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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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能预料到此刻的情景,我绝对不会主动做东,向绣痴老板嘘寒问暖。
聚香居的所谓包厢,不过是个三面不到顶的木板和一面布帘围成的小隔间罢了。酒过三巡,木桌上像打了一层蜡,连绣痴老板手里那个缺了个茬儿的粗瓷杯,也泛起了油光。
但是平时锦衣玉食惯了的老板,丝毫不在意这小店铺里处处可见的不净,正整个人伏在桌上,嚎啕大哭着,怎么劝都劝不住。
我和燕燕、小哥、妹妹四个人拉成一横排,坐在这位沉浸在悲伤往事中的老板对侧。除了对桌上菜肴兴趣无穷的妹妹,剩下的三个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发展成这样。
“真……真是个性情中人啊。”我努力地寻到一个非贬义词,连忙说了出来。
“要不怎么说叫绣痴呢。”燕燕嘴唇微抖。
然而老板充耳不闻,只是专心地嚎着,间或拍几下桌子。
“老板,您保重身体,这酒啊,小喝怡情,喝多了可就伤身了……”小哥试图从老板手里抠出那个他攥了很久的杯子,反倒激得老板像护着什么宝贝似的,把酒杯笼在另一只袖子底下。
“呜呜呜……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要抢走……酒杯也要抢……哇哇哇……”
老板口齿不清,却又万分悲切地哭道。临了,还打了个酒嗝儿。
我和燕燕齐齐看向小哥:“怎么办?”
小哥也没了主意,想了一想,试探着道:“要不咱们叫上聚香居掌柜的,把他硬架回布庄去吧?等他酒醒了,再向他赔个不是。”
在家里关起门来闹总比在外头闹强,就说刚才,店小二已经借着添酒的名义进来瞧了两回了,生怕酒醉的老板把本就不太牢靠的桌子捶塌。
我和燕燕也觉得只能这样了:“那就如此吧。”
老板虽瘦,小哥一个人也制不住他。小哥站起身,正准备去麻烦掌柜的搭把手,老板却止了哭号,颠三倒四地说起什么来。
小哥又坐了回去。
我忙道:“先等一下吧,万一他无意中泄露了什么商业机密,明天该找咱们灭口了。”
燕燕缩了缩脖子,小哥瞥我一眼,道:“倒没那么玄乎,只是家丑不可外扬。”
其实你也只是想听八卦吧!我腹诽着,竖起耳朵辨认老板的东拉西扯。
只有妹妹是真的高兴,她看我们没有离开的意思了,又拿起筷子,开心地夹起菜来。
连蒙带猜的,我们倒是真的听明白了几分老板说的话。
原来他一年到头不着家,并不是沉迷于游山玩水。
十几年前,他还在金陵做行脚生意。妻子生下了儿子,就病重离世,他便将襁褓中的儿子挑在货担里,走街串巷,买卖织物。
然而这种日子也并没过上几天。一个晚上,他精疲力竭地挑担回家之时,忽觉身后担子一空,儿子不知被谁抱走了。他拼了命,几乎跑过了半个金陵城,也没有追到那些当街抢人的歹徒。
燕燕唏嘘道:“那几年江南常有拐子。我在姑苏被人拐走的时候,已经记了些事。后来又被那起人卖到不得见人的去处,幸好小姐的父母心善,路过看见我哭闹,只说家里缺人使唤,生生在那花楼门口把我截住了,我才能有今日。”
小哥凝视着燕燕,眼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而老板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寻访了这些年,塞北江南都踏遍了,也没有儿子的消息。
这消息又该何处去寻呢?当初那个小婴儿,就算知道自己是被拐来的,又怎么能与阔别多年的生父相认呢?
老板固执地表示,他与他的儿子心有灵犀:“旁人替我寻来的几个,我一看就知道不是……他们都是贪图我的家财……呜呜……我的儿子不可能那么丑……”
我嘴角抽搐,怕是这末一句,才是心里话吧?
我试探着问:“老板,你儿子身上有没有什么便于相认的特征啊?比如胎记、痣之类的?我们若知道,也好替您寻访寻访。”
“有!”老板断然道,然而我们凑近了他,想听真切后续之时,他却头一歪,彻底伏在桌子上,不说话了。
小哥喊了他两声,又推了推他,甚至把手指伸到他鼻下探了探:“……是睡着了。”
还能怎么办呢,小哥唤来了掌柜的,半扛半抬地,把老板弄回了燕来布庄。
从荣国府出来的时候,就是半下午,折腾半日,这会儿日头已经要落尽了。纵使十分不愿,我也只得撂了摊子,歉然向燕燕和小哥道别:“都是我弄出来的事,却要你们二位替我收尾。恕我不能陪了,老板若醒了,教他也多担待罢。”
小哥和燕燕都说不妨:“纵使你不来,我们也要请老板吃个便饭的。况且不费什么事,府上事多,你赶紧回去吧。”
我应下,弯腰逗了逗妹妹,又向他们欠了欠身,正准备转身离开,燕燕忽又两步蹭到我身边,低声道:“小姐,你什么时候出来呀?我都要等不及了。”
我知道燕燕指的并不是我下次出府的日期,而是问我什么时候彻底离开那座府邸。
“快了快了,你别着急。”第一次,我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燕燕瞪大了眼睛,嘴角也控制不住地向上牵起:“小姐快去吧,快去快回!”
