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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知秋


虽是盛夏时节,靠在船舷上,仍然觉得夜晚猎猎的江风冰冷彻骨,割在我的脸上,像一道冰冷的利刃。

        也好,这疾风吹得我倒清醒了许多。

        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晕船的毛病,直到坐上了这艘船。

        前几日,我在船舱里吐得翻江倒海,吐到吐无可吐,身边的人看到我都嫌弃地皱着眉头走开。我昏昏沉沉,感觉有人踢了我几脚,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心。但我也没有力气抬头看是什么人,只是竭力往后缩了缩,防止挡到狭窄的过道。

        船舱里黑洞洞的,终日点着一盏暗沉沉的风灯,也不知道过了几个黑夜和白天。

        直到今日,我方能支起身子走出船舱。然而走到这里就觉得饿得眼冒金星,没了力气,只能伏在栏杆上随着船的晃动起起伏伏。

        一股清冽的风钻进鼻腔,我才后知后觉身上的味道有多腌臜。一时只想把衣服都脱了扔进江里,可惜没衣服可换,只能默默忍受。

        恍惚间想到,在那个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的时代,我也坐过一次船。

        但是那个时候,自己满心都是离开家的欣喜,和如今大相径庭。

        大学所在的那个城市沿海而建。去报到的那个夏天,我没有抢到火车票。

        我给我爸打电话,对方应该正在酒局上,听筒里传来他舌头都捋不直的声音:

        “啥……啥玩意?没抢到啥?那,那就……再抢抢,多抢几次,你爸有钱,有的是钱!”

        我觉得很幽默:“那你倒是给我打啊,发微信红包就行。”

        电话被挂断了,我在路边蹲了许久,手机屏幕也没有亮起。

        但是我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因为早就习惯了。

        背着大书包漫无目的地晃,抬起头来,才发现不知怎么绕到了小时候的家楼下。

        那个我曾经住过的房子亮着惨白的灯,一个烫着过时暗红色泡面头的女的倚在阳台上抽烟,不知道是我爸的哪个女人。

        反正肯定不是我妈。我打三岁起就没再见过我妈了,也不知道她如今是死是活。

        那个女的看到了张着嘴往楼上看的我,好像认出了我是谁,又好像不太敢确认。她把头一撇,往楼下掸了掸烟灰。

        为了防止烟灰把我的头点着,我赶紧溜了。

        街角那家正宗网红酸奶□□花店,小时候曾经是当红时尚蜂蜜小面包店,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不知道用他家多少蜂蜜小面包凑合过早午晚餐。

        我去找老板借了一下手机充电器,老板还是那个老板,只是已经不认识我了。

        但是他还是架不住我软磨硬泡,并买了两斤卖不出去的网红酸奶□□花,终于不情不愿地把充电器借给了我。

        我给手机充满电,背着大书包,拎着两斤临期□□花,对着这个破居民区轻轻地挥手。

        再也不见了,我糟糕的小时候。

        我去港口买了一张夜航船船票。因为是四等坐票,又是过夜的,所以票价很便宜,人也不多。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三个背着铺盖卷的中年工人。

        四等舱长得像我们高中的食堂,蓝色的塑料座椅四个一组,围着一个小方桌。

        我挑了一个空调下的座位坐了,并阔绰地把我的腿、书包和麻花放到其余三个座位上。反正没人。

        我就着半本穿越小说,吞下一根麻花。

        艮啾啾的噎死我了!一点也不好吃。

        而且这小说也不好看,女主怎么毛了三光的。

        我用家乡话无声地骂道,并且灌下半瓶矿泉水。

        船行驶得很平稳,规律地轻轻晃动,跟火车差不多,晃得我有点昏昏欲睡。但是我不太敢睡,因为不远处那三个工人大爷掏出了一打啤酒、一只烧鸡和一副扑克牌,我怕他们觊觎我的酸奶□□花。

        背上书包来到甲板上,一出门就被海风扑了一脸,感觉顿时清醒了很多。

        海天一色也可以用来形容海和天都是一片漆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远处一闪一闪的光,是一座正在孤独发射信号的灯塔。

        我伏在栏杆上,向下看在黑夜里仍旧雪白的浪花。

        每离家远一米,我就越高兴一分。

        可能麻花在我胃里过期了,搞得我有点上头,很想学着青春电视剧里那样对着大海乱喊一通。

        但是理智和素质还是阻止了我大喊大叫。最后,我对着黑漆漆不知有多深的海面无声地说:

        “再也不要回去了,我要自由!”

        “等上了大学,一定要做到最好,让我爸后悔今晚没给我发红包!”

        “我要很卷很卷很卷,赚很多很多很多钱,然后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躺平了!”

        本来还想再许点更得意忘形的愿望的,但是突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只能立刻回到船舱里。

        忘记拿我的酸奶□□花了!

        回到原来的座位上,酸奶□□花已经被空调吹成冰镇酸奶□□花了。

        小康了啊!居民素质显著提高,麻花根本没人动。

        倒是那三个大爷看到我回来了,回过头亲切地问候:

        “小姑娘一个人坐船啊?怎么就吃点麻花啊,也太可怜了吧!鸡腿吃不吃?”

