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一章 谁人配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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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王朝。
在裁光山三百里外的一座名为落京的城池,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背着书箱,身穿儒衫,缓缓朝京城走去。
书生来到城门外,抬头望见落京二字,不免出了一口气。
这一路奔波劳累,历经数月之久,终于从扶桑王朝边境的小村落,来到扶桑京城。
离开家乡时,天上飘着鹅毛大雪。
来到京城后,地上撒着昏黄落叶。
今夜是中秋,不能跟家人待在一起,书生难免有些惆怅,站在扶桑王朝京城外踌躇不定。
扶桑乃是扶摇天下十大王朝之一,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国力鼎盛,文治武功,是桑柔州毫无疑问的头号王朝。
百姓安居乐业,群臣忠厚贤良。
一州之地,百朝来贺,年年贡礼不断。却不同于那大煊王朝强迫藩属小国进贡,否则便以武力讨伐。
在桑柔州,那些向扶桑王朝进贡的藩属小国,皆是仅以此举,向桑柔州第一王朝,扶摇十大王朝之一的扶桑示好而已。
而且扶桑皇帝不论那些贡礼贵重,皆对来使一视同仁,宴席之上,座位有左右,排名却无先后,待遇更无差别。
在国宴之上,扶桑王朝对待这些自愿前来进贡的藩属小国使者们,秉持一个“有礼数而无尊卑”的理念。
那位书生,正是折服于扶桑之国情,觉得值此盛世,自己身为读书人,才更加有大展拳脚的机会。
此次进京赴那秋考,书生心中胸有成竹。
读书万卷后,自觉不论面对什么样的考试,无非就是手到擒来,笔落文成。
落京乃是扶桑京城,戒备周全,律法森严,那守城将士,见此人立于城门外,鬼鬼祟祟,形迹可疑,不免心生疑虑。
一位披甲带剑的守城士兵给同僚使了个眼色,二人不动声色地向那书生靠拢,手已经轻轻抵住剑柄,随时准备拔剑而出。
正值此际,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车夫身材魁梧,一身肌肉好似要撑破衣衫,力大超乎常人,马车车厢装潢华贵,显然此刻正坐在马车里的,是位贵人。
可无论是谁,此处都是扶桑京城,岂容驱车硬闯?
那两位披甲带剑的守城士兵见此景象,再顾不上受惊失色的羸弱书生,转而直冲冲地往那辆意欲冲入城中的马车跑去,同时嘴里大喊着“拦下马车!”
同样赶着进城的百姓们马车闯城门,纷纷避之不及,眼神惊慌,分开避到两侧,给那马车腾出一条道来。
那群守城士兵,瞬间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纷纷拔剑出鞘,蓄势待发。
守城将军魏如松骑马从城中赶来,吩咐手下暂时合上城门,立于那辆马车外,沉声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于城门处驾车疾驰?”
那名身材魁梧的车夫一言不发,只是从马车上站起来,毕恭毕敬地面朝车厢窗帘,微低着头,等待主人从中走出。
那书生也好奇朝马车车厢望去,猜想着究竟是什么样的家伙,竟如此胆大包天?
众人拭目以待。
那马车车厢,窗帘被缓缓抬起。
一人走出,身披蓝靛长褂,腰间别着一支玉笛,眉如剑,眼如星,五官棱角分明,嘴唇上长着两条八字胡。
那贵人见守城将士们如此大阵仗,不免笑道“只三年未归,落京便不认识本公子了?”