我转过身去,快要忍不住笑意:还快去快回,她当我递了辞呈就可以收拾铺盖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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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不免又一次让燕燕失望了,出府的事情,我几次想同王熙凤讲,都开不了口。
说不清是为什么,是随身带着的荷包里那几张薄薄的银票?还是手中总是握持着的对牌或钥匙?让我不再害怕荣国府门口那两个狰狞的石狮子,相反地,倒对这府中的一切,产生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留恋。
我不懂这感情的意义。出了府,难道就不能再进来看看了吗?还是说,那两块榫卯接合、上着清漆的木牌,也值得我不舍放开?
一边反驳自己,一边还是无法控制情绪,这样真奇怪。
我站在王熙凤正房的廊檐下,看大姐儿一个人,稳稳当当地迈上两三级台阶,然后向王熙凤伸出双手。
“真聪明!”王熙凤蹲身抱起她,向房内走去,一边小声笑说:“大姐儿又沉了,再过几天,我看我就要抱不动了。”
我上前两步,替王熙凤打起帘子。
毡帘再次换成了竹帘,又换成珠帘,又一年的夏天迟迟地来了。
贾琏不在家,王熙凤乐得自在,歪在床上翻一翻账本,没甚错处,就扔在一边,然后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算她这一年多来的盈余。
“这会儿可以暂且不必担心大姐儿的嫁妆了。”她长出口气,不甚郑重地宣布。
她置办产业,自然不可能将所得的利润一股脑地填进贾府的无底洞里去。这话是说,除去亏空不提,她自己的私库,也初具规模了。
“赶明儿把南城的小院儿,给你们两个一人一套。总不能跟着我黑天白夜地忙活,回头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王熙凤赚得盆满钵满,很是财大气粗,挥手就是一套房。
我和平儿都连忙推辞不迭,其实是在道谢。
王熙凤体会到了富婆的乐趣,没好气地笑道:“别在这里跟我虚头巴脑的,我这会儿不用人陪着,且忙你们自己的事儿去吧。”
她单手支着桌子,托腮静静地想着什么。髻侧簪着的凤钗,赤金凤凰嘴里衔着一串儿小巧圆润的珍珠,垂在她的颊侧,微微地晃漾着。
小院里平静而生机勃勃,外边却不一定。
秦可卿前日同王熙凤闲话,说贾珍竟然进宫去了,回来之后,唉声叹气了一整日。
而荣国府这边,贾政是唯一每日上朝当差的官员,知道的自然更多些。一次他面有忧色地拜见贾母,回来贾母就给王熙凤打了预防针:上面怕是要有些变动了,至于变不变,什么时候变,会不会波及贾府,都未可知。
王熙凤也谨慎了许多,需要把手伸到府外的那些大动作,都暂时停了。我也只得暂不再想出府的事情。毕竟偌大的府邸,总是个强大些的庇护。
燕燕也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总算不再催我。虽然街市上仍一切如常,我仍嘱咐她和小哥近来凡事慎重些,万勿得罪了什么人。他们看我脸色严肃,都认真应了。
女眷们的话,总是点到为止,王熙凤不好过多探听,又没个可以随时询问上头动向的人,总算想起了贾琏:“二爷一去也有十数日了,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约十日前,扬州来信,说林如海病重,急接黛玉回南。贾母一听就急了,立即陪着不停默默地掉着眼泪的外孙女儿收拾东西,当日就遣贾琏带着黛玉,上了去扬州的船。
这么多天过去,王熙凤总算念叨了贾琏一次:“也不知道那个没良心的,有没有当着林妹妹的面儿,把什么女人都往船上带。”
我陪笑劝道:“凡事总有轻重缓急,二爷心里明白。”然而二爷心里明不明白,连我也直打鼓。
王熙凤斜我一眼:“你最明白你二爷。”
我知道她在打趣,坦然回道:“不管在什么方面,我怎么敢比二奶奶!就说这方面,我是远远不如您的。”
“什么好事儿!”王熙凤漫不经心道:“倒是这一遭,好了还罢,若是不好,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也罢,黄鹰抓住鹞子的脚,早些晚些,终归都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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