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伦

刚出门，小毛就怂了。

        “怎么办我们不会被发现吧！肯定会被发现的吧！我后悔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吧——”

        我哭笑不得：“怕什么，我们逛一会就回去。”

        小毛认真地想了想：“虽然不知道在怕什么，但是就是很害怕。”

        我好笑道：“我娘若是打你，你忍一会就完了；若是骂你，你听一会就完了，有什么好害怕的？”

        小毛崇拜道：“妹妹，你真的越来越厉害了！”

        我们走在午后的青石板街道上，脚步踢踏踢踏。

        可能大家都在歇午，街上几乎没有行人。

        我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小毛跟在我后面，慢吞吞地走着走着，终于停下了脚步。

        我回过头表示疑惑，小毛盯着我，认真道：“我觉得，我不是怕伯母打我什么的，我只是怕她讨厌我，就……”

        害！

        这小孩子想得还挺远。

        我想拍拍小毛的头，但由于身高问题作罢。

        所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娘怎么会讨厌你呢……但是你很热吗？你耳朵都红了诶。”

        小毛讪讪地捏了捏自己的耳垂：“没有啊……”

        走过了大概十个大门，都是千篇一律，令我觉得索然无味。

        小毛显然是也觉得无聊了：“怎么都没什么好玩的啊……”

        我附和：“是啊，要不我们回家吧。”

        小毛却摇了摇头：“好不容易出来的。”

        他想了想，终于下定了决心：“小秋妹妹，要不要去我家玩？”

        这么想一想，我发现他每天来我家报到，我却确实没去过他家。

        “好啊！”

        我立马谄媚点头。

        我们沿着刚才走的路往回走了片刻，转进一条小巷，小毛领我走进一扇朝东开的门。

        “这就是我家啦，妹妹没怎么来过吧！”小毛自豪地大声介绍。

        呃……

        虽然我这种评价可能会让自己显得很市侩，但是我和小毛之间，好像确实存在阶级差异。

        两间草顶的矮房，院子一侧种着几排植物，据我观察应该是某种作物的秧苗。

        院子打理得十分干净，但除此之外，好像就没有什么了。

        一位老奶奶摸索着从房内走出来，倚在门框上问：

        “小毛回来啦？是谁来了吗？是小晖吗？”

        “不是，是小秋妹妹来了！”

        “呀，怎么突然来玩了？她爹娘晓得吗？家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我先去烧水……快进屋来坐呀！”

        “没事的奶奶，我先带着她在院子里转一转。”

        我插话：“祖母可安好？您歇息着吧，我和小毛哥哥在这里玩一会就回去。”

        “好、好……替我问老爷太太安，老太婆不能上门道谢了，我们孙子多受您家关照了……”

        老奶奶恭敬地作了作揖，站了一会，方慢慢地往回挪。

        我突然感觉很难受辛酸，小毛却浑然不觉。

        “妹妹，前日我和小晖哥哥扎了个秋千，虽然他坐上去就坏了……但是你要不要也坐一下！”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刚才没注意，院子角落上确实有一个秋千状物体。

        小毛先跑过去敲敲打打，用衣袖擦了擦座椅木板上的灰，然后扭捏道：“妹妹坐吧，应该没事……应该不会掉下来吧，只是不能摇得太急。”

        我信任地一屁股坐上去，不料嘎吱一声，好像有什么断裂了。

        小毛和我同时大惊，我迅速弹开。

        小毛钻到座椅下面看了看，说：“不妨事，你坐吧！”

        我视死如归地再次坐上去，又传来嘎吱一声，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和小毛面面相觑，又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秋千微微地晃动着，小毛怔怔地看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毛哥哥。”

        “嗯？”

        “你的爹爹和娘亲呢？”

        “我没有爹爹和娘亲，我祖母说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那你怎么不是只猴子？”

        “你好烦……”

        “你说我爹爹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不过就是这几天了吧。”

        “你们到底去姑苏干嘛呀？”

        “我也不清楚，小晖哥和伯伯在抄书，我不过是帮忙。”

        “你怎么不抄书？”

        “我没有进过学堂。”

        “那你想学认字吗？”

        “还可以吧，没什么想不想的。”

        “怎么会有人不想好好学习呢……？”

        “……什么……？”

        “没什么，我哥哥是不是很讨厌？”

        “有的时候吧。”

        “真的？”

        “真的，还有些时候，我很佩服他。我也说不清。”

        ……

        长干里的下午，浓缩在一方又一方小小的院子里。

        小毛的奶奶睡了。我和小毛一时间沉默无语。

        总归是很安静。安静的时间流逝得比想象中的快。

        当听到“咚咚”的拍门声时，我们才发现太阳已经西沉。

        小毛跑去开门，门打开的一瞬间就听见燕燕的大叫：

        “我的小毛少爷，可算找到你了，小姐也在这里吧？”

        我跳下秋千，燕燕已经像一阵旋风一样刮进院子，一把把我抱起来。

        “小姐，老爷和少爷回来啦，但是，哎……快回家吧！”

        小毛跟在后面急道：“伯伯和小晖哥怎么了？我要去看小晖哥！”

        燕燕直视着小毛道：“小毛呀，现在我们家里一团乱，你且先在这待着，明儿再来，好吗？”

        “好吧……”

        小毛看看燕燕，又看看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

        “代我向你祖母问好吧，小毛，我们先回去了！”

        “哎——”

        小毛欲言又止。

        “你别怕，出什么事儿我兜着！”

        我伏在燕燕肩上大叫，小毛眼睛一亮，待要说什么，燕燕已经带着我一溜烟跑出院了。

        不得不说燕燕的体能一定很不错，一边抱着我跑步一边还能连珠炮似地讲话。

        “小姐，老爷病了，夫人急得什么似的，又找不到你了，你怎么偷偷跑出去了，一定是小毛教唆的……”

