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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旧仆


待梳妆完毕,却得知沈以宁那辆专属马车因长久未用,早已落满了灰尘,这倒是下头人的失职。负责看管这辆马车的车夫悄悄琢磨沈以宁左右鲜少出门,清闲之余自是心安理得偷了这个懒,眼下正急得团团转,连佛脚都来不及抱。

        沈以宁从前喜爱热闹,每逢佳节必上街游玩,未免途中波折,她的马车是沈武当年特意找人画图纸修饰建造的,里头的座椅摆设皆是按照沈以宁日常生活中的习惯安放,虽不至于奢靡,但里外装饰透露出的贵气一目了然。

        最终车夫被罚一月工钱,沈以宁再令他将功补过,一并换掉马车里里外外所有的绫罗装饰,一切从简即可。

        “既然如此,倒也不必急着出府,那就先去趟行云阁吧。”沈以宁吩咐道。

        一出沉礼堂,她再不开口,秋水盈盈的眉眼归于沉寂,来往遇上的小厮杂役从身旁经过时也仅敢停下步子低头问安,除此之外无人敢多嘴。在他们心里,谁也无法打包票,如今的她还是不是曾经那个平易近人的昭宁郡主。

        沈以宁步履轻快,穿过那日落水的园子,见园中花枝盎然,生机勃勃,纵使这般,她也无心赏花观叶,始终离那池塘和假山远远的,宁可择远路也不愿靠近,以免再次回想起往日的窘迫。

        行云阁,景昭在王府内的住所。

        虽是在沈家的宅府里,但景昭贵为皇子,所以行云阁内外皆由他自己的人把守,对此沈武也并不异议。

        行云阁远离正房大院,环境清幽,也不失为一处风水宝地,沈以宁打量着不算熟悉的四周,不成想刚来到行云阁前院门口,便被一名侍卫拦下。

        秋霖赶紧替沈以宁说明来意,手里忙不迭往对方手里塞银两,哪知这侍卫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不动声色地躲开,语气生硬道:“殿下今日一早便出了门,不知何时能归来,还请郡主改日再来。”

        沈以宁装模作样看完秋霖写好递来的字条,她微微点头,朝秋霖抬了一下下巴,秋霖会意,上前向侍卫道谢之后方离开。

        估摸着时间,恐怕那车夫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把马车收拾好,沈以宁正想着要不要顺路去杜玉娥院里坐坐,没成想刚拐出长廊,意外撞上一人,这股力道倒是不大,软绵绵的还是个纤细的姑娘,只不过这人一见她就扑通一声跪倒下去,抖如筛糠,战战兢兢在地上缩作一团。

        此人头顶乱糟糟的,鸡窝一般,身上的衣物也破破烂烂,满是补丁,从她耳侧滑下的乱发挡住了大半张脸,可随着沈以宁无意间看见她短缺了一截的小拇指,目光也跟着一点点冷淡下去。

        秋霖显然也看见了,她错愕地看着面前跪着的女子,想上前去确认,可又看见沈以宁的脸色,于是收回手,不敢擅自行动。

        短暂的僵持很快被女子沙哑的嗓音打破。

        “郡主!求您大发慈悲饶过奴才一家!奴才命贱,郡主随意拿去便是,可不关我家中父母的事啊!”她重重地对着石板地磕头,很快鲜红的血顺着她的眉心往下淌去,触目惊心。

        沈以宁冷眼旁观,像是事不关己。

        女子没有等到任何反应,她突然拖着摇摇欲坠的身躯跪步上前,一把抓住沈以宁的裙摆,力道发狠,洁白无瑕的裙边霎时染上一块混杂着泥土与鲜血的污渍。

        见状,秋霖惊呼,冲上来将她往后重重推去,红樱反倒更为狠厉地咬着牙关,坚持着不肯松手。

        秋霖气极了,忍不住破口道:“红樱,事到如今,你还敢出现在郡主面前!要不是你,郡主就不会……”

        大火之后的追责当中,曾有人证称,在黄昏时分,目睹红樱在沈以宁房门前鬼鬼祟祟,深入调查后,抓出当日房中的爆竹堆乃红樱放置。

        红樱是沈以宁房中二等侍女,虽不能近身服侍,但尚可自由出入房中,再者她仗着有几分姿容,向来心浮气躁,当日的一反常态难免引人注目。

        听了秋霖的话,红樱先是一愣,接着肆无忌惮地放声狂笑起来,犹如疯子:“原来如此,没想到啊没想到,昭宁郡主耳朵还废着呢?哈哈哈哈哈哈,衣食无忧,高高在上的郡主不也敌不过天意吗,哈哈哈哈哈……”

