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岂朝暮

天色又暗了些，随时都有可能下起大雨。院子里的戏台是露天的，所以朝思带着两人绕过戏台走进主屋内，屋内也有一个戏台。

        黎梨进去没多久悄悄退了出来。

        他出来后走上了院子里的戏台。这戏台并不高，离地四五尺的样子，但他站在上面却觉得视线开阔了许多。

        戏台下又是不一样的人生。

        有人在台上演绎经年的离合悲欢，却不想懂得离别；有人在台下看着他人的曲折人生，流尽了自己的泪。

        朝思看了秦暮晨许久，这一眼似要把余生会欠下的对视都偿还了。

        秦暮晨开始时有些发愣，没怎么明白这寓意深长的眼神，就也没说话。随即走上前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朝思，试探性地触碰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牵住。

        他在心里酝酿了很久，想要把自己的打算告诉朝思，问问他：“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只是刚打算开口就被朝思阻止了。

        “别说话。”

        他不明所以，就由着朝思牵把他到了后台。朝思拿出准备好的戏服换上，然后背对着妆镜坐下。

        “你再为我描一次妆吧。”

        秦暮晨接过朝思递过来的妆笔，为他上起了妆，没有听出这“再为我描一次妆”是最后一次的意思。

        他化得很认真，即使他已经熟练到闭着眼睛都能化好的地步，但他还是全神贯注，把眼前的人视若珍宝般，一丝不苟地上着妆。

        妆化好后他让朝思转过身去看看镜子，但朝思却对他笑了笑说，“你化的都好。”

        两人回到了戏台前，朝思登上了戏台看着台前的秦暮晨，心中泛起了苦涩，却没有表现出来。

        他说：“我今天想唱思暮。”

        最后一次……

        秦暮晨在台下看着，好像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小小的少年在台上唱着他听不懂的戏，那时候他想：“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好看的人。”

        后来他有幸陪着这少年度过了彼此成长的岁月，并且希望这相伴的岁月可以是一生。

        他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朝思，往后的岁月我想陪着你。”

        我想是这一生是我们。

        戏再长终究也会唱完，一曲终了，朝思缓缓地走下戏台。他每一步都走得艰难，短短的路程却好像把他的一生都走完了。

        “真好。”秦暮晨看着走到身前的朝思想重新牵起他的手，却被躲开了。

        “暮晨，我要留在江凌，你离开这吧，去做你该做的事。”朝思后退了一步，目光清冷，那是秦暮晨自从初见后，从来没有再看到过的目光。

        “朝思，我喜……”我喜欢你，我想带你一起离开。

        只是这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打断了。

        “暮晨，在这乱世里，我更向往平静安稳的生活，而留在江凌是最好的选择。”

        秦暮晨牵过朝思的手毫不犹豫地说：“那我陪你留在这里，我带你离开周府，然后我们一起留在江凌。”那一刻他觉得他可以放下一切，像他爹对他的期望那样好好活着。

        朝思挣脱开秦暮晨紧握着的手，一字一顿地道：“你留在江凌？秦家的血海深仇你打算如何？就这样放下？还有你曾说的救一方百姓于水火之中也作罢？”

        “我……”

        “况且我并不想离开周府，也并不想和你一起留在江凌。”

        “为何？”

        朝思顿了顿，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缓缓道：“我喜欢周禹，我想留在他身边。”

        他为了让秦暮晨相信，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那是只有面对秦暮晨时才会出现的笑容。有秦暮晨的一句“我陪你留在这里”已经足够了，至于其他，他不敢奢望也不想。

        那一刻，秦暮晨觉得他的心好像被挖空了一大块，有一种叫痛苦的情绪如潮水般来势汹汹，无法阻挡。他好久没有说话，因为他根本没有办法开口，泪水被强行挡在眼眶里，他怕他一开口泪水就决了堤。

        他没有问：“那我于你而言又算什么？”因为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了意义，他强忍内心的悲伤，开口问了句：“他对你好吗？”

        朝思笑着道：“他很好。”

        “那……就好。”看着朝思的笑容，他觉得自己可以放手了。原本他的想法就是只要朝思过得好就行，既然朝思现在过得很好，是他给不了的安稳生活，那他应该为此感到开心才是。

        可他为什么会那么难过？

        秦暮晨故作轻松道：“我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过两天就要离开江凌去浥阳了，可能……”他顿了顿又道：“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一路平安。”

        “嗯。”

        下雨了，黎梨赶紧撑起了伞。

        “师尊，你说他们最后会怎么样啊，朝思会不会改变心意跟暮晨离开？”虽然知道这个可能性很小，但他还是期待着会是这样的结果。

        黎长歌：“不知。”

