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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捣衣


我推开门,只见小院内凋敝不堪,廊柱上的红漆都剥落得七七八八,简直不像是在荣国府里。

        而更令我惊讶的是,院中空地上,竟行列整齐地摆放着十数个洗衣盆。

        这不应该叫裁缝处,应该叫浣衣局啊!

        我不禁想起前世一部火了很久的穿越剧。那时我的室友们翻来覆去地看这部剧,我每次不慎瞥到剧中画面,那女主都正跪在地砖上,就着个小木盆洗衣裳。

        呵,管理时空的人很没有新意嘛,果然穿越都是有套路可循的。

        或许是我在门口愣了太久,院里唯一正在洗衣服的姑娘抬起头,试图向我搭话:“这里正是裁缝处,姐姐何故来此啊?”

        我回过神来,轻咳一声:“琏二奶奶遣我来此处做工……”

        那姑娘不解地眨眨眼睛,好像并没有经历过此等情况。她站起身,用褙子的下摆擦了擦手,不冷不热道:“姐姐先进来歇歇罢,我去跟嬷嬷们回禀一下。”

        说着,她回身进了房。

        我随手掩上院门,好奇地四处望望。院外伸进来一株银杏,有风吹过,金黄的树叶就落进院中。地上的木盆似乎久无人使用,里面盛满了枯叶。只有刚才那姑娘面前的木盆中,泡着半盆衣裳。

        雨又下起来了,我连忙绕过一地梅花桩似的木盆,在窄窄的廊下稍避一避雨。

        刚刚站定,房门又“吱呀”开了,刚才进去的姑娘走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中年女子。

        我从来未见过此人,自忖以此人的年纪,也不至于被叫做“嬷嬷”,不敢称呼,只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

        中年女子见到我,便吃了一惊,赶上来道:“这不是二奶奶跟前的春儿姑娘吗?今儿怎么到这里来了,敢是二奶奶有什么吩咐?”

        她居然认得我……准备好的话便有些难以启齿:“并没有什么要说的。只是我人大了,心也野了……”怎么把王熙凤送给我的考语说出来了,“二奶奶遣我来此处做工。”

        “这……”她哽了哽,“姑娘先随我进来罢。想是二奶奶一时心急,说你两句,明儿说不准就接你回去了呢。”

        我苦笑,只要有贾琏在,她怕是不会再放心放我这个定时炸弹在身边了。但这话属于王熙凤的秘事,自然不能四处宣扬,我只是垂着眼睛,谦卑问道:“请问……怎么称呼您呀?”

        “嗨,别‘您’来‘您’去的了,我可当不起!姑娘就叫我一声‘桂嬷嬷’,也就完了。”她敞亮一笑,挥挥手向我道。

        其实在从前,我们一般跟着王熙凤,称呼这种年纪的人为“嫂子”或者“姐姐”,她不介意我把她叫老两辈,我也只能入乡随俗:“桂嬷嬷。”

        桂嬷嬷“哎”一声,十分受用似的,又简单地向我介绍:“这丫头叫月季,老子娘都在南边看屋子呢。同你年纪相仿的,还有一个,不过她今儿没来。”

        我受教地点点头,又同月季见礼:“月季姐姐。”

        月季被我一叫,白皙的面颊上便飞上两团红晕:“春儿姐姐,当不起当不起……”

        桂嬷嬷被我们两个逗笑了:“瞧你们两个,到底谁是谁的姐姐?”

        说话间进了房,正堂里却无人,连桌子腿都瘸了一根,好像长久无人使用的样子。我抬了眼,正东瞧西望着,忽听见竹帘里头,传出毫不遮掩的声音:

        “哎哟,下着雨的天,桂大姐你又出去瞎忙些什么?进来进来,咱们再打一圈。”

        “你别说话,没听见高枝儿好不容易来了,人家忙着往上爬呢吗?”

        一阵尖锐的笑声之后,又听见先头的人说道:“西厢房那个不是高枝儿?也没见她攀上去过一回!”

        三言两语过去,我虽知她们是在有意给我下马威,也忍不住皱了眉。转了头,看见月季也一脸不忿的样子。倒是桂嬷嬷权当没听见:“闹嚷什么呢,也不怕小姑娘听了笑话。”

        里面犹在说些“这个枝儿更高”等语,桂嬷嬷掀开帘子,她们才住了声。

        进了内室,见是两个老妇,正围着矮桌扯闲篇。如此年纪,却叫桂嬷嬷“大姐”,若不是因为闲话催人老,便是桂嬷嬷职级更高些。

        正想着,不防脚下“毕剥”一声,我低头看去,只见地上厚厚一层瓜子壳,我正踩在其上。忍不住在裙下用鞋轻轻刨了刨,方觉踩到了坚实的地砖。

        两个老妇丢了手中的瓜子,直直地盯着我,似在等待什么。我自知人在屋檐下,先行了个周正的礼:“春儿见过两位嬷嬷。”

        左边那个小拇指指甲特长的嬷嬷用手掩了嘴,桀桀笑道:“我年纪能有她妈大?就赶着叫嬷嬷了?”