那京城的守城将军魏如松,见到此人,先是一愣,而后立刻高举起手,命令手下们收剑入鞘。
魏如松翻身下马,三步做一步,快速走到马车旁,仰望那人,恭敬道“恭迎世子回京。”
只见那俊朗青年随手轻抚腰间玉笛,眯眼笑道“魏将军,别来无恙。”
此人名为宫子繇,皇帝之子,扶桑储君。
魏如松拱手低头行礼,回答道“多谢世子关心,如松一切都好。”
宫子繇点头微笑,魏如松立即起身,举起左手,示意一众属下为其放行。
那些围观的百姓,离得近些的,听到了两人交谈,知晓原来此人就是扶桑王朝大名鼎鼎的世子,不免感到好奇,想要近观世子面貌,也好在亲朋好友身边吹嘘一番,可惜马车周围那些守城将士,在得到魏如松的命令之后,给世子马车腾出空间,同时催促着进出城的百姓加快脚步,不可在此逗留。
那位进京赴考的书生远远看了宫子繇一眼,感慨道再如何腹有诗书气自华,都抵不过出生便在帝王家。
扶桑王朝宫子繇,在整座桑柔州都赫赫有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的名字和传说流传于家家户户,然而能够像今日这般亲眼见到宫子繇的机会,却不是什么人都有的。
三岁能识四书五经,五岁作诗写字,七岁骑马射箭,十岁练剑摸枪。年过十六以后,更能推衍占卦,观星象,解面相。
所见即所学,所学即所精。
世间万事,看看便会,会会便精。
这位扶桑王朝的世子繇,文武双全,博闻广记,圣贤文章信手拈来,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琴棋书画无一不善。
据说早年宫子繇出生那夜,司天监监正袁如钟大人便夜观天象,见那夜星象,呈众星供月之势,星光闪耀,洒落深宫之中,落于皇后床榻。
若说寻常帝王家的皇子,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那么宫子繇这位世子,便是含着星光匙出生的。
偏偏如此神人,却半点没有纨绔子弟的陋习。
不逛青楼喝花酒,也不仗着身世背景欺压百姓,更不会与其他的皇子一般,少年时便颇有心机,懂得亲近群臣。
对这位世子来说,好像最大的乐趣就是追求未知,探索未知的领域,学习未知的事物,去没有去过的世俗王朝与藩属小国,看没有看过的大好河山和春花秋月,听没有听过的故人故事,饮从没喝过的酒,品闻所未闻的茶。
偏偏宫子繇无论学什么,都好似如有神助,乃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全能”之人。
若考功名,当之无愧文状元。
若入战场,毫无疑问武将军。
若非世俗帝王家,不被文庙学宫允许修行,想必这位年轻世子应该早已成为一位修行中人了吧?
有人好奇,宫子繇最终到底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自身学问技艺如此驳杂,当真不会误事?
可这些问题,只有那位此刻弃了马车不要,带着一位魁梧侍从,缓缓走入京城的年轻世子本人,才会知晓了。
“公子。”那身材魁梧的侍从忽然皱眉,询问自家公子一眼。
只因主仆二人自打进城之后,身后便遥遥跟着一位穷酸书生,那人不知怎的,就一直保持在远远看着主仆二人的距离,既不靠近,也没被甩掉,不知是何用意。
宫子繇笑了笑,摆了摆手道“只是个读书人罢了,无需留意。曹旺,你且去帮本公子取那件东西回来。”
侍从曹旺犹豫道“公子,你远游他州三年有余,才刚回京城,如今时局动荡,恐怕公子不宜独自游街。”
岂料那位扶桑王的世子殿下,颇有自信道“曹旺,你以为与本公子交手,有几成胜算?”
那魁梧侍从沉吟片刻后回答道“不到一成。”
“那便是了。”宫子繇收起笑容,“还不快去?”