        “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撑着伞都被淋湿了。”见雨势越来越大，黎梨想着进主屋去避避雨。

        然而他刚准备进屋就看到秦暮晨从屋里走了出来，“暮晨！”

        然而秦暮晨却好像没有听到一般，径直走进雨里。事实上他的确是没有听到，从朝思说：“我喜欢周禹”那一刻起，周围的声音就变得可有可无。此刻他无需再强忍着，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即使是哭出声也不会有人听见，这倾盆大雨会隐藏住一切。

        “暮晨？”他追了上去，为秦暮晨撑着伞。见秦暮晨一个人这般神色出来，他便知道朝思最后的选择是什么了，“你还好吗？”

        秦暮晨停下脚步，“他……他喜欢周禹，我不能带他一起离开了，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他不用跟着我在乱世里浮沉、一路坎坷。”

        黎梨想不顾一切地告诉秦暮晨：“不是的，他喜欢的人一直是你啊！”

        但他不能，朝思煞费苦心地把秦暮晨推回他应该走的路，如果他把真相告诉了秦暮晨，那朝思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黎梨回头看见了朝思，朝思站在屋檐下望着大雨里秦暮晨的背影，目光里是道不尽的悲凉，让人看了都忍不住黯然神伤。

        如果秦暮晨回头，一定会发现朝思心里的难过并不比他少。可惜他没有回头，他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凭着惯性麻木地往前走。

        朝思对黎梨摇了摇头，黎梨知道他的意思，只是他终究还是不忍看到这样的结局。

        黎长歌感觉到黎梨内心的纠结，对他说：“小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自己的路要走，这不是你我所能改变的。”

        黎梨冲朝思微微点头，回过头来看着秦暮晨说：“暮晨……”

        秦暮晨目光黯淡，没有看向黎梨，只是对他说：“黎梨，我想一个人静静。”然后就走进了雨里，黎梨没有再追上去，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发呆。

        许久，他才回过神来往客栈方向走去。

        黎梨：“师尊，你说为什么明明相爱的人却要经历这些，他们明明可以有不一样的选择。”

        黎长歌：“的确，如果他们彼此都能再自私一点，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但正是因为深爱，所以才不能自私，他们只是做了对彼此最好的选择。”

        “师尊，我有些难过。”

        他在苍澜时看了许多人间的话本，有关于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也有不少关于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那时的他只觉得人世间的事很有意思，却不知红尘百态原来不止有潇洒恣意，缠绵缱绻，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砥砺前行。

        “我觉得我能理解朝思的选择，也懂秦暮晨的成全。但有种莫名的难受，这种感觉好像是我曾亲身经历过，但是它被尘封起来了，然后现在被触动到，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却找不到源头。”

        黎长歌没有想到黎梨会对这件事情产生那么大的触动，居然能把潜意识里的情绪带出来，沉默了许久才道：“小梨，不要有过多的思虑，你要知道命运多的是不可成全，我们能做的唯有在选择时无愧于心。”

        黎梨没有再说话，他知道吗？他不知道。

        黎梨走后，朝思走进了大雨里，雨水冲褪了他脸上的妆。褪了便褪了吧，反正再也没有人会看到了。他一步步地登上戏台，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秦暮晨的地方，也是他人生开始的地方。

        那个看起来傻傻的少爷，拼命把他护在怀里，他说：“我会护你一世周全。”

        后来他为了能更好的护着他，去学了武功，练得疲惫不堪，满身是伤还每天跑到他面前想方设法逗他开心。

        他教他读书习字，给了他名字……

        他说“朝思”是取了“朝朝暮暮，思卿念卿”的意思。

        他装作不懂，其实怎么会不懂？只是他是戏子，终究是不配。

        七年朝朝暮暮的相伴已经是他此生最大的幸运。入周府的三年，能每月见到他一次已经是贪心，因为他的自私又将他留在这里三年。

        这十年已经足够了，他再没有办法继续纵容自己的私心。

        他唱尽悲欢离合，只为一人欢喜。

        他看罢春秋岁月，只为一人守候。

        戏子无情，戏外他只是一个有心人，也曾有悲喜，也曾为一人倾尽所有，只愿他好。不求相守，不求朝暮，甚至……不求他能懂。

        黎梨回到客栈后就坐在打开的窗台上，手里拿着一枝杏花，看着仍然下个不停的雨发呆。

        过了很久，雨终于停了下来，天依旧阴沉沉的，干净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屋檐滴水的声音格外清晰，一声声，空幽深远，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黎梨收回看向街道的目光，看着黎长歌眼中湛蓝的天空说：“师尊，我们去尚宁吧。”

