贾举人自小在荣国公夫人膝下长大，同父母关系不过尔尔，现今见贾政这般说话，又意识到恐怕不是尔尔，而是极差才是，贾举人这种性子，怎么能打心底里敬重这种老子。

        既如此，他也不用太给脸面，怎么说他也是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也让旁人看看他才不是那等追名逐利的奸宦。

        贾母又被她儿子气了一回，却只能憋在心里：“不知要拿什么册子，老身让丫鬟们去找。”

        刘公公摇头：“贾举人说了，丫鬟们不知道放在何处，只有他的表妹知道，敢问盐课家的林姑娘可是在这？”

        林黛玉本同三春待在大围屏后，听到提到她，不免吃了一惊，又听贾母叫她，顶着众人的目光走出来。

        她站在贾母身边，朝刘公公点了点头，刘公公问好道：“林姑娘，又见面了，您近来可好啊？”

        对着个小姑娘，他本不用这么客气，盖因这小姑娘是贾举人师父留下的唯一的女儿。依他看，去了的林大人，荣国公夫人，林姑娘这三人，是贾举人心尖尖上的人。

        又因林大人已经去世，贾举人对林大人的孺慕之情大概率会转为对林姑娘的表兄妹之情，本来三人估摸着不相上下，这样一转变，林姑娘在贾举人心中指不定比荣国公夫人还重要，他只要对这两人客气点就好。

        林黛玉经了一场葬礼到底历练了出来，她回道：“托福，一切都好，刘公公来拿什么册子呢？”

        刘公公道：“是和土豆有关的册子，贾举人说‘在大书桌旁放书本的那个柜子的第二层，在里头找找’，不知林姑娘可想得起来？”

        众人的目光一时又聚集在她身上，林黛玉本微微弯起的嘴角也只好耷拉下来。

        心远居的书房里，大书桌旁三面都是柜子和书格，每个柜子都放满了书本，只有其中一个柜子，放的是戏本不是书本，那个柜子的第二层是他们俩写词时写废的稿子，贾宝玉舍不得扔，便堆在那里。

        想来贾宝玉本想说戏本，因怕贾政等人听了生气，生气倒罢了，万一趁着他不在把戏本都扔了，那可就不好了，因而才改口说了书本。

        她点头：“刘公公稍坐会儿，我去找找。”

        御书房里，自刘公公走后又响起谈话声，皇帝打听清楚土豆的大致情况后，赞叹道：“现如今读书人都不爱事农桑，不往田间走。你倒是难得，为了种土豆还去请教农人，说说，你想要什么奖赏。”

        贾宝玉倒不想推辞，可土豆还没种出来，说什么都为时尚早：“土豆还未见形，学生不敢邀功。”

        皇帝不在意道：“土豆种出来后自有别的奖赏，这次的赏是奖你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古语有君子远庖厨，现在的读书人可不止远庖厨，连五谷都不认识了，朕要好好赏赏你，敲打敲打他们。”

        贾宝玉显然已经适应了皇帝的性格，这么直接了当的话已经不会让他诧异。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忽的灵光乍现，他就说有什么东西忘记了，怎么也想不起来，原来是这个。他开口道：“回皇上，学生一开始所用的土豆是扬州城一个举人所赠，举人姓岳，岳举人的父亲长年出海，发现土豆这一利国利民的粮食，为了偷偷带回土豆落下病根再也不能出海，后来更是抱病而亡。”

        “学生若不是得了岳举人的土豆也不能进行研究，若皇上要嘉奖，学生还请皇上嘉奖嘉奖岳举人。”岳川过了乡试却过不了会试，现如今还是举人身份，他看过岳川的文章，脚踏实地一点修饰也无，就像他有一次因土豆的事去田庄请教农人时顺道吃的那个窝窝头，敦实管饱，却一点也不美味。

        这让清粥小菜鲍生翅肚都尝过的考官怎么看得下去，除非岳川学着写些锦绣文章，或是遇上同样性格的考官，能从干巴巴的话里品出他的意思，否则再考十年也过不了会试。

        皇帝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前情，想了想：“虽说没做什么，可既然给了你土豆，那也算大功一件，他人现在何处，你带他入宫让朕瞧瞧。”瞧瞧是不是个能干的人才，能干就拉来干活。依贾宝玉的眼光和性格看，是个人才的几率很大，若是个庸人，贾宝玉也不会替他要什么奖赏，而是直接开口要金银了。

        这真是意外之喜，岳川会试失败后正准备打道回府，因同贾宝玉很久没见面，想着见一面，才再留了几天，这倒刚好了。他回道：“岳举人现在就在京城。”

        皇帝点点头：“那好，明日后日吧，后日你带他入宫面圣。”

        恰好此时刘公公带着册子回来，皇帝翻阅后让人当场誊抄一份，又聊了会儿，见天都要黑了，才放贾宝玉回去。

        他见贾宝玉说了句‘学生先行告退’就要走，忙叫住他：“止步，朕方才说要赏你，可不是说瞎话，你师父捐了十几万白银给国库，自然也要赏你家表妹，一会儿皇后的赏赐就来了，你一道领回去。”

        太监端着红木托盘鱼贯而入，打头的两个托盘上各有黄金百两，往后的两个托盘上摆着两套头面，一套珍珠一套点翠，其中一支点翠嵌蓝宝石簪颜色深邃，样式精巧，和扬州运回后放在郊外农庄的那批首饰里最雅致的簪子相比，也丝毫不逊色。

        后几个托盘上放着一小袋数十个玛瑙戒指和玉如意等物，最后是几匹水光滑溜的素缎和十几匹各色皮毛。

        他谢了赏，又替林黛玉谢了皇后赏，不好意思道：“学生有个不情之请，学生来得匆忙，怕是拿不动这些赏赐，怕要烦请几位公公同我一同回去。”

        皇帝随口应道：“这有何不可。既要跟着去，朕再拟道口谕，就说。”他略一思索，脱口而出，“先兰台寺大夫林如海德惠广济，慈爱布施，能捐金银，今特赐其女金一百两，头面两套，布匹首饰若干。”

        贾宝玉真心实意地再次道谢，正式一点，也能给林妹妹加些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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