曹旺这才在落京一处街巷,与宫子繇分道扬镳,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他要去替这位世子殿下,取回三年前寄放在一位“朋友”那里的东西,但愿那位“朋友”,能够老老实实地将东西还回来,否则······
在目送侍从曹旺走远以后,年轻世子微眯着眼,儒家不肯让帝王家踏上长生路,又没说不让帝王家练武功。
宫子繇转身沉入人海,只一个眨眼的功夫,身形闪烁数十次,消失跟了他好久的那书生视线中。
后者无奈之下,只得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赶去。
————
落京一座名为英雄冢的青楼中,来了一位身材魁梧的高达客人。
那人龙骧虎步,气势惊人,不像是来享受温香软玉的,反倒像是来找茬的。
英雄冢的老鸨名为沈凉,楼里的妹妹们都喊她沈姑姑。
此刻这位沈姑姑正站在二楼,隔着大老远,便瞧见那人气势汹汹地往楼上赶,还以为是哪位初来乍到的妹妹不懂事,不知什么时候怠慢了那位大爷,如今人家上门找麻烦来了。
沈凉赶紧转身去喊楼里养的那十几个打手来,心里却拿捏不定这群酒囊饭袋到底能不能干翻楼下那个魁梧男子。
正好一位长相甜美的女子,从楼上拾级而下,瞧见老鸨沈凉匆匆忙忙,神色慌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女子笑问道“沈姑姑,你这是怎么了?”
沈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哎哟我的姑奶奶喂,你瞧见那群王武、刘鸟那群饭桶没有?楼下有人来砸场子来了!”
那女子摇头道“没见着他们呢,估计是在后院哪里赌钱吧,怕给姑姑逮到了,毕竟上次姑姑才说再让你逮到他们私下赌钱,就统统罚了工钱。”
话说完,女子向前走了几步,伸出纤纤玉指,搭在二楼栏杆旁,眉梢微微下垂,向底下望去。
只瞧了那人一眼,这位女子便心中大定,眉梢舒展,嫣然笑道“姑姑不必慌张,那位客人,是来找我来的。”
话说那老鸨沈凉,上一刻还在往楼下走,打算去后院逮那几个私下赌钱的打手的麻烦,抓他们先来拦拦人的。
不曾想身后那姑娘,竟然说魁梧男子是专程找她来了,那便是自己多心了?
这位姑娘名为雪竹,乃是英雄冢的花魁,在整个落京,都名头不小,各家公子哥儿,最喜欢与这位雪竹姑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促膝长谈”了。
既然雪竹说那魁梧男子是冲着她来的,那多半没错。
沈姑姑转身问道“雪竹,你认得那男的?”
女子点头微笑,她不仅认识曹旺,更认识曹旺身后,那个名扬天下的扶桑储君。
宫子繇。
沈姑姑这才安心下来,笑道“那我便不插手此事了,雪竹做事,最让姑姑放心······”
曹旺登上青楼二层,看见那位甜美女子,正站在楼梯口等候,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两人相见,无甚言语,无非是女子在前面引路,男子在后头跟着罢了。
花魁雪竹带那曹旺进入二楼一间“天字房”,合上房门,又特意走到窗边,将窗户也一并关上,之后走到墙边,附耳倾听,听见隔壁的客人,正和几位青楼女子翻云覆雨。
莺莺燕燕,幽幽怨怨,吟吟喘喘,如此往复。
知晓那隔壁正在上演一副活春宫,雪竹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曹旺为求万全,仍是从怀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贴在墙上。
此符可以隔绝声响,避免“隔墙有耳”。
当那黄纸符箓贴在墙壁上时,隔壁那些喘喘吟吟荡然无存,自然,他人也无法听见这间屋子中的任何动静。
房间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身为那位世子的侍从,此人如此小心,不无道理。
雪竹等曹旺做好这一切之后,才开始动手。
女子从床缝中摸出一柄铁钥匙,又在墙边默默找找,敲敲打打,听声音分辨位置,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找到那块机巧盒。
雪竹将铁钥匙插入机巧盒,口中呢喃着“三长,两短,左前,右后,四急,六缓,往复回旋······”
曹旺皱着眉头,见那女子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那机巧盒。
曹旺身为七境武夫,目力极佳,能够轻易捕捉到任何微小细节,这也是之前为何在茫茫人海中,这位武夫能够察觉到有人始终跟着他和宫子繇的原因之一。
他发现雪竹拨弄那只技巧盒的手法颇为娴熟,极富规律。
女子先将铁钥匙往左边拨弄,长转三圈,然后又往右边拨弄,短转两圈,之后快速向左转四圈,然后慢慢向右转六圈。
做完这一切后,曹旺发现雪竹又按照刚才拨弄机巧盒的方式,反着来了一回,是为倒行逆施,颠倒顺序。
在“咔嚓”一声之后,由墨家机关匠耗费重金打造的那只机巧盒应声而开。
盒子里,是一件雪白长褂,晶莹剔透,发出如夜明珠般的光芒。
花魁雪竹微微侧过身子,朝曹旺摊开一只手,说道“世子殿下的法袍我一直保管在机巧盒中,从不曾将其取出,完好无损,请曹先生检阅。”
曹旺一手抱起盒子,一手正要伸进去,不料那雪竹急忙喊了声“先生莫急!”
