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故梦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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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是半夜吃了竹荪淡菜墨鱼汤,热热直暖心房,助我入长眠。
梦里,今日我去救的人,唤作卢玉才。
圣上派他去督办滇南军饷,他也真是块刚玉,锱铢必较,让军民得了实在,坏了某些人的利益,被算计的哪怕圣上重重保护,还是让他入了一层诏狱。
狱中呆了好几天,他家中尚有孀母幼弟,急得不得了。圣上无法,只得借我的手,让他呆在莘黎国府效力,想来知道宛平是最爱惜这等将才的。
自幼净身入宫葬父还债,念过书,通人情冷暖。宫里待他不薄,不仅教他功课,每年还分账许他扶助家中,他便将这一身所学所得都报效国家的臣民。
好像,以后北上,他也是出力颇多的。
一切一切,在我脑中,静静被编织了出来。
如果是宛平,会去不择手段救出卢玉才吗?
会。
宛平深受皇恩,不会任由这等人才白白磨灭,巫明算准了这一点,才会这般利用。既不会扫他的颜面,顺手救出林世,也会想方设法第二次进入诏狱,带出卢玉才。
但是莘黎不会。
这世间人人都有苦衷,何必感同身受,两边都讨好,不过是用自己作了夹层,缓冲了伤害,还落得一身骚。
作壁上观,静观其变,多好。
好累啊,为了活命,连做梦的时间都得好好利用,出身高贵有啥用,还不是得卷起来。
唔,突然有点暖和,太阳该晒屁股了罢。
再睡会,再睡会。
嗷。
卯时一刻,卿舒宫。
晋玉柚眼中含着欣喜与不舍,看着一宿未眠的小妹坐在妆台前打扮。
昨日妹妹终于来了宫里,但无奈莘黎国府送来了请帖,让小妹今日去国府坐坐。本来她打算同太后讨一讨情,说是后日再让妹妹去拜访,她也好多些时日揣测莘黎国府的意思,但被懂事的妹妹坚决拦下。
小妹体谅她在宫中不易,晚上稍稍打点,已经见过了太后、皇后与各宫嫔妃,一刻又不得闲了解宫中与朝堂形势,也带来了外祖父的话。姊妹两个半商讨半叙旧,也就通宵了。
莘黎国府递的帖子上,没说具体什么时辰去,只说今日。小妹尤为上心,准备辰时宫门开启时就去请出宫令,恭敬拜访。
晋玉柚觉得有些过于隆重,莘黎国府的权势这些年在京都并不显赫,又因为陛下刻意瓜分前朝与后宫的系联,自她进宫,便已经对朝政十分闭塞了。
虽然不忍心妹妹一来就这样为自己操劳,但妹妹的性子她清楚,聪慧果决。她本来就是想让妹妹来扶助自己的,也不想让妹妹在外祖父病重后落入父族的操控,那与姐妹互相信任就是最好的强心剂。
她唤来华池,两人一起帮熨小妹觐见郡王的裙裾。
卿舒宫就这样,燃了一夜的灯芯。
辰时三刻,宫门外。
顾矜者着浅阳柔丝百迭裙裙,外搭穿丝银蝶开衫,围上松云轻纱,佩重岩三苏丝绦,正襟危坐在六乘宫轿上。昨日她初入宫门,哪知陛下为阿翁嘴中常叨叨的莘黎国公在宫中举行金桐宴选,让来接自己的姐姐碰上了,还顺带下了帖子请自己去说话。
这几年阿翁身子好的时候,也同她讲过以前侍奉郡王的往事。从南蛮讲到淮东,还有成祖带他们一同游历江湖的趣事。阿翁体力不好了,怕自己又给父族坑,便同表姐商议将她接入宫城。
阿翁不舍得她姊妹二人入宫,但没办法,当年自己的女儿们都是情种,嫁了不靠谱的丈夫,家世不济。日子好过时一房房往家里纳妾,把她们丢给外祖父将养,美其名曰来顾氏历练礼仪文品,实际不过是想空手套顾家的权势又不想沾惹顾家的仇敌。前些年,晋氏幼子国丧期间纳妾生子,生生被杖责八十流放阿尔拜疆,加之新帝查处晋氏分支贪污,整门元气大伤,才堪堪想到拿姊姊入宫望新帝怀柔。