        我看向他们手中红澄澄油亮亮的鸡腿,咽了咽口水。

        “谢谢大爷,我胃口小,吃不下了,先不吃了!”

        大学报到的那天,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入学手续倒是办得很快。因为很多人找不到手续在哪里办,负责接待的学长学姐都闲得不行。

        我在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资料、传单和纪念品的时候,接到了我爸的电话。

        “闺女啊!我看你们高中好像开学了啊!你校服咋还晾在阳台上呢?你是不是上学忘穿校服了?”

        我真心觉得,有些时候,我爸真的很幽默。

        我扯了扯嘴角,挂断电话,平静地嘟囔:

        “还好我已经润了。”

        “什么润了?”

        我回过神,转过头,一个梳着双鬟的小姐姐正忽闪着大眼睛看我。看到我的正脸的时候,她表情变得更加紧张。

        “呀,这位妹妹,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可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晕船?这里有水,你若不嫌弃,就且先把嘴唇润一润吧。”

        她飞速扫了一眼,把我的蓬头垢面、邋邋遢遢尽收眼底,却不动声色地递上一个葫芦。

        我接过葫芦,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嘴角都干裂了,疼得钻心。哑着嗓子,我轻声道谢:

        “谢过这位……”

        “奶奶姑娘们都叫我清儿,你也叫我清儿罢了。”

        她善解人意地补充。

        “谢过清儿姐姐。”我依着礼数,认真地福了一福。

        葫芦里的茶水好像闷了有一段时间了,尝起来有股奇怪的味道。但我实在口渴得不行,还是咕咚咕咚一气灌下大半。

        用衣袖擦擦嘴,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有点太不见外了。带着歉意正要张嘴,清儿就接过话头:

        “看你,渴了这么久了,想必也没去领分例的饭食吧。我带你去领,这儿吃喝是管够的,可别饿坏了。”

        她自来熟地拉住我因为浸了冷汗而黏湿的手,一边嘴里不停地说着话,一边轻车熟路地带着我向船头行去。

        “你也太老实了,把自己作践成这样了,也没去问问去哪儿领分例。你看,就在这儿,有什么事情问他就好了。”

        她松开我的手,钻进前面的船舱。

        我突然有点恍惚。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燕燕也是这样,牵着我的手,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讲这讲那。

        燕燕在哪儿呢?

        本以为已经麻木了,但是心脏还是一痛。

        “爹,领一份二等月例!”

        少顷,一叠衣裳和一堆七零八碎的物事交到了我手上。

        我捧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下意识地刚想道谢,嘴就被一个馒头堵住了。

        “快点吃吧,别饿坏了。”

        清儿和我并肩而行,笑眯眯地看着我。

        “你是府上前几日买来的吧?是了,这船上除了我应该都是前几日买来的。我们这些家生子儿前阵子早已坐船走了。我是因为我爹的缘故,才坐这艘船的。我爹管着金陵的库房,须得最后清点一遍。”

        “瞧你还这么小,看着比我小好几岁呢,来这儿无亲无故的,真是可怜。”

        “不过你别害怕,我们将军府上最是宽恤下人的,你只要好好当差,没人会欺负你的!”

        “呀,对了,忘了问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努力咽下干巴巴的馒头,顿了一顿,才说:

        “我叫知秋。”

        我的名字叫何知秋。

        说来可笑,我从买卖奴隶的花名册上,才知道了自己的大名。

        “何知秋,女,健全无残疾,卖价纹银五两——”

        一个妇人抬起跪在地上的我的下巴,长且尖锐的指甲划破了我的脖颈。我被迫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

        “呵,这小姑娘长得倒还挺周正,也不怕人。”

        掐尖的嗓音让人听了感觉身上有蚂蚁在爬。

        “五两纹银吗,是不是有些贵了?她都这么大了,肯定记事儿了,不值当。”

        身后押着我的官兵还很年轻,嗓音稚嫩,说出的话却冷冰冰。

        “我们官卖是不议价的,卖到起更就撤了,明天也不来了,你错过了就再没有了。”

        那个妇人看看西斜的日色,微不可察地咬咬牙,赔笑道:“我又想了想觉得还挺划算的,这女孩儿我买了。”

        她从腰间解下一个散发着浓香的荷包,从荷包里掏出一团手帕托在手心,一个角一个角地慢慢掀开手帕,露出里面的碎银子。数了半天,数出一小堆,交给了官兵。

        “您拿好啊,这是整五两。”

        她眼看着官兵利索割开绑着我双手的麻绳,把我拎起来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一圈,抓着我的手对着太阳看了半天,又掀起我的裙子看。

        “操,怎么是个大脚,现在不兴这套啊,退钱!”

        那个官兵亮了亮手中打磨得尖锐锃亮的长矛,妇人才悻悻地闭了嘴。

        “走吧,小娼妇,今天你妈妈赔钱买了你,你要是识相就赶紧他妈的给我挣回来。”

        她咂了咂嘴,偏过头,向地上吐下一口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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