男子瞬间停手,手指悬停在机巧盒上,只差一丝距离就要伸进去,他转头眯眼望向雪竹,面带疑惑。
雪竹轻声解释道“曹先生太心急了,你难道没看见如此明显的机关吗?取法袍时,需要小心避开这一处的机关,否则饶是先生这样的武夫,也会承受断臂之痛。”
她指了指机巧盒一端,盒子四四方方,唯有一面藏有机关,而雪竹已经事先在机关处,做了一处唯有她与曹旺才看得懂的记号,事先已经打过招呼了,没想到曹旺如此不小心。
然而在雪竹出声提醒完以后,曹旺哈哈大笑道“看来我家公子,没有信错人。雪竹姑娘从今日起,便是公子真正的朋友了。”
男人胸有成竹地将手伸入机巧盒,从中取出那件半仙兵品秩的仙家法袍。
法袍名为“流芳”,穿戴于身,刀枪不入,水火难侵,可抵挡不包括剑修在内的元婴境大修士倾力一击。
三年前宫子繇将这件流芳法袍暂交于雪竹之手,便是一种试探。
毕竟雪竹此人,乃是前朝公主,战败之后,沦落为青楼女子,沦为京城各大世家子弟的胯下玩物。
偏偏这样一个身份如此敏感之人,竟然愿意主动向宫子繇示好。
说是暗中替他查敌国谍子,抓死士奸细,甚至是打探宫内其他几位皇子与他们的党羽的一些情报。
那位心性难测的世子殿下,表现得像是对集成皇位完全没有兴趣似的,然而却乐意接受这样一位前身乃是前朝公主的青楼女子的示好结交。
曹旺当然看出那处机关,可身为宫子繇的左膀右臂,若他曹旺失去了自己的左膀右臂,便等同于让宫子繇失去一份大助力。
雪竹到底会不会提醒自己,算是在流芳法袍成功回归到世子殿下手中之前,曹旺身为侍从,临时起意的一场小小试探。
那位青楼女子,过关了而已。
接下来的一切,便如同走了个过场一般。
魁梧男子来去匆匆,只不过来时空手,归时,身上那件衣裳好像厚了些,只是旁人若不细心观察,倒也难以发现这种蛛丝马迹。
在他走后,雪竹轻轻扯下墙壁上的黄纸符箓,扔进烛盏中燃尽,缓缓走出房间。
隔壁房门大开,一群衣不蔽体的青楼女子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嘴里尖叫呐喊着。
那位曾经的前朝公主,如今的青楼花魁,缓缓走到门前,朝里面望去。
是一位喜欢来此夜夜笙歌的年轻男子,年方十八,名为郑苗,乃是扶桑王朝一位上柱国膝下独子。
年纪轻轻,便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而不自知。
他跟雪竹,之前也有一腿,是个不太行的文弱男子,偏还喜欢一掷千金,喊上一群女子陪他过夜。
眼下,那位纨绔公子,正值命悬一线之际,显然是纵欲过度的后遗症。
昨夜陪他享乐的那些姑娘,早先个个嘴巴倍儿甜,然而真当他出了事,便一个个作鸟兽散,跑得比谁都快。
此刻见到那位花魁雪竹站在门口,郑苗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伸手指着不远处,放在酒桌上的一只绣袋,里头装着他的药,那药可以救命。
郑苗声音软弱无力,脸色苍白,缓缓道“雪···雪竹姑娘,你来的正······正好,快帮我拿药,事后我定然重重赏你······”
那位前朝公主看着如今那位上柱国府上的公子,笑着应了声,走进房间,合上房门。
她缓缓走到酒桌旁,拿起那只绣袋,从中摸出一只漆黑小药瓶,问道“郑公子,这就是你的药吗?”
