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吵架

苏林从周济相面前逃开的样子像夹着尾巴的狼。

        他知道，他肯定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对啊，她怎么没发现，在全班人都在八卦他和她的时候，只有他会语气微妙地对她说许谙宸怎么怎么怎么样。

        他一直都知道。

        他是许谙宸的好朋友。

        他知道她喜欢许谙宸。

        现在她知道了他知道这件事——

        所以平时他都是怎样和许谙宸谈起她的？

        就像谈起五班那个女孩子的时候那样轻蔑？

        例如“苏林居然喜欢你，啧，我每天面对她那个样子都觉得想笑”？

        苏林鬼使神差地走向二号场，无意识地不停嗫嚅着“怎么办”。

        也许应该告诉陈芷瑄——可是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喜欢许谙宸，即便是陈芷瑄也没有——她一定会很迷惑。

        所以现在她站在陈芷瑄和王倾身边，看着他们两个嬉笑打闹，自己只能时不时附和着扯起嘴角笑一笑，什么都不能说。

        这边的比赛没有因为犯规和罚球拖延时间，现在已经是第四节的尾声，九班领先十六分，以高中生的水平五班要追回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话说那边出什么事了？”王倾问，“我看那边乌泱泱地挤了一堆人，这边还有不少人跑去看热闹了。”

        “十一班的人耍赖，一直假摔，刚刚那个假摔的家伙把许……把班长的脚给踢伤了。”苏林漫不经心地回道。

        “什么？这么严重的事你怎么不早讲！”陈芷瑄尖叫起来，扯起王倾就跑，“那我们去看看班长，林林你在这里等着！”

        苏林没吱声，把环在身上的手收紧了一些。

        现在已经不用穿校服了，苏林身上套着一件深绿略薄的绒面外套，柔软奶茶色高领毛衣毛茸茸蹭在下巴上，黑色的牛仔裤，驼色的圆头短靴。其实这身衣服挺保暖的，可她从心底觉得冷飕飕的。

        着了魔一样，苏林的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追逐李景攸。

        好像永远都少根筋的少年。

        那头软软的头发，即便剪得短短的也是乖乖地趴着，被光一照就变成温暖的棕黄色——温暖就像它的主人，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碰。

        如果喜欢的人是他就好了。

        苏林忽然打了个寒噤，摇着头想把这个念头给摇掉。

        九班毫无意外地赢了五班，苏林没等本班的比赛结束就离开了学校。

        陈芷瑄见苏林不见了，发短信给她文字直播，说裁判见事情闹大了把林妹妹罚下场了，十一班没有追分的办法肯定会输。

        苏林把手机放进口袋，垂下眼把毛衣领拉到下唇的高度。

        如果裁判早点吹他假摔，许谙宸说不定就不会受伤。

        她就不会因为他的区别对待而难过。

        她就不会撞上周济相。

        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沮丧。

        其实有很多如果要是发生了，那么她现在都会好过很多。

        比如，如果她喜欢的人不是许谙宸。

        再比如，如果她更漂亮一点、更自信一点、更……

        苏林把手揣在外套棉绒绒的口袋里，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靴子。

        她真的有这么平凡吗？

        小学时长得漂亮、会弹钢琴、会跳舞、会唱歌、一直是班长，那么自信、那么耀眼，甚至偶尔有些不算讨人厌的小骄傲。而现在她遇见小学同学，他们都会很惊讶地问：“苏林，你怎么变这么多？”

        变得谦虚端谨，平易近人。

        为什么？

        是因为随着年月的推进，遇到的人越来越多，遇到的比她优秀的人也越来越多。她当年的骄傲是建立在自己的优秀上，如今优秀在对比之下显得不再优秀，于是骄傲也没有可以立足的地方了。

        何况……

        左手动作轻柔地把头发理到耳后，露出一条长长的、肉粉色的狰狞疤痕——苏林想起了这条疤，于是很快又把头发拨回去。她拿出公交卡，抬起头看向远处，15路慢慢悠悠地开过来，居然是空荡荡的一辆。

        身后的聒噪声响起来，不用想也知道是李景攸那一伙人。

        苏林皱起眉，把毛衣领子继续向上扯，遮住半张脸，迈开腿向15路走过去，然后跟着它的车门小跑回来。

        “景攸你真不一起去吃饭？”

        “嗯，不啦，我妈还在等我呢。”

        “真是乖崽崽,哈哈哈！那行，去吧！”

        苏林听着这群男孩子依依惜别，不知为何居然笑了起来。走上车，慢慢移到后面找到靠窗的座位坐下来，然后拿出耳机戴上，把手放在嘴边轻轻呵气，然后搓了搓，放在面前的书包上，闭上眼睛。

        耳机里传来熟悉的旋律，她的眼前似乎一跳一跳地出现了小小的糖梅仙子，踮着脚尖随着那跳跃灵动的音符舞动。她眼睛一酸，觉得风吹得头疼，便睁眼抬起左手把窗户关上。一时用力过猛把翘着的小指尖给压了一下，却一点都不痛。