        我暗想,我姥姥见了你,只怕也得喊一声“老姐姐”。

        见我不语,桂嬷嬷连忙打圆场:“好了,别说笑了,人家春儿姑娘大雨天的奔了来,我们这儿也没什么要紧活计,就且暂歇一日,明天再做工罢。”

        长指甲嬷嬷“啧”一声,又去嗑她的瓜子儿。

        桂嬷嬷冲我尴尬地笑笑,介绍道:“这是冯嬷嬷,那边的是陈嬷嬷,如今活计少了,这院里拢共就我们几个。”

        我“冯嬷嬷、陈嬷嬷”地叫去,这回两人都没有反驳。

        桂嬷嬷赞许地笑了笑,又道:“既如此,您两个先歇着罢,等我安顿了春儿姑娘回来,再打一圈牌。”

        冯嬷嬷依旧嗑瓜子不语。陈嬷嬷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春……春儿,你会打牌吗?”

        这时代的“打牌”指的是抹骨牌,看起来和麻将有点像,我反正是一窍不通:“回嬷嬷,我不会打牌。”

        陈嬷嬷哼道:“一个两个都不会打牌,现在的姑娘呀……啧……”

        冯嬷嬷附和地“哼”一声,也抬了头,却看向我身旁的月季:“你怎么也来躲清闲?外头的衣裳,敢是都洗干净了?”

        月季低了头,微微颤抖着,正要认错,桂嬷嬷又来劝解:“你缺衣服穿了?外面冰凉的大雨,看月季的手冻得!你没养过闺女,你不知道心疼!你若急这一时半刻的,自己怎么不出去洗?”

        冯嬷嬷听桂嬷嬷劈头盖脸地训了她一顿,也无话可说,只讪讪道:“桂大姐,我不过白问问,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呢?”

        桂嬷嬷只说:“剥你的瓜子儿去吧。”转了身,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月季,原路出门,顺着不怎么遮雨的回廊转到了西厢房:“我们这儿的年轻姑娘只两个,都住在这里,可惜只得两张床,先也没听说姑娘要来的消息,故而什么也没准备。今儿小红家去了,三两日也不见得能回来的,你且先睡她的床铺罢。等雨停了,我再去回内务府,支一张架子床过来。”

        我默默地听着桂嬷嬷的安排,应了声“是”。

        桂嬷嬷又道:“我们这里实在没有什么活计,不过是补补下人的衣裳,连带做些浆洗的活儿。姑娘今日且先安歇罢,等来了活儿,我再支应你。”

        我仍是应“是”,又听桂嬷嬷对月季道:“你也歇着吧,何必拿那两个老货的话当圣旨?”

        月季犹说着“可是……”,被桂嬷嬷扶着双肩按坐在了床上,才不说话了。

        桂嬷嬷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去了。

        桂嬷嬷一走,房里骤然安静下来。天色微暗,却没有人掌灯。

        粗粗回想一下,这里虽略破败,人员还算简单。

        我这是提前开始养老生活了……?

        荷包里的银票让我底气十足,略待一段时日,等王熙凤把我忘了,再悄悄离开,也好。

        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环顾四周。那位“小红”的床铺干净而整洁,我一眼看出,床头摞着的被子,被面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素锦。

        看看对面,呆呆坐在床上的月季,身上穿着的,也不过是府里最低等女仆分例的细布褙子。

        如此看来,这位缺勤的“小红”有来头啊,她不会就是我所知道的那位小红吧?

        脑补解决不了问题,我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一边。没打招呼就擅自睡别人的床铺自是不太好,我站起身,把行李放在临窗的榻上。

        这榻又窄又短,不过我蜷着身子睡在上面,应该够了。

        打开行李卷儿,略整理了一下,好像又是无事可做。我斜着眼睛瞥了瞥仍坐在自己床上的月季,她低着头不言不语,似乎已经入定。

        “姐……”

        我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却突然“腾”一下站起来:“我去把衣服洗了。”

        说完,她挽起袖子,要出征似的出了门。

        我原地愣了一下,连忙赶上去。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她就着晦暗的天光,蹲在院子里,用杵“通通”地捣着衣裳。

        不管怎么样,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

        我放重了脚步走过去,蹲在她身侧,试探地抚上她的捣衣杵:“姐姐,让我来做吧?”

        她咔巴两下眼睛,耳朵又红了:“给……给你。”

        我学着她的样子,把衣裳在石板上铺平,用力捶打着,也不知这样对不对。

        月季只不说话。

        捶了半天,我暗想,这件白布的裙子应该是被我淬炼得差不多了吧?

        把捣衣杵放在一旁,再把裙子浸进装了清水的盆中,我忐忑了许久,身边的人却一直一言不发。

        应该……是这样吧?

        我从浸泡着脏衣裳的盆里随手拈了一件绸子比甲,正欲在石板上铺平,月季却将我拦住了:

        “这个是绸子的……不能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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