郑苗连连点头,欣喜不已,他艰难地往床边爬了爬,仍是浑身无力,说道“雪竹姑娘,劳烦你将要给我。”
女子点头,随手打开药瓶,手掌缓缓翻转过来,瓶口朝地,瓶底朝天。
那郑苗眼睛顿时瞪大,气得血气上涌,猛按住胸口,一个翻滚,从床上不小心滚到地上,已是命不久矣。
他看着从瓶子里缓缓倒下的那些药粉,痛心疾首,用尽全身的力气,指着雪竹破口骂道“贱女人,你好大的够胆!竟敢戏弄本公子,待本公子回府,定然轻饶不了你!”
嘴上虽然骂个不停,可将死之际,郑苗仍是拼命在地上向前爬,想要爬到那位花魁脚下,张嘴接住药粉。
那位前朝公主,看着今朝贵人,如此狼狈的模样,脸色如霜,心中却是痛快不已。
她一脚踹开那个拼命爬过来的郑苗,冷笑道“黄泉路上喝你的药去吧。”
女子轻轻松手,瓶子应声倒地,摔个粉碎。
温柔乡,英雄冢。
————
一位从家乡不远千里,远赴京城赶考的书生,站在落京考场门外,神色焦急。
原是长途跋涉赶路,难以估计书箱中那些文书的周全,此刻无论如何都证明不了自己的身份。
扶桑王朝的科举制度,跟其他地方有所不同。
唯有此前在春天通过乡试之人,才有资格进入秋天的会试。
会试位于京师,地点定在贡院。
应考之人,皆是各郡的举人。他们务必要在家乡准备好一应文书,毕竟到了京城,人山人海,鱼龙混杂,光说名字可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必须还要向维持考场秩序的守卫出示文书,才能证明身份。
之前连夜下雨,书生匆忙赶路,没有古籍书箱周全,文书被雨水浸了个透,眼下已经稀碎,拧巴得不成模样了,一碰就坏,上面的字迹更是凌乱不堪,无法辨认。
正因如此,这位举人,才跟贡院门口的守卫掰扯了半天。
眼看着秋考即将开始,里面的其他考生都已经落座,就只剩他未入场了。
可无论书生如何对守卫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守卫就跟铁石心肠似的,毫不动摇,不管书生说什么,那人只冷冰冰回应道“律法如此,我只是奉命行事,既然没有文书,便不能让你进考场,就算你真有参加会试的名额,恐怕也只能明年从头来过了。”
这话听在书生眼里,犹如千斤巨石,当头落下。
寒窗苦读十年,好不容易过了乡试,成了举人,又花光了家中积蓄,还找亲朋好友东拼西凑,才给他凑出赶赴京城的盘缠。
这一路上省吃节用,餐风饮露,夜里就露宿深山老洞,或是寺庙道观,逢人便讨一碗水喝,饿了偶尔啃个干饼。脚上不知磨了多少泡,在丛林里头被蚊子咬了无数个包,因为没钱坐大船,贪便宜乘坐小船之时,那小船还在江里翻了船,差点害得他葬身鱼腹。
眼看着挨过了数月饥寒困苦的赶路,终于来到京城,打算在会试中脱颖而出,务必要杀到殿试去,让那扶桑皇帝,选拔自己入朝为官。
谁知道历尽千辛万苦,来到京城,眼下就站在贡院门外,却因为连夜下雨,将文书给淋毁了······
书生万念俱灰,将书箱随手摔在地上,低着头,眼神晦暗不明。
视线扫过那守卫腰间的佩剑。
书生趁那守卫一个不留意,瞬间出手拔出那人佩剑,横架在自己脖子上,手里又没个轻重,本来是要以死相逼,结果刚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便由于用力过猛,失了分寸,径直在自己脖子上割出一道血痕。
眼看着再进分毫,就要一命呜呼,情急之下,那守卫大惊失措道“你···你要干嘛?!不要做傻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书生不管不顾,就是心一横,打算若进不了考场,早日投胎也罢,无非是脖子一歪的事。
他喊道“到底让不让我进去!”
