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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昭昭


贾琏带到南边去的小厮昭儿回来时,王熙凤正在听馒头庵的老尼姑净虚扯闲话。

        按说今日非年非节的,不过是深秋里一个寻常的日子罢了。净虚天不亮就动身,特地到荣国府来请安,见了王熙凤,却又扭扭捏捏的,尽说些张家长,李家短,简直比红尘中的人还八卦。

        我又一次提着茶壶,向净虚的茶杯里斟茶,余光瞥见王熙凤毫不掩饰地皱了皱眉头,便趁机回道:“二奶奶,昭儿回来了,在院子外等着呢。”

        王熙凤本来对贾琏的消息不甚感兴趣,然而这会儿也表现出了十倍的挂意:“快,让他进来!”

        说完了,她还看似十分体贴地对净虚道:“来的是我们二爷的小厮,一路风尘,没得脏了老师父的眼。老师父若嫌他,就且去东边净室坐一坐罢。”

        谁料净虚连连摆手:“阿弥陀佛,不妨不妨。我们虽在庵里,却是郊野地方,哪日不见一个半个泥猴儿的?若都嫌了,还谈什么普渡众生呢。”

        王熙凤也不再坚持,殷勤笑道:“老师父真不愧是菩萨心肠。既这么着,我就不避着您了。”

        说罢,她好像很期待昭儿似的,转过身,面向房门那侧,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怕是今儿说了什么,明天就成这老尼姑见贵客时的谈资了。

        王熙凤端坐在榻沿上,受了昭儿的礼,只淡淡问道:“你二爷叫你回来,所为何事啊?”

        昭儿见有客在,低垂了眼皮,一板一眼地回道:“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没的,二爷带着林姑娘操办一切事宜,还需扶灵回姑苏,预计赶年下才得回来呢。既如此,遣我回来报个信儿。”

        王熙凤听了,愣了半晌,道:“我知道了。既回来了,就别忙忙地走,且歇一夜罢,着人收拾出冬天穿的衣裳并一应所需的东西,你再带回去。”

        昭儿低头应是。

        王熙凤又沉默一阵,方要开口,就听廊下小丫鬟说:“回奶奶,周大娘有事要请对牌,还有奶奶娘家的管事媳妇也在廊下候着,请奶奶的示下,可见是不见?”

        王熙凤方恍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抬头展颜笑道:“瞧我这一时半刻也不得闲儿,事儿缠在一起,我也没精神了。昭儿出去罢,就跟外面人说,这会儿有客,若没要紧事,就请她们稍候一候罢。”

        昭儿答应着出去了。

        净虚在旁听了半日,方觉得锦垫烫屁股,有些坐不住了。待要走呢,却确实有事相求。因此忸怩笑道:“这回来,原是为了给二奶奶请安,将积年来抄的经书交给二奶奶供奉。除此之外,倒还有一桩事。”

        王熙凤等这句话等了半日了,此时听了,却不显半分急色,只摘了指甲套子看蔻丹染得匀不匀。很是晾了净虚一会儿,她方戴回指甲套子,满面春风道:“老师父难得求我这俗人,想来定是件大善事,您快说罢,我也借个光儿。”

        净虚已经张了嘴,听了王熙凤的话,话却在嗓子里哽了哽:“……我在长安县地界出家的时节,当地有个张财主,家里养了个女儿,就唤作金哥儿……”

        嗯?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我支起耳朵,认真听着下文,越听越心惊。

        我在这里的日子,未免过得太过太平。这个时空里,秦可卿好好地活着,自然不需为了给她做法事跑到城外的馒头庵,也不用应付那些老尼。

        但是老尼仍然特意跑到荣国府里来,为的还是同一件事。

        财主的女儿张金哥自小许了长安守备的公子,半路却有个李衙内横刀夺爱。李衙内使尽了办法,定要抱得美人归,长安守备家又来怒斥张金哥背信,不许她们家退定礼。

        左右人家女子只是进香时露了个面,便惹出了这么多风波,如今莫名其妙折了名声,又要破财打官司,里外不是人。

        张财主与长安守备家置气,直说这亲不结也罢,辗转求到尼姑庵里来,又找到王熙凤门上,就为了把定礼退回去。

        王熙凤听罢净虚的话,横眉立目地斥道:“天下竟有如此混蛋的事!”