        “没有，是我……”

        燕燕根本不给我插话的空间：“小姐你也大了，不能老和男孩子一处玩儿了，夫人早先就说，小毛他……”

        虽然路途不远，但是我被燕燕一路颠得和碎碎念得昏昏沉沉。

        才进家门，一个和小毛年纪相仿的男孩子就迎了上来：

        “总算把妹妹找回来了，怎么样，是不是在小毛家？”

        燕燕把我放下，着急道：“老爷和夫人怎么样了？”

        “方才郎中进去看了。”他一边说一边俯身揉搓我的头发：“听说妹妹病了一场，怎么越发淘气了？”

        我不满地瞪着这个一回来就对我的头发施以毒手的便宜哥哥：“听说哥哥去看姑苏美女了。”

        “咳——”哥哥不自然地咳嗽：“小毛怎么一张嘴没有把门，什么都往外说？”

        说话间进了内院，母亲因为不便和医生打照面，正在我的房里回避。一见了我，就生气道：“想必小姐是大了，一天比一天淘气了——”

        我见势不对，立刻采取撒娇战术，黏在母亲身上：

        “娘，女儿知道错了嘛，女儿不应该偷偷跑出去害娘担心……”

        母亲嫌弃地把我从她的身上拎开：“燕燕，给小姐打水盥洗，再换过衣服，怎么身上弄得这么脏？”

        燕燕答应着去了，祖母在一旁也道：“这是从哪儿来的小叫花子？”

        哥哥忍笑道：“从小毛家来的，妹妹越发有主意了，今儿连门都敢私自出了。”

        祖母不满道：“准是小毛教唆的。”

        我叫道：“不是，是我在院子里呆得腻烦了！”

        哥哥忍不住笑了，母亲却一脸担忧：“前儿听说官府抓了好多拐子，但是还是抓不完。小秋，不是娘说你，倘或哪天被拐走了，可教爹娘如何是好呢……”

        “没事，还有小毛哥哥呢，而且我以后再也不偷偷跑出去了，好不好，娘——”

        母亲眉头紧锁，还欲说些什么，就听见外面帘子响，原来是郎中出来了。

        哥哥忙出去迎，母亲和祖母隐在窗边听着。

        “不妨事，老爷是这几日过于劳神了，又舟车劳顿，才会在家门口晕眩。按着我这个方子抓几副药，再好好将养这一冬，就可尽好了。”

        哥哥打点了东西送郎中出门，母亲在这边方长吁一口气。

        “上天保佑，还好爷没事。”

        祖母也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我也连忙有样学样做了，倒把母亲逗笑了。

        “你要是有如今这种孝心，不如让我和你爹少生点气。”

        我知道母亲已经不再责怪我了，忙不迭地点头。

        祖母祷告完毕，拽了拽母亲：“媳妇，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母亲随祖母去那边厢房了。

        有这种事，我怎么可能不去偷听？

        不料刚刚拉开门，就看见燕燕双手端着水盆站在门口。

        “小姐，你怎么知道我刚想叫你替我开下门的！”

        大无语，我只好一步三回头地随着燕燕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们在说什么啊，真的好好奇啊！

        但是我一直没有机会，直到母亲离开祖母的房间，掀帘子进了父亲所在的耳房。

        燕燕终于将我收拾妥当，正在左右端详。

        我早已心痒难耐：“我要去看爹爹！”

        燕燕劝道：“老爷睡下了，小姐且过会儿再去吧。”

        我不依，燕燕无奈，只得带我过那边去。

        进屋发现父亲已经醒了，恹恹地靠在床头，而母亲坐在床边。

        父亲用疲倦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母亲，让我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然而他立刻发现了我，佯怒道：“小秋过来！”

        嗯，假装生气也不是很可怕的父亲。

        我笑嘻嘻地蹭了过去。父亲敲我的头：“还敢笑？本来听说你病了，给你买了好些玩物儿，现在看来也不必给你了！”

        我缠在父亲身上，母亲立刻把我剥了下来：“你爹刚好些，你又去闹他！”

        正说笑，哥哥掀帘子进来了，笑道：“好热闹！”

        我靠在母亲身边，听父亲和哥哥讲些旅途中的见闻，又听一回母亲对我近日病愈后淘气行为的控诉（并再次严肃道歉）。

        吃过饭又继续聊，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所以怎么又比信里说的提前回来了？”

        “原是要看到书样才回的，谁知临近末尾，突然被叫停了，所以书也没有付印，我们就匆匆回了。”

        “怎么会被叫停呢？”

        “左不过是些官场上的事，但是这次上面颇为生气，”父亲对着窗外拱了拱手，“差点把我们全部抓起来。”

        “啊？”母亲大惊，“这种事情你怎么没早说？不过幸好……”

        父亲安慰母亲道：“早说也不过害你白白担惊受怕罢了。不过这次还要多谢姑苏的那位兰台寺大夫大人。”

        “怎么说？”

        “据说，是他上书劝道：‘官场中诸事与无辜小工何干？’才把我们保举出来。我们备了礼物去谢，他又拒不肯受。”

        “哦，前儿听说姑苏有位老爷，中了探花，又娶了我们金陵的小姐，一时风头无两，人人称羡，想必就是他了？”

        “正是他，最近才补了兰台寺大夫。”父亲的表情也逐渐八卦了起来，“那你道他娶的小姐是谁？”

        “是谁？”

        “你前年去他们家交绣样，还和她有过一面之缘。”

        “竟是荣国府的那位小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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