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一次任务

“如同白纸一般纯洁的女孩啊，愿你的一生没有悲伤。”

        在莱恩离开之后，菲尼安随便找了个屋顶坐下，然后看起了莱恩给他的纸张。

        纸张左上方贴着一张黑白照片，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女孩，照片右方写了她的名字，年龄，性别，身份已经出生年月到死亡年月，甚至还有死亡地点。

        仔细算算，现在是9月3号，死亡年月写的是10号，看来这个女孩还没死。

        菲尼安简略的看完，讲纸张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只是张普通的纸，和人界用的差不多，只是反面的边角似乎有很浅的暗纹，不仔细看基本看不出来，看出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

        菲尼安不再多想，他将纸折了两折，塞进外套内袋，显了形后挑下屋顶走出了藏身的小巷，来到了街道上。

        这次任务地点是在一个繁华的小镇，不像之前因为疫病空无一人的晚上，这个小镇现在正是白天人流多的时候，到处都是人，嘈杂声此起彼伏。

        菲尼安一心想着任务，左右看了看大致方向后，朝着街的一头走去。

        但没走多一会而菲尼安就发现了不对劲，很多人都在看他。往常菲尼安会觉得并没有什么，毕竟他的黑色头发确实很引人注目，但令菲尼安感到奇怪的是，人们看他的眼神并没有带着嫌恶和审视，而是浓浓的好奇，似乎还有一点……羡慕？

        菲尼安也不确定，他转头望向正在偷偷看自己的一位少女，女孩看见自己被发现后急匆匆地鞠了个躬然后小步跑开了。

        菲尼安：？

        躲在暗处的莱恩：……

        又在人们的注视下走了半天后，菲尼安才突然意识到——他现在穿的还是亡灵之都实习生的制服！

        怪不得不少人都在看自己，亡灵之都虽然和人界的制度以及建设差不多，但亡灵之都在很多方面都比人界更加先进，亡灵之都随处可见的与众不同地宽松服装就可以证明，或许是因为亡灵之都的民风更加开放的原因，总之，亡灵之都的气氛都要比人界更加轻松些。

        不过反正也没出什么大事，菲尼安也没特意去换衣服（莱恩给他的钱应该就是用在这方面的），干脆就大大方方地穿着，尽量去忽视民众的目光。

        走了很久后，人的数量开始渐渐减少，现在菲尼安正处于郊外。根据纸上写的，任务对象死亡的地方就在这附近，菲尼安决定先来这里附近看看。

        菲尼安转头向四周到处看看，死亡地点写的是一棵高大的树，不过菲尼安看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树。

        突然脚下一空，菲尼安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失重感随即传来，竟是没注意走到了一个下滑坡，菲尼安没能稳住身形，向前一扑，随着草坪和衣料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菲尼安保持着往下滑的样子直接从坡上滑倒了坡下。

        “哎呀！先生你没事吧！”菲尼安听到一声惊呼，抬起头，看到一个棕发棕眸的年轻女孩，女孩似乎没想到这么偏僻还有人来，眼睛里除了关心还有深深的惊讶。

        菲尼安反倒不好意思了，竟然被看到了！菲尼安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拍了拍摔倒时身上沾上的草灰。

        女孩很合时宜的没有提起刚才的糗事，只是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然后惊讶地捂住了嘴：“天啊，你是从某个城市来的学生吗？”

        “学生？”菲尼安不解地问道。

        “对啊。”女孩指了指他的衣服，“你的衣服款式看起来很像学生呢，还是那种很好的学校，我们这里都没有呢。”

        菲尼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亡灵之都设计衣服的风格真是……

        菲尼安干脆也没有否认，也指了指她的衣服：“你马上要结婚了吗？以你的年龄来说还有点早吧。”女孩身上穿着婚纱，但似乎比菲尼安以前见过的朴素不少，不过也许是地方不同的原因。

        “这个？不是哦，只是订婚啦！”女孩捏了捏裙摆，突然一笑，“不过我逃跑啦！”