这下,守卫犯难了,让也不是,不让也不是,既不想落得个见死不救的骂名,又不愿因为让这书生破例入场,事后被人追究起来,盖他一顶失职的帽子。这份贡院守卫的差事,还是家中二老,拖关系卖人情,才勉强给他讨来的。若因为自己一时心软,就丢了差事,恐怕回到家中无颜面对二老······
正当情况危难之际,从考场中走出一位儒衫老人,此人名为柳元琅,是扶桑王朝礼部侍郎,官居正三品。
本来以柳元琅的身份,大可不必亲自来到贡院会试考场,做主考官的。
这种事情,一般是交由部下礼部郎中来做。
说来也巧,只因柳元琅门下有位学生,碰巧也参加今年会试,这位礼部侍郎对自己那名学生,寄以厚望,盼望着那学生能够将自己这一脉的文脉,发扬光大。
所以此次柳元琅亲自坐镇会试考场,并非要替学生徇私舞弊,只是打算给他一些信心。
有先生陪同,学生下笔自然如有神助。
柳元琅作为主考官,见有一个座位闲置,迟迟无考生落座,眼看着时辰就要到了,不免有些替那位缺席的考生担忧,本来历来碰到缺席考试的情况,从来不会等。
但今日,由于贡院会试考场是由这位礼部侍郎亲自坐镇,连他都没有着急发话,让考试开始,其他几位考官便不好代俎越庖,只能是陪着柳元琅一起干等,反正时辰还未到,多等一会,哪怕出了岔子,上头怪罪下来,不也有礼部侍郎大人顶着吗?
那柳元琅差来下属,翻阅档案一查,知晓那个座位,是属于一位名叫颜文卿的举人的。
档案上除了记录姓名,籍贯,还会随手摘录一部分考生在乡试中写过的文章。
柳元琅心生好奇,觉得颜文卿是个好名字,便顺着往下多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见那文章中的文字切实锋利,笔锋凝练,主题明确,文笔恣肆汪洋,如带人看星辰大海,思辨论述又深入浅出,见解独特。
这位礼部侍郎只惊鸿一瞥,便被颜文卿的文章惊艳,深知此人身怀大才,其学问哪怕比之自己的得意门生,都不遑多让,必然能够从会试中脱颖而出,日后前途无量。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缺席了会试?
不该如此啊!
爱才惜才的柳元琅反倒是比那人更加焦急,正巧听到考场外吵闹不已,他走出考场一看,见一书生举着剑,比在自己脖子上,剑身已然见血。
柳元琅忙问守卫道“发生何事?”
那守卫如实相告,说这人没带文书,又想进考场考试,守卫依法办事,自然不能让他进去,所以那书生就以死相逼。
知晓来龙去脉之后,柳元琅心中大定,问那书生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书生声泪俱下,不肯松手,哭喊道“问我名字又有何用,反正你们不会让我进去。”
柳元琅赶紧说道“你可是颜文卿?”
颜文卿愣了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柳元琅简单说明自己是主考官,从各郡寄来的文书汇编的考生档案中得知他的名字,还说没有文书也无妨,自己是礼部侍郎,有权破例让他进入考场。
听见自己能够进去了,颜文卿先是不敢相信地问道“真的?”