        他本来还打算逗师尊开心的，可现在反倒是他心事重重，还要让师尊迁就着他的情绪，或许他应该到其他地方去走一走看一看。

        他记得黎长歌曾说过尚宁是个可以解忧的地方。

        那里热闹繁华，当地百姓热情开放，一年到头都有来来往往的异乡过客，在那里可以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可以知天下事。且山清水秀，风景优美，是以无论有多少忧愁，到了尚宁都可以暂且放下，览一方山水，享一份安宁。

        黎长歌见黎梨终于回过神来，把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到底是他带大的徒弟，他知道虽然黎梨平时看着没心没肺的，对什么事情都好像不太在意的样子，事实上他是一个十分重感情的人。

        他怕自家徒弟在这件事过不去，怕他觉得没能改变什么而自责，好在黎梨自己想明白了，看来到人间去经历一些事情对于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尚宁的确是个好去处，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从江凌到浥阳要经过尚宁，我想和暮晨一起出发。”

        “这样也好，那你先去问问他吧。”

        黎梨想了想觉得现在去不太好，他觉得秦暮晨现在应该不想理会任何事情。纵然他有心想安慰，但这种事情旁人终究是无能为力的，最好的做法就是给他时间和空间，“我明天早上再去吧。”

        “怎么觉得有些不舒服？”之前沉浸在思绪里没有察觉，现在他才发现浑身没力气，还以为是淋了雨回来又没有及时换干衣服导致又染了风寒，“怎么离开苍澜身体又弱了那么多，真是岂有此理！”

        他走回床上坐着，正想着要不要去看大夫然后抓一副药来吃时，脑子里闪过了梨花酥，肚子也响起了某种声音。然后他才知道他只是一天没吃东西了，有力气才怪！

        他拖着饿到有些虚浮的脚步走出房门，走下楼找小二点了些菜，就直接在楼下的餐桌上吃了。

        吃的差不多的时候他才试探地问了一句：“小二，你们这有梨花酥吗？”

        “有的客官，您要吗？”

        “来一盘吧。”他没想到真的有，自从来到江凌，他发现这里不只是杏花江，其他地方也到处都是杏花，他还以为这里只有杏花。原来还是有梨花的，就是不知道这人间的梨花和云涧的比起来怎么样。

        云涧的梨花花期很长，能从正月底开到四月中旬。

        没多久小二就端着盘梨花酥回来了，“客官，您要的梨花酥！”

        黎梨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块。然而，这哪是梨花酥啊，一点味道都没有，还糙得慌！“这真的是梨花酥？”

        “是啊，是不是很好吃？”小二显然没听出他这话的意思。

        看着小二一脸期待，他只得说了一句：“挺好吃的。”

        此刻他无比怀念在云涧时自己做的梨花酥，本来想问问小二可不可以自己去做的，不过想想还是算了。他得出一个结论：这可能和梨花有关，云涧的梨花肯定比这的好吃！

        黎梨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也不知道师尊现在还吃饭不？”

        其实以黎长歌的修为是完全不用吃东西了，只是黎梨小的时候修为很低，一日三餐都得正常吃，所以黎长歌也就陪着他吃，后来不知道是因为习惯了还是黎梨的厨艺实在不错，两人就一直是一日三餐都没落下。

        回到房间后，他立马问黎长歌：“师尊，我离开后一日三餐你可还吃？”

        “不曾。”

        黎梨一想觉得也是，“我离开后，云涧就只有师尊一个人了，叫其他弟子做太麻烦，而且师尊不一定喜欢。”

        “这的梨花酥一点都不好吃，我都离开了那么久，你有没有想吃梨花酥？你可以自己做的，云涧的梨花做出来肯定都是好吃的。”说到这，他还脑补了一下黎长歌下厨的画面，接着摇了摇头，心想：“师尊什么时候下过厨，这要是往厨房走一遭，厨房烧了不要紧，万一弄脏了衣服脸什么的，都不知道师尊要自己生闷气多久，那场景想想还是算了。”

        “师尊，你还是别自己做了，等我回去吧。”他实在没法想象满脸锅灰的黎长歌是什么样子的。

        黎长歌沉默了许久，终是回答到：“好。”

        然而黎梨却没有打算就此结束谈话。

        “你照照镜子呗？”本来他也就是想逗逗师尊，但黎长歌居然真的走到了镜子前。

        “看够了没？”

        “啊？！”黎长歌的行为倒是让黎梨有些吃惊，师尊什么时候那么听话了？

        “我问你，看够了没有，你那是什么表情？我知道为师拥有天人之姿，你也不用那么吃惊吧，也不是第一次见。”

        黎梨好像更加吃惊了，“师尊你终于变正常了！”

        黎长歌：“……”

        变正常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难到他拼尽了全力，才勉强把情绪揉进内心深处，在黎梨看不见的地方继续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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