        “诶？”菲尼安睁大了眼。

        “你也觉得不太好吧？但我不喜欢父母给我安排的结婚对象，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菲尼安坐到女孩身边，他感觉女孩似乎有不少话想说。

        但女孩并没有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只是抱住膝盖，将头搁在膝盖上，声音都低了几分：“我有喜欢的人了，但他只是个乡下来的人，来我们家做杂工，我爸妈不同意这门婚事。”

        “真是的，他们为什么什么都要管啊……”说着，女孩眼中沁出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然后没入洁白的纱裙之中。

        菲尼安被吓到了，急匆匆的想找个手帕，一不小心把塞在衣服内袋的纸一起带了出来，菲尼安先是将手帕递给旁边的女孩，然后才拾起掉在一旁的纸，鬼使神差的，他悄悄打开看了一眼，然后就愣住了。

        任务对象玛丽莎·路亚希尔，左上角黑白的照片里是女孩微笑的脸，在菲尼安眼中却显得触目惊心。

        “路亚希尔小姐？”

        一旁擦干眼泪的玛丽莎闻言惊讶地转过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然后她看见菲尼安转过头，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玛丽莎觉得，眼前这个看起来还没自己大的男孩眼中有着说不出的哀伤，是她难以理解的。

        “你还好吧？”玛丽莎向他挥了挥手，大概是因为菲尼安看起来确实年龄不大吧，玛丽莎下意识地把他放在弟弟一样的位置去看。

        菲尼安摇了摇头，他并不好，他来亡灵之都并没有多久，比起是为了帮助亡灵投胎而存在的亡灵之都，对于菲尼安来说只是换了个地方生活，除了经历的考核和长达三个月的能力训练，菲尼安感觉和在人界并没有什么不同，这导致他无法像前辈们那样坦然地去接受死亡，从他自己的意愿讲，他想要帮助玛丽莎避免死亡，并不是因为对这个女孩的私心，只是因为他仅仅是个和其他人一样的普通人，人们都对死亡保持恐惧和敬畏。

        但他知道他无法这么做，因为他已经死了，所以他才会悲哀，为这个女孩，也为他自己。

        他们在那棵树下坐了很久，聊了很多，之前发生的不愉快并没有让菲尼安太过忧愁，还早呢，他想，这个女孩现在还不会死，哪怕就现在，此时此刻，此时此地，让他像个普通的活人一样，和散步时偶尔遇到的一个叛逆的女孩聊聊天。

        只要现在就好。

        当你觉得快乐的时候，时间总是很短暂，浅蓝的天空被落日染红，这一天没有云，东边是落日的余晖，西边是月亮的新辉。玛丽莎静静看着落下的夕阳，阳光照在她的身上，连同她身上的洁白婚纱，一切染成了红色，就像是血一样。

        他们真的聊了很久，从地理文化到民俗人情，菲尼安住的地方限制了他对外面的探索，他能说的大多只是他略显枯燥的生活，或者给玛丽莎背一段他烂熟于心的圣经，玛丽莎懂得很多，讲出口的故事也让菲尼安不知不觉就深陷其中，就算只是讲她日常中的小事，也让菲尼安感到新奇。

        玛丽莎看起来很开心，她脸上的微笑就是证明，她转过头，看向身旁这个黑头发的少年，开口说道：“你是从哪儿来的，你的头发让你看起来不像我们这儿的人。”

        “头发颜色是天生的，我也不知道。”菲尼安摇了摇头，他天生就长这样，因为这头黑发他从小就不太受人待见。

        “你知道吗，在离我们这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神秘的国家。”玛丽莎说着，伸出手，向东边指去，“听说那里的人都是黑发黑眼，跟我们一点儿也不像，也许你的父母就是那边的人？”

        菲尼安第一次听到有关于自己身世的事，立刻提起了精神：“我没见过我父母，那地方有多远？怎么样才能去？”

        “我也不是很清楚，应该要做船去吧，但是听说人是不允许去的，除非偷渡。”