那柳老笑着点头,安抚他将剑放下说话,后者这才松手,被柳元琅带入考场,参加会试。
在经过那名守卫之时,柳元琅轻拍了拍他肩膀,说了四个字,让那贡院守卫感激涕零。
你也无错。
————
一位腰间别玉笛的俊秀年轻人出现在落京一间酒楼。
酒楼名为“忘归”,是说这里的酒,好到让人忘了归家。
年轻人衣着华贵,却丝毫不挑剔,没有“登堂入室”,进入酒楼的二三楼雅间,甚至就连一楼大堂都没有入。
他就这么随意坐在酒楼外面,将腰间玉笛取下,放在桌面。
这里摆放了两三张木桌,都是给些兜里没什么银子的酒鬼坐的。
而卖给这些酒鬼的酒,也都是掺了水的酒。
小二在大堂里忙活,看见外头来了位客人,正要出去招呼,却被掌柜喊住。
“这人我来招待,你忙你的去。”
掌柜提起一只酒壶,里面盛满了掺水劣质酒。
他走向门外,径直坐在那年轻人桌对面,随手给年轻人倒了一碗酒,说道“什么风,把世子殿下给吹来了?”
宫子繇淡然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是一阵春风。”
掌柜笑道“世子殿下莫不是中邪了?时下已入深秋,哪来的什么春风?”
“就是说啊。”宫子繇望向街道,“本公子也正奇怪呢。”
这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轻轻端起那碗酒,仰头喝了个干净,完事儿抹了把嘴,恶狠狠地瞪了那掌柜一眼道“又给本公子喝这种掺了水的酒,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喊人杀你全家?”
那忘归客栈的掌柜丝毫不在意,微笑着又给宫子繇倒上一碗劣质酒水,说道“世子杀,早杀了,还用留到现在么。”
宫子繇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故作沉思状,想了想道“你好机灵啊。”
那人翻了个白眼,不觉得这样的恶趣味算什么好笑的笑话,终于进入主题,问道“说吧,什么事?”
宫子繇一改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表情,神色忽然认真下来,看着那掌柜说道“我要入灵葫洞天。可光是我不行,你知道的,洞天福地里头,武夫到底不如炼气士吃香。要是本世子死在里头,日后可就没人来喝你的掺水酒了。”
男子眼睛一亮,问道“世子离开三年,终于找到灵葫洞天了?”
“不错。”
“在哪里?”
“本公子掐指一算,远在天边,尽在眼前。”
“说人话。”
“裁光山。”
————
裁光山,李子衿正在山神庙中,跟一个丸子头切磋武艺。
自从上次与这位裁光山山神庙庙祝追逐了一番以后,庙祝道短一直想学李子衿那门身法。
在丸子头眼中,少年剑客那折柳身法简直快若奔雷嘛,唰唰唰的,怎一个帅气了得。
山君王若依喊道短向李子衿诚心诚意道了歉。
而那位心湖之中,已然挂上“海纳百川”的少年,也接受了道短的道歉,于是两人就以一句“不打不相识”,变成了朋友。
相处下来,少年才发现,这丸子头虽然脾气差了些,可是心性却不坏,只不过做起事来,有些率性而为,不顾后果。
女子山君严厉教训了他,如今道短对于自己脾气极差此事,已经知错,如今较为收敛了。
这几日,李子衿都是夜里住在悬空寺禅房,打坐练功修行。
白天要么与悬空寺忘忧小沙弥一起念佛吃斋,要么清晨下山,来裁光山山神庙找女子山君与庙祝道短闲聊。
此前李子衿从王若依口中得知,《抱朴子》仙药卷中的许多仙药,早已消失在天地间,然而眼下还是有一小部分仙药生长于世间。
比如一些鲜少人知的洞天福地,里面可能就生长着这些仙药。
那位女子山君也是成为了山水神灵之后,与扶桑王朝地界内的草木精魅打交道,从它们口中听来的,具体是否属实,还需要少年亲自查证。
只不过那些草木精魅没有理由欺骗山君。
而王若依,同样也没有理由欺骗少年。
李子衿一拳递出,砸向那丸子头脑袋上的两颗丸子,道短身子一缩便躲了过去,一腿横扫少年下盘,李子衿脚尖发力,双腿纵跃,反踢道短胸口。
后者双手猛向胸口合掌一拍,夹住少年的腿,腰杆发力,脚扎马步,使劲一甩,将那个黑衫少年摔向那颗百年银杏。
少年剑客在后背撞到银杏树的一瞬间,身形便闪烁不见,再然后,就出现在道短头顶,一掌拍向丸子头面门。
这一招让后者避而不及,李子衿见他躲不掉了,便自行收手,凌空一个翻转,飘然落地,微笑道“切磋武艺,点到为止,道短老弟,承让了。”
那丸子头不服气也得服气,只能是跟着双手抱拳,学那少年剑客的江湖气,说道“子衿老兄武功高强,小弟不是对手,甘拜下风······”
一旁那绝色女子山君,坐在庭中,闲看花开花落。
听闻那一大一小,两个家伙的有趣对话,女子会心一笑。
自打那少年在裁光山住下后,此处多了许多生气呢。
李子衿笑道“那就歇会儿再战?”