当日阿翁远在南蛮辅佐郡王,难以顾及她二人,加之家贼叛乱,姊姊便被送入宫门。待阿翁归来,知遭人算计不得挽回时,大病一场。近些年,身子骨愈发不好了。顾矜者为阿翁侍奉汤药,也是日日煎心。只恨当日自己未能手刃家贼,拦下姊姊。
她这些日子与姊姊商量,阿翁时日无多,阿姐也已经在宫中站稳脚跟,为使阿翁宽心,她主动提出入宫扶助阿姊。
秋雨连绵,病了多日,阿翁眼中是平和、怜惜还有些许释然。
顾矜者当日便打点行李,入京北上。
思绪回转,她望向轿沿垂下的小铃,仿佛看见了自己不得善终的一生。
巳时初刻,莘黎国府。
宫中的仪仗已经抵达目的地,华池扶顾矜者下轿。
莘黎国府背倚三清山,与依北峰而建的三清观、落于南峰山脚的静安寺呈三足鼎立之势。是以莘黎国府正门所在街道只此一户,并无市民纷扰。
国府乃当日成祖亲赐,气势雄伟,偏是清一色青瓦黛墙伴随地势层层上昂,至秀至绝,清雅明峻。
门口值班的侍卫接过请帖,入内通报。不多时,头戴青紫双垂络兜帽的冽目男子直直跨出门槛,接引她们入内。
华池看这架势,估计也只是让自己与小姐进去了。她心内有些忐忑,毕竟第一次单独出宫,她怕失了礼仪,让别人看卿舒宫的笑话。
过了三门,莘黎国府的真容才真实展露在二女面前。
府中的建筑装饰皆是江南一派的风格,只是铺设的地板皆是楠木或是樟木,一清溪自山巅蜿蜒而下,层层绰绰。二三层的楼宇沿山边上下左右铺开,只是有三座制式不同的黑曜建筑似是浮悬于山腰树木间,庄严中引人心中起无限遐思。
正中的开阔大道,实际是由几百块两三人高的大理石堆砌而成,不知用了何种精思布局,远远望来,竟像是一条直通山顶的宽远明路。
可这如何上人呢?华池暗暗罕呐道。
男子将她们带向西侧,这里却有一条实木铺就的林荫小道,台阶有些窄,堪堪容一顶小轿通过。男子拍拍手,一顶木撵从暗处转出来,稳稳落在二女面前。
顾矜者直接坐上木撵,半分不问询。华池见状,也只好跟上,随小姐一起上山。
约莫一刻钟后,二人到了隐于山峦的正殿。匾额上正书“区夏”,宏旷的梁柱上并无任何雕花,一入眼的黛紫青黑让人在这日头下生生打了个寒颤。
娇弱如梨花的少女端坐于左下第二张金丝楠木椅,古琦奉上青花玲珑檀瓷杯,淡淡道,“府中新湃的凉水,姑娘请用。”虽然躬身,却并无恭态。
在华池有些不忿的眼神下,顾矜者起身弯腰接过,“谢长史。”
古琦默默点头,难怪殿下执意给卿舒宫下帖子,这姑娘能从他身上并不时新的纹样判断自己的身份,确实有几分顾侃的影子,不知与姬恒比,哪个见微知著的能力更强。
说曹操曹操到,姬恒悄无声息从中堂暗格里飘出。古琦凝神,顾矜者带来的宫女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一直低着头,只看见眼神不善。
姬恒知她觉得外男为她家小姐奉水不妥,随然出声,“我国府并无女子侍奉,万望恕唐突。”
华池这声音吓得一激灵,猛地一颤,没有预料中的摔倒——肩胛一热,只见一头顶雪色宝石斜冠的纤弱俊生两指抵住了自己,水灵灵的桃花眼噙满淡泊。她十七年来从来没有同陌生男子这般亲近过,面色登时涨火,心内火辣辣不堪。
姬恒倒是不在意,单手将姑娘扶腰捞起,抚好,歉然道,“姑娘不妨先回宫,国府不会亏待贵客。”
华池按下心中萌动,微微一福,“只是……”
“殿下只下帖给顾姑娘,国府不多留女子,还请宫人自行回宫,免得国府生谣言。”古琦冷然打断道。
华池懵了,她从来没有挨过这样的重话,刚想驳斥,被顾矜者拦下,“华池,你回去。”
“可是……”华池有些不放心。
“国府让你送我进来已是开恩,耽误国府名声有违体制,还不归去?”顾矜者凛然道。
古琦对顾矜者作揖,“多谢姑娘体谅。”
顾矜者还礼,“不敢当,长史折煞。”
华池秧秧,对顾矜者行礼后,退出中堂,凝望身下的小道,正发呆时,忽然身后一道脚步声轻轻落在她耳畔。
她倏然回眸,姬恒曲肘伸向她,似乎发出某种邀请。