        玛丽莎压低声音说。

        菲尼安知道偷渡意味着什么，他并没有去的打算，一方面他独自过了那么久，对于父母并没有什么留念，一方面也许他父母早就死了，再加上贸然去往陌生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能不能找到又是一说，至于为什么还要问，大概只是因为他没经历过有父母的人生，所以多少有点执念留存。

        “突然发现，你的眼睛也不太一样诶，正常人的眼睛虽说也有绿色的，但比较浅，你的眼睛颜色貌似要更深一点。”玛丽莎盯着他的侧脸看了看，然后指向他的眼睛说。

        这个倒是没注意过，菲尼安轻轻碰了碰眼睛的位置，这附近也没有镜子什么的，没办法确认。

        突然看到太阳已经落了大半，菲尼安转头提醒玛丽莎：“太阳快要落山了，你不回家真的好吗？”

        玛丽莎也注意到天色已经不早了，但只是皱了皱眉，哼了一声：“我才不想回去呢，干脆离家出走好啦。”

        还是个叛逆期的孩子呢，菲尼安想，完全忽略了他自己也没有多大这一点。

        “那你晚上该住哪儿呢？”说归说，但这可不是小事，菲尼安作为亡灵不睡觉也没关系，但玛丽莎毕竟只是个人类，需要保证充足的休息。

        显然刚刚玛丽莎刚刚的话只是一时气急，她并没有可以让她在外面度过一夜的地方，当然，菲尼安也没有。

        “回家吧，玛丽莎小姐，天色不早了，你的父母会担心的。”菲尼安覆上她的手给她鼓励，“和你的父母谈谈吧，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他们一定会愿意听你说说你的想法的。”

        大概是菲尼安的话给了他鼓励，也许还有对于在外过夜的恐慌，玛丽莎下定决心，她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裙子：“我会试试的，明天让我们还在这里见面吧。”说完，她提起裙子，爬上了坡，头也不回地向家的方向跑去。

        菲尼安只是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突然身后传来风声，菲尼安转过头，莱恩就站在他的身后。

        “莱恩先生？”

        “菲尼安，我知道也许你第一次并不太适应，但你已经不再是活人了，作为渡魂者，你应该学会狠心一点，我能感觉到，你还在留恋。”

        菲尼安好似如梦初醒，他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莱恩，说：“大概吧，我可能暂时无法习惯这样的生活方式，我有自己的原则，但不会违法亡灵之都的规则。”

        “你心里有数就好。”莱恩的身份让他无法过多的插手这件事，提醒是在他所能做到的极限，能不能好好完成这个任务，只能靠菲尼安自己，学会习惯死亡，也是考核的一部分。

        ……

        在玛丽莎死前的这几天，菲尼安晚上的时候隐去身形，随便找个屋顶或者大树栖息，白天则是在大树下等待玛丽莎的到来，玛丽莎每次来待的时间不会太长，她的父母在她出逃一次后对她看管的更严厉了，但值得庆幸地是，玛丽莎的父母不再逼迫玛丽莎嫁给她不喜欢的人，但是却仍然没有对玛丽莎的心上人让步。

        每次和玛丽莎见面，他们有时候会去街上逛逛，有时候会坐在小镇公园的长凳上聊天。

        “菲尼安，我有一个大计划，我要和克拉森私奔！”玛丽莎拉着菲尼安兴奋地说。

        “啊？”和玛丽莎相处了几天，菲尼安多多少少了解了这个女孩的性格，但还是会经常被玛丽莎的话惊到。

        “别那么惊讶啦，我早就决定好了，父亲母亲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所以我要和克拉森私奔，等到一切都定下后，他们就算不同意也没办法了！”说到最后玛丽莎语调还带着孩子气般的小得意。

        玛丽莎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计划，菲尼安却有些心不在焉，今天是玛丽莎死亡前的最后一天，他着实没什么好心情，任务纸上写下的死因是失血过多，到底是因为什么导致的呢？菲尼安陷入了沉思。