丸子头喘着气,点头答应道“歇会儿再战。”
少年嗯了一声,转身走到王若依身旁坐下,后者替他倒了一杯茶水,看着少年忙着喝下,都来不及喊他小心烫。
李子衿饮下茶水,抹了把嘴,笑容灿烂。
庙祝道短爬到银杏树上,登高望远。
“咦?”道短一手挡在眉头,望向远方,瞥见有两名男子,从远处正朝山神庙这边走来。
那道短看了看远方,又低头看了眼李子衿,自言自语道“厉害的厉害的。”
只见那远处两人,一人腰间别玉笛,一人背后挂长刀,两人并肩行走,每跨出一步,便一步跨越数丈距离,闲庭信步之间,几个呼吸就已跨越数十丈,身法诡谲玄妙,不是那山上仙人,就是那武道宗师。
“子衿老弟,你是不是有师兄弟啊?有两个家伙身法跟你好像!嗖嗖嗖的,他们来了!”
道短话音未落,那两人正好“走”到山神庙门口。
王若依率先起身,李子衿刚要站起来,被她按住肩膀,就又坐了回去,她微笑摇头,表示没有大碍。
那两名“仙人”走到山神庙前,便不再施展神通,而是止步门外。
其中一位嘴唇上长着胡子的俊秀年轻人笑容满面,望向那位女子山君,抬手作揖道“落京宫子繇,见过裁光山山君大人。”
宫子繇身边那人,跟着作揖道“落京霍如晦,见过山君。”
那位女子山君眯起眼,视线掠过宫子繇,径直落在霍如晦身上。
“你就是横刀鬼见愁?”
那男子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说道“霍某已有数十年,没被如此称呼过了。”
裁光山那位女子山君笑着说道“霍先生之名,如雷贯耳,久仰。”
先与这位霍先生打过招呼,王若依这才转头望向那宫子繇,犹豫片刻后还是向其施了个万福,行礼道“裁光山山君,见过世子殿下。”
毕竟此人,乃是扶桑王朝名正言顺的储君。
如不出意外,日后此人也将是扶桑王朝天子,权倾一州之地。
她身为扶桑王朝境内,司裁光山的山君一职,见此人行礼,理所应当。
那宫子繇却是微微侧过身子,躲开女子山君的行礼,让她此举“落在空处”,微笑道“子繇不敢受此大礼。”
王若依笑了笑,不再强求,别人接不接受是一回事,自己做不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位世子殿下最终将视线转到银杏树下,望向那个身着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剑客。
宫子繇故意问道“这位是?”
女子山君介绍道“这位道友近日在我山中修行。”
那少年起身朝那位扶桑王朝世子微微抱拳道“在下李子衿。”
宫子繇抱拳还礼,笑道“阁下剑法不错。”
李子衿莫名其妙,此人何时见过我出剑了?
那宫子繇心中大定。
这少年便是那阵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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