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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泠泠孟夏


区夏殿内,顾矜者随手翻阅古琦拿来的几本杂谈,又在古琦的劝导下用了几颗鲜杨梅,愈发显得唇色娇嫩。

        古琦则直接把公务搬来,放在镂花高凳上,索性一面批账务一面陪贵客等待“有事”的自家殿下。

        顾矜者倒是很随和,开始还端的很,只是闭目危坐。架不住古琦又是掏来孤本,又是捧果奉茶的诱惑,就在这放松的氛围里,露出了在家时的娇憨态。

        好像,很多年前的江南水乡间,她也是坐在这样一个黑曜宅邸内。对面是管家看账,自己歪着随便看看书消消茶,一派祥和。

        古琦面相肃重,但身上的气息却很让顾矜者亲近,像极了邻家爱摆架子却年岁未足的大哥。殿中他二人从巳时对坐到午时,顾矜者的坐姿越来越横,最后整个人都伏在靠手上;古琦左手边的公文越来越少,琉璃小案上凤首梨砚中的墨不知是被蘸取还是被热气蒸发空的。

        良久,顾矜者有些口渴,还欲问古琦讨些鲜梅解馋渴,甫一抬眸,只见上首环七蟒金纹貔座中,已经多了一道身影。

        自下而上,一双纤白至青紫流转的裸踝随意踩了双云头素锦履,镂空半旧月白直领道袍一丝不苟,只是因此人一腿晃荡一腿屈伸而松松垮垮垂落,指尖飞仙长柄宫扇迎殿内漏阳轻盈跳跃,扇面仿佛湖海波光粼粼。丝缎般细滑微卷的长发半披半以折上巾束起,略有一两缕由轻风带下拂过鬓角,唇比春樱,面如凝荔,色若秋波,一双缃青黛眸盼睐似笑注视她二人,即瞋视而有情。

        玉人的身形映顾于春阳之中,千万光尘荧荧辉闪,仿佛在他的身侧,有无数清风萦绕,教人无比亲近。

        顾矜者一时都忘了见礼,只是呆呆横着书,毫不顾忌打量,把郡王全身都看了去。

        莘黎也不恼,也就任由姑娘看。挥挥手,示意古琦再端碟果子来。

        等果子经由古琦再由郡王亲自将水灵灵的鲜梅端到顾矜者手边,她都还在恍然间,不知所述,不知所云。莘黎挑挑眉,他今日刚刚睡醒就来见故人后嗣,未有敷粉作饰,故让人得以窥见自己真容。他一向知道自己的姿色愈年长愈艳丽,平日皆是用厚重铅粉塑造厚重棱角,掩去灵动风流,如此还被誉为“瑰冠绝俊”,可想而知此刻懵懂潋容对小姑娘的震撼了。

        “六姑娘,醒醒神罢。”顾矜者的小唇被递过来的杨梅一口堵上,悠悠听见泠泠淡音的轻笑。

        顾矜者终于从漩涡中逃出,却还是跟小黄狗一样愣愣呆呆。古琦在旁边摇摇头,给自家殿下递了个赶紧结束逗弄的白眼。莘黎耸耸肩,左手回旋,击了个清脆的响指,顾矜者脑中突然被注入一股清流般,被人灌了一口天元地盖爽朗气。

        虽说殿下的姿容确实风华绝代,但不知道修习了什么魔功,倘若不知情的人站在身侧三尺之内,便会被他身上所散发的气场所吸引而破除心防,想当然地去亲近。难怪那些后厨养的狗啊、兔子啊、猫啊、白鹤啊啥的都喜欢一个劲地往着骚皮孔雀身上蹭,古琦默默吐槽道。

        顾矜者忙忙放下书,吞入杨梅,向下一福道万安。

        “起罢。”莘黎漫不经心一挥手,柔风就将顾矜者轻轻托起。

        顾矜者垂手俯头,乖巧听训。

        莘黎有些好笑,明明是自己请来做客的,却感觉像是来承教的女学生。姬恒适时出声,“小姐请坐,不必拘束。殿下因思及顾老先生,故请小姐来坐坐,说说话。”