        苏林的眼泪就一发不可收拾地涌上来。

        求求你别哭出来——不要在这里。

        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求你了，别哭。

        这时，那份即便只感受过一次也印象深刻的温度伴着热烘烘像太阳一样的味道靠了过来，在右手边坐下。

        这次的哈士奇安安静静地坐着。

        苏林知道他在看她，于是忍眼泪的力度更大了，颤抖着几乎要把嘴唇咬破。

        一路上他都没说话，静静看着她的眼泪一颗一颗地在她的脸上划出一道一道的痕迹，斑驳阑干。

        到了他的那一站，苏林把左手放在右手臂上，为他离开后将出现的凉意做好准备，然而直到车门“嗤”地一声关上，他的体温都一直在她身边烘着。

        公交车起步。

        傻啊，这人。

        她叹了口气，仍旧闭着眼。

        他依旧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然后左手在她的后脑勺轻轻拍了拍。

        这么一来，苏林的泪意竟然忽地减了大半。

        周济相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苏林正在纠结一道导数的题目。

        她迟疑着看着手机屏幕很久，终于伸手要去接的时候电话挂了。

        苏林收回手，皱着眉惆怅了一会儿，然后把下巴抵在握成拳的左手上。

        她知道他会再打过来的。

        果然。

        “刚刚手机放在书包里，拿出来的时候你已经挂了呢。”

        还没等他说“喂”，苏林已经像个犯了错的小朋友一样辩解起来了。

        “啊，哦。”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她会解释，周济相愣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宽慰的语气说，“许谙宸的脚踝没有脱臼，现在在医院，虽然肿得厉害，不过没什么大事。”

        苏林的脑子“嗡”地一声。

        周济相又是一愣：“怎么不说话？”

        先是用了一种鄙视的眼神看喜欢许谙宸的她，现在又特意打电话来告诉她许谙宸的状况——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苏林沉默了一下，开口道：“为什么特意来告诉我？”

        “什么？”

        “我不喜欢你这样老提许谙宸，烦人。”

        突然冷场了。

        苏林的心在这阵寂静里莫名地抽搐起来。

        “你以为我爱跟你说许谙宸的事？”半晌周济相说话了，声音冷冷地带着怒意，“原本我在犹豫要不要给你打这个电话，但想着也许你听到他的消息之后能安心，于是就打了。现在看起来简直是好心没好报——真对不起了，我实在是太蠢，猜不透您的心思。”

        然后他非常果断地挂了电话。

        苏林慢慢放下手机，彻底趴在桌上，眼睛死死地盯在题目上。

        盯着盯着好像已经不认识“求导”这两个字了。

        苏林现在觉得这份喜欢特别没意思，许谙宸不喜欢自己，她还因为这份喜欢动不动患得患失——或者真的失去了什么东西。

        ……其实她所有痛苦的来源也许只是认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吧。

        许谙宸是和周济相一起到教室的，前者由后者搀着一跳一跳地挪进教室。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好，而周济相的脸色更是黑得比墨汁更甚。

        苏林心虚，一直盯着面前的语文书，耳朵却不受控制地听着周围的声音。

        “班长真的伤得这么重吗？天啊居然缠了那么厚的纱布！”

        “还好因为月考比赛延后了几周，不然咱们班碰上九班必输啊。”

        “说起来周大神和班长的感情真好，这是不是从校门一路搀过来的……”

        “肯定是啊，班长没坐轮椅呢！说不定是从家一路搀过来的！”

        “诶，大神上门去接的吗！”

        “那也不一定是上门去接的，说不定就是从同一扇门出发的，我记得班长经常去周大神家蹭饭？”

        “哎哟，不愧是吉祥物cp！”

        周济相走到座位上，放好书包，然后坐下来。这时候苏林把眼睛抬起看向他，努力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周济相看了她一眼，然后拿出语文书，之后的整节早读都没有再理她。

        于是第二次冷战开始。

        苏林预料到他会生气，但完全不知道他会生这么大气，也不知道该怎么道歉。其实她还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了，更不知道原来他生起气来可以毫不顾忌之前他所表现出来的绅士风度——说实话平时的周济相虽然冷淡毒舌又腹黑，但总的来说还算是对人友善的，不然也不会不厌其烦地给她讲题了……

        哦，那个被他当面吐槽的妹子除外。

        “周济相，放学给我讲下数学题吧？”

        简语晴用一贯温柔好听的声音说着，扯了扯周济相的衣服。

        苏林看着自己面前那本数学练习册，一堆圈好的问题，想了想还是把它给收了起来。

        周济相犹豫了一下，眼睛往苏林这里瞟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陈芷瑄回过头看了看这场面，转向王倾笑道：“孩儿她妈啊，林林这周要过生日了，放学我们去看看蛋糕吧？”