鬼使神差,她就这么将纤手交握在那人的炙热的手掌心。
姬恒微微一愣,却是潇洒一笑,几乎看呆了华池。她见过的成年男子不过只有陛下一人,且陛下的身段也不是这等清隽少年的朝气能比足的,她心跳一阵一阵的,仿佛要把嗓子眼迸出来。
只是,她的手腕被擒住,从少年的掌心挪开,被小心放在精瘦的小臂上。
华池大赧,她,她原本不想这般孟浪无力的,只是……
“姑娘稳好。”姬恒清冽的嗓音悠悠飘过,另一只大手还在华池羞脸前划了划,提醒她听进去自己的话。
华池煮熟的桃子脸微不可见点点头,算是知道了,虽然她脑子还是浆糊搅弄,可她莫名信任这清朗少年。若是晋玉柚在此,恐怕要惊诧得失了魂。素来机敏的侍女竟然被一个管家迷得神神道道,连要干什么都不知道,还摆出一副小女儿形态。
姬恒了然,唇角微掀,不知是在欣慰女孩的春心,还是在讥诮无用的真心。他携华池直直一跃,如九天逸鹤纤荡于中门用二三人高的大理石堆砌的险道上,数息间,已是在三门前了。
“唐突姑娘了。”姬恒一拱手,又是几下轻灵飘落,没入楼阁错落间。
华池怔然,良久,同大门外等待的仪仗回了见不得人的去处。
午时初刻,二书房临窗紫檀罗汉榻。
莘黎全身裸露,仅腰间盖了一层鲛纱,呈大字形酣睡着。二书房的屋顶以特殊的琉璃瓦蕴符阵打制,无论何时的阳光射入,也仅是能将阳光递送至桌上,半分露不到塌间。
冰块在镇神四角缸内徐徐坐化,二书房内外悄无声息,仿佛连塌上的人都断气了。
与此同时,圣彬楼内。
姬恒正看着火炖酸汤,小小一个药盅,不住地加些番茄汁进去。另一边,巫明已经从菜圃挖好了香菜,正在清洗。
姬恒看他洗得差不多了,便用绢布将药盅抬起,缓缓倒至冰裂弦药盏中。待最后一滴都一丝不毫纳入盏中,他也不盖,就让雾气缓缓发散,转头掏了把小剑,就这么冲着盏中将香菜削成沫。
姬恒不喜欢拿托盘,也不怕烫,就这么稳稳端着,足尖一点,飞向山腰。
待来到二书房,看见自家殿下死鱼一样挺尸,他也不似古琦一般恨铁不成钢,只是温柔在塌上坐下,直接把酸汤放在塌上。随手拿了茶几上一柄飞仙宫扇,一上一下,生怕塌上死鱼被热死。
死鱼似乎有点受不了,“啪”掀翻晃悠悠的飞仙,硬是摁住不许动。
姬恒也就任他,松开扇子,帮他拉拉已经什么都遮不住的鲛纱。死鱼更不开心了,双腿一蹬,恰好头转向了那碗搁着的酸汤。
既然达到目的,顺理成章,死鱼在二书房的塌上被二管家捏住下巴,干涩的喉头被狠狠灌了几口酸汤。
“猪,再不起床,你的长史要把整个国府掀翻了。”姬恒将死鱼揽在怀里,一下一下帮他缓解刚苏醒的娇弱物事。
“嗯,不……”
“乖,卿舒宫娘娘的妹子已经来了,起罢。”继续哄死鱼。
“哼唧,唔,柔些……”死鱼有些不耐烦,正在兴头上,某人骨节分明的修手却始终柔柔缓缓,不堪半分力道。
“猪,睡了一宿了,还不足。快起罢。”姬恒突然手间一重,怀中人缃青眼眸终于在热腾腾的晌午第一次睁开。
“嗷!”死鱼发了气性,一把推开二管家,扭扭捏捏又侧过身要变猪。姬恒无奈,只得将玉雪一般的人儿再度拖入怀中,慢慢哄着。
如此这般过了许久,玉人露出几分满意的神情,懒懒靠在姬恒怀中,绵软如泥,一如餍足后舔爪子的呆猫。
盛夏暑天,莘黎的身体却还是寒冷如三九,姬恒眼眸一黯,放缓了语气,“现在出去跟人家说几句,全了顾先生的礼,晚间我叫人收拾了鲜笋,给你做汤吃。你且起,好歹去见见客。”
一边说,一边使出几道劲风将黄玉架上晾的中衣、长衫召来,给身下人套上。
死鱼终于张开了浑圆的水眸,拾起落在旁边的素纨宫扇,足尖悠悠一点,飘向正殿。
姬恒却狠狠瞪了一眼死鱼的背影,冷哼一声,跨上罗汉榻,生生踩了几脚,才跟上莘黎的步伐,一同前往山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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