        “你再敢胡说八道!”秋霖气急,可到底是柔弱的姑娘家,眼睛就算瞪得如铜铃,也实在想不到什么办法能堵住她的嘴。

        沈以宁冷冷看着她疯魔的举动,低下头的同时微微俯身,发丝从肩头倾落,垂下的长睫遮住眼中的眸光,一时间看不出喜怒。

        红樱也就这一两秒钟的愣神,沈以宁已伸手从她手中拉出自己已经脏掉的裙摆,她呼吸平静,面色也足够从容,诚然她现在是红樱口中的残废人,应有的反应便是没有反应。

        沈以宁直起身子,轻咳一声,示意秋霖不要再与她发生争执,与此同时,却见两名腰侧佩刀的面生侍卫跑了过来,在见到她的一瞬间,两人相视一眼,脸上竟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惊愕与慌张。

        从衣着打扮上来看,两人断不是在王府中当差的,而在内院有权佩戴武器的除去王府中原有的一等侍卫,只有景昭的人有此特权。

        沈以宁飞速转动的脑海中闪过一丝灵光,她尝试去抓住,却始终细想不出缘由。

        红樱是当初大火现场的重要参与者之一,在此之前,一直是由沈王府亲自负责关押审讯,依目前来看,已是被景昭的人控制着,但沈武必然知情且默许。

        虽尚且不知其中蹊跷,但好歹是误会了,原来景昭并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样无所事事。

        可他握住这样一个人在手中的意图却模糊得很,曾听闻王府幕僚官员说他手段阴私繁多,虽不至于暴虐成性,也足够令许多人闻风丧胆,回想一下方才红樱的状态,真相如何姑且不谈,但他远赴千里必定不会只为查一场与他毫不相干的旧案。

        沈以宁想起那张风华月貌之下漠然的脸庞,心下复杂难安。

        既然高岭之花的爱好断不可能是助人为乐,若是这样的思路,那这必然是他的一步棋。

        也许事关自己的那场大火与他真正想查的事有所关联。

        沈以宁思索间,其中一名佩刀侍卫向前朝她作揖,语气试探道:“郡主受惊了,我们这就将她带走。”

        然后竟半句也不肯多说,将红樱架上就往相反方向而去。

        红樱一面绝望地挣扎,一面阴狠地艰难回头瞪向沈以宁。

        秋霖下意识想追,却被沈以宁抬手拦下。

        “回去再说,先办正事。”她低声道。

        秋霖只好愤愤点头。

        抬头看去,天色尚早,蔡府就在两条街外的街头处,这个点儿去一趟还算绰绰有余。

        车夫为挣表现,将功补过,提前驾来了马车,这辆马车看起来终于是与寻常人家中的无异,丝毫没有先前的影子,简单大方,顺眼不少。

        沈以宁乏力地扶着秋霖的手,踩着矮凳上了车,抬眼观察半周车内摆设,原本那些绫罗绸缎作一应被当作累赘除去后,倒也还算如她意。

        马内宽敞整洁,秋霖坐在她身旁,为她在身后放置好软垫,又忙活着点燃了案桌上的熏香,刚把提前准备好的糕点、零嘴儿从油纸里剥出来,抬眼看去,沈以宁已轻阖双眸,眉间舒展,似在凝神,便噤了声没敢再做多余动作。

        车轱辘辗过青石板地,声声作响,沈以宁闻着车内焚燃着的淡淡檀香安下心来,难免逐步展开心中思绪。

        她的父亲良禽择木,做了这么多年的天子近臣,始终兵权在握,有人忌惮就会有人觊觎。朝野上下,危机四伏,圣心难料,谗佞之徒亦难防,心怀野心的宁王与慎王也不再安生,日趋露出马脚。他们藏匿在幕后阴暗处,将沈武推至被动的位置,他的多番避嫌被解读为忍让,宁王、慎王一而再再二三的上奏弹劾,变本加厉之下,打的就是知道他为了明哲保身无从反驳的主意。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的道理,沈以宁自幼学了个七七八八。

        民间有轶闻趣事,昭宁郡主徒有其表,有闲无德,为人笑柄,她不在乎。

        身无六艺,不擅八雅,她也不在乎。

        后来冲天而起的火光,一触即发的爆炸,她哭喊得嗓子都哑了,接着又是势焰熏天的无边火海,彻底吞噬她的呼救。

        没有人告诉她多年来等到的这个结果,是对了,还是错了。

        直至沈武含泪痛疚,向她道歉。

        看来他们都是错的。

        大错特错,错上加错。

        昔年,景武帝为沈武封王赐地,作为唯一无二的异姓王,未免口舌猜忌,他远离王都二十年,戍守云洲再未返,此举也暂时堵住了一干人等的嘴,可是这一次呢,还能撤到哪里去?

        天大地大,浩瀚王土,竟再无让沈家安稳度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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