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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胜春


月季好不容易吐出一句金口玉言,我立刻跟上她的话题:“啊……实在抱歉,不怕姐姐笑话,我是第一次洗衣裳,难免手笨脚笨的。若哪里做得不对,还望姐姐多指点我些。”

        说完这一大通,我面含期待地等她接过我的话,然后相谈甚欢,然后一边干着这毫不费脑的工作一边互相熟悉,然后一同手挽手回到宿舍……

        谁知月季连眼都没抬,只是安静地、一下一下地狠狠捶着一件蓝布衣裳。

        “嘭——嘭——嘭——”

        我打了个寒颤,不禁脑补自己被按在石板上爆捶一番的场景。她既不出声,我便只好觑着她的动作,学着她浸泡衣裳、捶一通、再清洗一遍。

        这一点也不难,我很快就明白,月季故意放慢了动作,让我能够看得清楚。但秋冬之际的傍晚,盆里的水凉得彻骨,很快,我的双手便红起来,先还针扎似地痛了一阵,后来便没了知觉。

        看看月季,她仍像个小机器人一样,反复地执行着清洗衣裳的每个必要步骤。

        忍不住用意念捏了捏腰间的荷包,心里想着,如果现在把银票甩到屋里的嬷嬷们脸上,然后立刻走人,不再受这洋罪吗?

        嘴角扯了扯,我当然知道不行。何况难道出府去就不用再洗衣裳了吗?

        然而衣裳像是会自动生长一样,明明只堆了半盆,却怎么也洗不完。我终于无法忍受把手浸泡在冰水里的感觉,有样学样地在裙子上擦擦手,拽拽月季的衣摆,轻声问道:“嬷嬷们既不着急,咱们先回去吧?明儿天亮再洗。”

        说着,我便站起身来。月季抬头看我,嘴唇动了动,还没说话,忽然身后一亮,是正房里掌起了灯。

        只见房里有个凭窗的人影晃来晃去,片刻,传出骂声:“这窗户上糊的纸也不知为何这么金贵,风儿一吹,人还没怎么着,它先破了,没得叫人笑话。”

        房中的正常谈话声自然传不到院子里来,我一听就知道,是有人在指桑骂槐,只是一时分辨不清是谁在说话。

        我充耳不闻,略弯下腰来,拍了拍月季的肩:“姐姐不走,我可走啦?今儿是三十,连月亮都没有,小心背后有鬼。”

        月季本来就白的脸更白了,好像真被我的话吓到了。我看她蹲着不动,尴尬地咳了咳,想要撂开手自己回房,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这时,她终于赧然开了口:“春儿,扶我起来。”

        她的话太像命令,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反射性地伸出手。她好像自知失言,又低声解释了一句:“……蹲得太久,脚有些麻了。”

        这才感觉一双冰凉的手搭在我那只也没好到哪儿去的手上,月季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同我一起进了西边的厢房。

        -

        一同挨了一通嘲讽,不知怎么的,房间里的气氛却没有那么尴尬了。

        我还没吃晚饭,难免腹中饥饿,正疑惑这院子里的人怎么都没有吃饭的意思,难道她们在集体减肥?才猛然想起,我们每日三餐,是随了王熙凤的福利,府里的下人,本来是每日两餐的。她们的晚饭该在未申之交,我来的时候,她们怕是已经吃完了。

        燕燕送给我的零嘴本来还有不少,但我搬家的时候嫌麻烦,全部留给平儿了。

        柳叶糕……荷花酥……

        我晃晃脑袋,试图清除脑海中突然出现的美味食物影像。但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肚子在此时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偏僻的小院里,比别处更安静些,我肚子的叫声便格外明显。

        尽管知道可能无人在意,我却仍有些尴尬,欲盖弥彰地站起身来,从包袱里拽出一领席子,准备铺床。

        铺着铺着,才觉心无旁骛起来。突然感觉有人拍了拍我的后背,我正专心于铺床,猝然转头,反应难免大了些。

        月季站在我身后,好像被我吓到了似的:“……”

        “抱歉抱歉!”我连声道歉,却见她把手向前送了送,手里垫着手帕,托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白糕。

        “……你吃吧。”

        “哎!”我欢喜地连着手帕接过白糕,动作夸张地咬了一大口。虽然那糕应是放得久了,边缘发硬还有些剌嗓子,我还是很快就吃完了。

        “谢谢月季姐姐,这糕很好吃。”

        天已黑透了,但夜还很长。

        这儿没有西洋时钟,只有更漏缓缓地滴着,但我看不懂上面的刻度,总之不到睡觉的时候。

        月季走过去掌了灯,灯油质量不佳,微微泄出些黑烟。我就着昏黄的光线理好东西,也觉得无事可做。

        时间被抻长了,每两个计时单位的中间,都好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月季就在床边一语不发地坐着,像尊雕像。许是看我实在盯了她许久,才迟疑地向我搭话:“春儿你,平时夜间都做些什么?”