        玛丽莎正说的高兴，却发现菲尼安已经走了神，顿时有些不高兴，她用力一拍，菲尼安被吓的差点儿跳起来，菲尼安一转头，就看到玛丽莎两手叉腰，正气呼呼的看向他。

        “啊……抱歉，玛丽莎，一想到你要走我就……”菲尼安撒了个小小的谎言，毕竟他总不能告诉玛丽莎说“我在想你马上就要死了”这种话吧。

        见菲尼安是在想这个，玛丽莎也不好责怪他，只是说：“我准备在明天晚上溜走，你会来送我吗？”

        菲尼安有想过玛丽莎的死可能是因为父母知道了她的计划后在激烈的争执下导致的意外，也有可能是因为之前订婚的男子仰慕玛丽莎，才会爱而不得由爱生恨。但听的了玛丽莎的话，他总觉得也许会有第三个结局。

        “抱歉。”既是因为不能去看你，也是因为不能阻止你。

        “好吧。”玛丽莎看起来有些失望，但她还是收拾好心情，站了起来。“天色不早了，我也该走了，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吧？”

        “再见了，菲尼安。”

        菲尼安看着玛丽莎脸上淡淡的笑容，她的眼神里是浓浓的不舍，还有没能被掩盖住的喜悦和幸福。

        “一定要去吗，玛丽莎？”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有些颤抖。

        “嗯！”

        ……

        菲尼安并没有去见证这个花般年龄少女的消逝，他在那天玛丽莎和克拉森约好的时间去了离约定地点很远的地方，也是玛丽莎和他常常聊天的花田里。菲尼安坐在花田中，轻轻哼唱着玛丽莎曾经教他的小曲，是这个地方独有的歌谣，曲调婉转悠长，带着离乡远行之人淡淡的思念，还有物是人非的哀伤，玛丽莎说，这首歌在让人唱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悲伤，却又忘记悲伤的原因，如果感到难过，就唱它试试吧。

        所以菲尼安照做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玛丽莎的声音。

        “抱歉，菲尼安，我大概再也见不到你了。”玛丽莎在他身后说，带着亡灵特有的凄哀的感觉。

        “对不起。”菲尼安没有回头。

        玛丽莎反而感到惊讶，她向前走了几步，说：“菲尼安？你可以看到我吗？”

        “对不起。”菲尼安又重复了一遍，站起身，缓缓转头看向她，脸上说不出地平静。

        玛丽莎突然就很高兴：“你能够看到我？太好了，菲尼安，你能不能、能不能告诉我父母，告诉他们……”

        “对不起。”菲尼安又重复了一次。

        玛丽莎很聪明，她已经什么都明白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对不起，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

        对不起，见证你死亡仍然如此淡漠。

        对不起，即使知道你有未了的执念，我什么都不能做。

        “你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刻，就是准备在今天带我走的吗？”玛丽莎笑着说，眼里似有泪花闪过。她穿了一身白色的裙子，却被鲜血染红，就这么随风飘着，刺着菲尼安的眼睛。

        菲尼安强忍着不去看她的眼睛，从怀里拿出那张纸，随手松开，任由它被风裹挟着飘荡，然后红光闪过，一张小小的纸变成了一道红色的光幕。

        菲尼安就站在门边，不敢看玛丽莎，也没有动作。

        就像第一次见面，玛丽莎察觉到了他的心情，她走上前，温柔的笑了笑，说：“菲尼安，知道吗，这几天我过得真的很快乐，你是个很温柔的人，就算是这样离开，我也没有遗憾了，你是个很优秀的渡魂之人。”

        菲尼安讶异地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女孩，随机窘迫的低下头：“还、还不是正式的，还在考察期。”

        玛丽莎没想到是这个回答，愣了愣之后笑了起来，良久才停下。

        “时间不早啦，菲尼安，我该走了。”

        玛丽莎看着菲尼安，菲尼安也回望她。

        “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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