        苏林和周济相几乎是同时抬头看着这两个人。

        “我可以一起去吗？”苏林眨了眨眼，“决不能放你去选蛋糕。”

        陈芷瑄一愣，然后反应过来，脸上摆出一副幽怨的样子：“不就是上次给你订做了个脑仁蛋糕嘛，那个可贵了……”

        “你最好不要继续说下去了，那个猎奇的画面我再也不想想起来。”苏林微笑着咬牙切齿地说，“从小到大你给我的礼物都是那么的……合我心意。”

        “好嘛，爸爸我错了！”陈芷瑄翻了个白眼，偷偷瞄了一眼周济相，后者早已经低下头去写作业了。

        苏林把胳膊叠在桌子上，把头靠上去，闭起眼睛：“我睡一下，别吵我啊！”

        话音刚落就听到陈灏然的大嗓门响起来：“苏林！有人找你！九班的！李景攸！”

        王倾和陈芷萱笑得身子跟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苏林咬牙切齿地爬起来，咚咚咚向门口走去。李景攸手里拿着一张对折的信纸，一见苏林就咧开嘴笑道：“苏林！”

        “什么事？”苏林被他的笑脸晃到了眼。

        李景攸把字条给她：“御姐李让我给你的，好像是什么你问她要的一个书目？我也记不大清楚。”

        苏林眼前一亮：“噫！女神还记得这事啊！”赶紧接过来，“是我之前问她最喜欢的英文书有哪些，然后她居然真的给我写了！”

        李景攸一愣：“这么高兴？”

        “有了这个我就有和女神套近乎的绝佳方式了！”苏林笑着答道。

        “你还需要套近乎？御姐李最喜欢的就是你了，在我们班也经常提起七班的苏林怎么怎么样，这次考试又考了多少多少分。”

        苏林歪头看他：“你吃醋啊？”

        李景攸眨了眨眼睛，笑道：“你猜。”

        苏林笑着扬眉“哦”了一声：“但是御姐李这周才跟我说过她在向学校申请英语话剧社的事，还提到九班的李景攸口语很好——”

        “别说了别说了我脸红了！”李景攸赶紧打断她，“拿上书单赶紧买去吧！”

        “不用我给你抄一份吗？”苏林炫耀一般地扬了扬自己手里的信纸，“女神亲自给我写的哦！”

        李景攸哼地耸了耸肩：“那还是她亲自交到我手里的呢！快进去吧，一会儿要上课了。”

        “好的，女神第二喜欢的李同学！”苏林笑着挥了挥手，“谢谢你啦，再见！”然后一蹦一跳地进了教室，留下李景攸满脸笑容地站在那里。

        “啊哟！情书吗？”陈芷萱坏笑着嚷道，“我的林林宝贝怎么笑得跟向日葵一样灿烂啦？”

        苏林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就是情书，怎么的？”

        周济相的笔很明显地顿了一下。

        陈芷瑄边笑边一耸一耸地扬着眉，看着坏透了：“谁的？是不是姓李啊？”

        苏林假笑起来：“对啊，御姐李的。”

        陈芷瑄伸手扯住王倾的帽子疯狂晃他：“啊——孩儿她妈我好失望啊……！”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王倾捂着脖子挣扎的样子让苏林想到了受刑的艾斯梅拉达。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被后座这新一轮冷战憋得不行的陈芷瑄回过头来问周济相：“大神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看蛋糕？”

        苏林正收拾着东西，听了这句话一脸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看向她，并在两人对视后面目狰狞地比着嘴型：“橙子你有病啊？”

        周济相也是一愣：“什么蛋糕？”

        陈芷瑄索性把身子转过来，胳膊支在苏林的桌子上：“我家林林过生日的蛋糕啊，那家店的定制蛋糕要提前一周预约的！”

        周济相一脸莫名其妙，本日第二次看向苏林，然后把目光移回陈芷瑄脸上：“关我什么事？”

        苏林觉得脸上一阵热辣辣的，狠狠瞪了他一眼。起身拎起书包冷淡地说：“橙子我要先回，你也赶快走吧，别烦人家答疑。”把书包背好往教室门走。

        “苏林？”路过门口的李景攸嘻嘻哈哈地冲她招手，“回家吗？再见呀！”

        “你这是要去打球吗？”苏林也笑起来，“再见啦。”

        陈芷瑄拎起书包看着两个人互动，正纠结着他们怎么熟起来的，回神想和周济相说再见时却见他正皱眉盯着苏林离开的地方。她这下可高兴坏了，正准备继续邀请他一起去蛋糕店，简语晴已经拿着练习卷坐过来了。

        “啧。”她抿了抿嘴唇，见王倾瑟瑟缩缩地不知如何介入这一系列尴尬的场景，于是眼珠一转哼道，“不识时务的家伙，还不赶紧走？”

        王倾开始没意识到陈芷瑄在指桑骂槐，于是腾地站起来就往外走，没几步突然反应过来，回头又气又笑地瞪她：“橙子你这个刻薄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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