        我认真想了想:“不过在二奶奶房里的地下站着,预备着添茶倒水,或是做些针线、众人说话打发时间。”

        看她露出羡慕的神色,我又补了一句:“站一天下来,累得腿都不是自己的了,还是在这儿歇着,更自在些。姐姐呢?”

        她也想了想:“没什么可做的,左不过就是坐着发呆罢了。如今你来了,倒热闹些。”

        我眨眨眼睛,换了个话题:“刚才嬷嬷不是说,这屋里还有一个小红吗?怎么,她却不常在这里?”

        “她爹娘都在这府里,自然家去住着,十日之内也不过来一两日罢了。”她自嘲似的笑了笑,“恐怕是嫌我无趣罢。”

        “姐姐怎么会无趣呢!”我的安慰冲口而出,说完才发现接不下去了,在我和月季的共同努力下,好像又把天聊死了。但我仍锲而不舍:“姐姐每日做多久工?都做些什么?我裁剪、缝补都不大在行,但刺绣倒还可以。”

        月季抬眼看我,似是有些诧异:“裁剪、刺绣,哪里轮得到咱们来做呢!我自从从南边来这里,每日做的也不过是浆洗衣裳罢了。”

        “这样啊……”我努力让自己充满朝气和斗志:“那我也可以帮姐姐分担些,早些做完,也免得把手泡在冷水里遭罪!”

        她听了我的话,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盯着油灯上头冒出的烟,等了半日,才听到她低低地说了一句:“好。”

        接下来,我借着灯光刺绣的约摸一个多时辰里,月季一直在发呆。正在我疑心她是否已经得道成仙的当儿,她才动了:“我去洗漱了。”

        她去洗漱当然不用向我报备,我知道她的意思其实是带我认一认取水的地方,连忙撂了绣绷:“姐姐等等我。”

        只见她转到廊下,自一口大缸中舀了一盆水,便要回房。我凑上去,用手指蘸了蘸,果然是冷得刺骨的冰水混合物。

        回到房中,她把盆放在桌上,将巾帕向盆中一扔,便要把双手也浸进去。我忙阻止道:“姐姐稍等。”

        她停下动作,转头看着我,我便问:“这儿可有打热水的地方?”

        她慢吞吞道:“茶炉在正房的耳房。只是……”

        我一手拉着她,一手拎着自己的水盆,不由分说地往外走:“只是什么只是,你岂没听说过,女孩儿家整天浸冷水,老了要作下病来的。”

        她的手在我手心里挣了挣,没有挣开,就温顺地不动了,随着我向耳房走去。

        茶炉在东侧耳房,我们顺着回廊走,不免要经过几个老嬷嬷所住的房间窗下。果不其然,我们两个的影子甫一投在窗纸上,便听见了房里传来的叫骂:

        “果然是那院子里出来的姑娘,规矩大着呢,没了这二两热水,人家生的猴儿,就说不定是腿儿先往外伸了!”

        我不得不承认,这话实在是粗俗中带着无穷的想象力。感到月季攥着我的手紧了紧,我回头冲她笑笑,轻声说:“不妨事。”

        到了茶房,在炉火的毕剥声中,我才不再用气声说话:“她们愿意骂就叫她们骂去,权当猴儿乱叫。为了这个弄坏了身子,值不值得?”

        月季低着头,回了声“是”。

        我不禁莞尔:“什么是啊非的,我又不是你领导,只是看你闷声不响地委屈自己,心里怪不落忍的。”

        她的眼睛映着橙红的火光,在夜色里闪了闪。

        我却无暇欣赏这个在裁缝处虚度大半青春的姑娘的美貌,只顾四处乱找,倒真被我找到一个空瓷罐。借着火光看了看里头,还算干净。

        月季已经执着铜壶,向我带来的盆中注入大半热水,端起来就要走。我连忙叫她再等等,先向瓷罐中倒了些水,随便涮了涮,泼在地上,复又执起铜壶,向瓷罐里倒了些热水,抱起瓷罐,才回身道:“走吧。”

        月季的眼神里带着不解,却什么也没有问。

        再次路过嬷嬷们的窗下,里面的人又像被按了开关一样,开始骂骂咧咧。我故意重重走了两步,扬声朝里面道:“想着嬷嬷们盥洗需要热水,已经预备在廊下了。嬷嬷们取用的时候,小心些别烫了手。”

        说着,我把瓷罐轻轻放在窗台下,只听见房内顿时安静如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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