        虽然应声答“喏”,顾矜者还是不敢坐。姬恒也不强求,只是出言宽慰道,“小姐初来京都,想来有些水土不适,今日实在是唐突,殿下第二日便请姑娘来做客。只是顾老先生自南蛮一别,再少有信件往来国府,还请姑娘告知老先生近况,以免殿下日夜悬心。”

        顾矜者刚想答,但吃下的杨梅有核,若要开口,核又不吐,那吐字不清,是在王族面前失仪的罪名。她不愿让顾氏丢脸,刚想用右牙关抵住勉强开口,姬恒就拖了个茶碟施施然,“小姐,核吐了罢。”

        顾矜者俏脸一红,她自诩家教不凡,但这么尴尬的时刻,她只想扭头就跑。扭扭捏捏,只好掩嘴吐出,只惜一缕银丝还附着在梅核上,将断未断,暧昧非凡。

        他娘的只想找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好不好!再灌点沙打副棺材直接给她把牌位立了算了!呜呜呜,她第二日上京就已经没脸见人了呜嗷……

        莘黎看眼前的小黄狗因为发窘面纱都染得通红,感到十分有趣,也不出声制止,就这么好暇以待端立。古琦看不下去这恶搞二人组,牵过顾矜者的衣袖,将她按在椅子上坐好。

        又端过自己刚刚呡过的蓝瓷玲珑茶盅没好气塞到莘黎手中,“胡吣了黄汤么,没个正形。”

        郡王纤眉一挑,好似在和姬恒吐槽这货的胆子愈发大了。古琦察觉到了两人的眉飞色舞,不,眉来眼去,眼皮一抬,一幅任君打量我自岿然不动的正经。

        顾矜者被安抚,胆子稍稍大了些,微微抬眸,发现郡王大人正在非常优雅地用接过的茶水漱口,也吐到了茶碟里。

        她的自在多了几分,便矜持开口道,“外祖父在家中养病,许久未下床了。”

        “顾老先生会睡床?”姬恒仿佛十分新奇,温柔道。

        “嗯。”

        “那可是垫了锦缎,盖得云被?”莘黎道。

        顾矜者有些奇怪,他怎么会知道祖父这等私密的小事,但还是恭顺回答道,“家外祖常用蚕丝云被,下铺棉絮。矜者自家外祖随殿下征伐南蛮遣归桑南后,一直侍奉在测,未曾远离,不会有错。”

        “顾老先生教导殿下于南蛮,从来随郡王同寝同坐,一般都是罗汉榻或是云床。初到南蛮时,布置宅邸,他还曾同我为这床铺闹过架呢。”姬恒微笑解释。

        顾矜者微微惊讶,外祖父在家中虽然时常提起殿下,但都是些带兵打仗的英勇事迹,她一直以为外祖父只是莘黎国府麾下的一名谋士,却不晓竟然与郡王有这般深厚的交情。

        莘黎的表情仍然莞尔,只是有些冽然,眉梢间多了几缕秋风。他示意古琦寻些樗蒲物件来,让他二人陪顾矜者顽一会。古琦有些无奈,都饭点了,这殿下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当下,也不管莘黎的面子,直接叫人传午膳进来,就差没把莘黎那张不爱吃饭的脸摁进饭盒里闭麦思过了。

        姬恒看古琦的倔强脾气又犯了,赶忙排开桌椅,一叠一叠往外端菜摆桌,请顾矜者面南坐下。矜者不肯,推辞再三,待她坐下时,莘黎已经踏云流水般被古琦绕殿追赶三圈以上了。

        “不必理他们,六小姐先吃。”姬恒已经用公筷给顾矜者布菜了,鲜亮的素三丝、虎皮青椒蛋黄溅醋、一碟凉膻蟹膏再加熟捞紫菜仙贝,每一样都略略放了些在顾矜者面前的青瓦琉璃盏中,既不叫人难以推辞,也教人不失体面。

        顾矜者却好奇他的称谓,“先生怎知,矜者在家行六?”