        净虚看王熙凤动了气,又是喜此事将成,又是装模作样地劝:“奶奶何必为这等小事动怒!退定礼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奶奶心善,为了全那女子的名声,让她顺顺当当地嫁了那衙内,不过略动一动手指头,这事儿也就完了。”

        王熙凤听净虚说得粗俗,且全不是那个道理,却也不理论,略想了想,只道:“罢了。你叫他家封三千银子来,我替她们把这恩怨结一结。我倒不是为了贪他们的银子,扫扫我们家的地砖缝,也比这个多。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我暗暗心惊,如果事情这样发展下去,按照原书的情节,王熙凤收了钱,逼长安守备家收回了定礼后,可怜的张金哥自觉一女许两夫有悖人伦,将会羞愤自尽,连多情的长安守备公子,也感念未过门妻子的刚烈,投河而死。

        三千银子就值两条人命,不说这样的礼教究竟如何吃人,究其直接原因,这蝴蝶翅膀却是由王熙凤扇起的。

        我忍不住出声:“二奶奶……”

        王熙凤睨我一眼,示意我有事就直接说。

        我看了看净虚,又摇了摇头,示意王熙凤不要掺和这桩事。王熙凤挑挑眉表示不解,只装没看懂,让我接着说。

        我只得无奈搪塞道:“奶奶娘家来的娘子问奶奶会完客了没。”

        王熙凤听了笑道:“你耳朵倒长!”说着,又转头同净虚细细商量银钱等事。

        净虚得了允诺,自是欢喜:“阿弥陀佛,这件事若成,实在是奶奶的功德。”

        我心想,功德不一定有,损阴德却是一定的。

        这边送了净虚出去,又听王家媳妇回事,原来是王熙凤的哥哥王仁要带着家眷回南边,王熙凤又不免打点些东西相送。又有宝玉书房处来的人,说该支纸张以备糊裱,王熙凤掷了对牌,那人出去,后面又进来了一群仆妇。

        我心里着急,碍于人多,只插不上话。

        终于应付完了所有人,刚要开口,王熙凤却先一步发令:“春儿,去叫昭儿进来,刚才事多,他说了什么,我却记不准了。”

        没办法,只能听令办事。

        昭儿再度进来,见没了那个老是拿眼睛溜他的老尼姑,就自如多了。他打个千儿,就静静地站在一旁。

        王熙凤便拣些话来问他,无非是林如海染病,如何延医问药等语,又问他江南景致可好。

        昭儿一一答过,又贫嘴道:“奶奶才从江南来这儿几年,就挂念至此了,二爷走了这么久,奶奶可也挂念挂念二爷吧!”

        王熙凤哼道:“他有胳膊有腿的,不劳我牵挂。人不丢,也就罢了,万一再多出来一个两个的,可叫我说些什么呢!”

        昭儿听了,便不言语。王熙凤也只当什么也没说,遣平儿收拾了大毛衣裳并手炉等物托给他,又叫他嘱贾琏好生看顾黛玉,莫叫她路上伤怀染病,早些回来等语。

        昭儿接了包袱,点头记着,正要告退,忽又想起一事。他一手拎着包袱,另一只手却向靴筒内掏去。掏了半天,掏出个信封来,递给王熙凤,笑道:“二爷写的家书,看我这记性,差点又给原封不动地带回去啦!”

        王熙凤瞧瞧他浮了一层泥灰的靴子,皱了皱眉,示意我接过来。

        我用两根手指夹起信封,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撂在王熙凤身旁的桌子上,倒把王熙凤逗乐了:“德行!”

        昭儿在我身后,不知道我跟王熙凤在打什么眉眼官司,挠了挠头,茫然告退:“二奶奶,我先下去了,您若有事,便叫我一声儿。”

        见王熙凤忙着拆信,他悄没声地离开了。

        王熙凤从信封里抻出薄薄一张纸的时候,还备感新奇地叹道:“像这样接了二爷的家书,倒是头一遭。”

        然而看着看着,她的脸色却逐渐严肃了起来。

        我和平儿皆不明就里,只得暂时保持安静。

        外头忽然起风了,吹得窗纸忽剌剌地直响,天色也阴下来,预告着一场秋雨。我忽然想起后堂下的支摘窗还开着,恐过会儿潲了雨,连忙轻手轻脚地出去关窗。

        绕到后堂上的这一会儿,雨点儿就噼噼啪啪落下来了。我暗道幸好,快速关了窗,并没有一滴雨溅到窗下的鸡翅木几上。

        再回到卧房中,我却相当敏锐地察觉到,这房里的气压又低了不少,简直比外头的天色变得还快。

        我转过头去看平儿,她却欲言又止地避开了我的目光。

        贾琏的那封信像是刚下起来的骤雨,让我莫名地感到不安。

        这会儿就暂且别说张金哥的事情了吧,反正王熙凤到了真要办这件事的时候,也并不会避开我。

        我心下胡乱地想着,突然听到王熙凤唤了我的名字,连忙抬起头,应了一声。

        她眼中又浮起了那种我久未见过的似笑非笑:

        “二爷特地来信,向我讨你。这种事情,总要问问你的意思,是吧?”

        不是吧?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贾琏费了半天劲,千里传信来,就为了说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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