        姬恒眼中闪过流光阵阵,“这个嘛,你得问殿下了。”

        顾矜者自知问不出什么,心下却也一快,不知为何。她扶木箸尝这些凉菜,发现都是温温的,虽说爽口,却也不伤口。姬恒适时出声,“殿下身子弱,小姐多担待。”

        顾矜者赶忙摇摇头,她可不介意,只是家中规矩大,暑月都得先用主食外祖父才肯放她用些凉物,咋一改,有些窃喜罢了。

        那两位追逐的骚皮孔雀和豚猪终于消停了,古琦气喘吁吁,显然体力不支。莘黎倒好,优雅拿公箸拨了几口碧粳米饭,直接拿不知是梅子汁还是莓果水湃的茶浸上,行云流水般往口中送。

        顾矜者暗自看姬恒的行动,也在餐桌照做。古琦一掀衣摆,挽起袖子净手,没什么形象地开始扒饭。难以想象,一府长史,居然发泄啃头般在郡王身侧饕餮。顾矜者不禁又放松几分,就好像在家做姑娘一样,没什么忌讳。

        良久,莘黎闲闲凊凊拨完不怎么多的几口米,筷子一放,目光第一次聚集在顾矜者的俏脸上。

        英气的青眉,水杏圆眼,氤氲在江南烟雾中的柔肤,顾矜者确实是顾侃的气质翻版,古雅端方,形容袅娜。只是,这样一个好人儿,若在羽翼萧疏时无人庇护,会被撕裂得体无完肤罢。

        “六姑娘闲时,不若常常来国府中坐坐。孤虽说无才无德,但音娱之乐却也颇懂一二,说不得也可教导六姑娘些许。”

        顾矜者不知是哪来的勇气,直直出言道,“殿下是想受矜者师礼?”刚一脱口,便知失礼,却也难挽回。毕竟不知莘黎国府的立场,况且此次进京是为匡扶长姊,三皇子与大皇子亦有夺储之嫌,外祖父这么多年未与莘黎国府联系……

        “六姑娘入宫,难免许多不如人意。上到宫廷争斗,中有父族系扰,下至膳食口味,无一不是受人辖制。姑娘若承欢国府,来这,至少可以恣意片刻,不受拘束。你这个年纪,该是最好玩的性子。”

        顾矜者鼻尖一酸,突然很想哭。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尴尬处境,虽说长姊疼爱,却也是表姊妹,比不上亲子,宫外父族与母族争斗不休,连饮食自己也只能随桌与长姊共食,毫无私密。

        她已经很久没有被当作孩子了。

        哪怕母亲在时,因为婚姻不容易,自己也常常被罚跪,就因为那个不成器的父亲在祖母的授意下一次次与妾室欢好腌臜母亲。

        母亲孤僻,不屑于排泄别人,但视女儿为自己的所有物,每回有气,便用顾矜者跪罚打骂。直到顾侃接手,才过了几日松快日子。可外祖父毕竟规矩大,也难得放她自在坐卧。

        这是她第一次听人为她不存在的童年找理由。

        见她有些憧然,姬恒递上一杯新茶,低声道,“你表姊入宫,是晋氏女的身份,可你姓顾。其中关窍,你这丫头伶俐,想必清楚。将来若是有变故,你也能多一个家,可以回来。”

        闻言,顾矜者终于忍不住眼眶酸楚,两颗泪珠闪闪滚落,续流不止。

        古琦在架上摸出些细纸,塞在她手心,半笑道,“殿下面前,可不能失礼。”

        “矜者谢殿下考量,愿拜入门下,呜……听从,教诲,侍奉师道。”顾矜者哽咽,不能自已。

        “你外祖父大你两辈,孤昔日半承教于顾侃,算是你长辈。你倒也不必如此委屈,孤也不算占了你的口彩。”莘黎不正经道。

        顾矜者杏眼假意一瞪,嘴角悄悄从下往上,含住了笑。

        “十六日后收你,你也不必妄想现蹬鼻子上脸。”莘黎托腮不羁道,“长史,快去把樗蒲那些物件拾掇出来迎接这位小祖宗,什么时候她泪珠子没了,你再批折子罢。”

        古琦领命,四人真就在区夏殿内,闹了一下午的棋子。什么你贪了我的,我又吃了你的,到最后莘黎输到发带都赔到古琦手上才罢休。古琦兴兴头头绾了银丝云锦发带当护腕,打开公务帖子柔声教导顾矜者看格式,姬恒去催晚饭,好不热闹。

        虽然这热闹,与摊在主座上没个正形输得最惨的郡王没什么干系。

        孟夏仲春,此时的笑闹,似乎是最美好的夕阳。

        只是近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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