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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一章 事已毕(上)


  黄河问题,曾经确实是一个非常难解决的问题。

  但大顺的黄河问题,又和历史上的封建王朝的情况有所不同。

  以大顺而论,黄河问题最大的难点,其实只在于黄河河道无人区的迁徙。

  这就是大顺和以往历史上的封建王朝不同的地方。

  而历史上的封建王朝,对于黄河问题,最大的难点……实际上,只怕根本不可能在乎所谓的黄河无人区的百万百姓。

  黄河问题,从明朝末年开始,就不是一个科学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

  古人又不傻,知道黄河早晚要决口北流的人,多了去了。知道黄、淮、江、济这四渎合一,爆出一个超大规模的洪水,那就直接要出大事。

  只不过……

  历史上,明永历六年、清顺治九年的时候,就有人提出过,要解决黄河问题。

  但满清河道总督杨方清,一针见血,只指问题的本质:

  【黄河古今同患、而治河古今异宜。宋之前治河,但令入海有路,则可南亦可北。】

  【元、明、以迄我朝,东南漕运,由清口而上二百余里,皆赖黄河转输。是治河即所以治漕,故只可以南而不可以北。】

  这,基本上就是自从明末黄河开始在淮河水道上屡屡为患,却一直没有搞大规模工程的根本原因,本质问题。

  你要说满清这种迁界禁海的王朝,能考虑黄河无人区的百万百姓,那纯属扯淡。

  根本问题就这么回事。

  漕运得用黄河的水,从清口往上二百余里,全要靠黄河。

  所以,黄河只能从南边入海,不可能从北边入海。哪怕说,脑子清醒的人,都知道,早晚的事。

  但是,只要不解决漕运问题,啥也白扯。

  历史上,从1652年朝中给事中建言复黄河禹道、到1852年魏源著书说黄河北决必要出大事,整整二百年时间,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最终全都卡在了“漕运”这件事上。

  前期,这个倒也没必要过度吹毛求疵,前期既没这个紧急的需求,也没这个财力能力。

  而终于熬到了乾隆年间,财力人力物力、政治稳定什么的都有了,建议干大工程的《论河道宜变通》的奏折也递上去了,乾小四“留中久之”,终究他不过是个守成之君,不敢干这么大的事。

  而等到魏源开始宣扬复北道的时候……就那中央集权、政治稳定、财力物力等,又注定即便想干,也不可能干的成了。

  之所以说大顺在黄河问题上,面临的压力和历史上不同,就源于“治黄必先废漕”这个共识,完成了。

  而实际上,其实……说句难听的,对封建王朝而言,黄河河道无人区的百万人口,其实对一个正儿八经的、正常的封建王朝而言,这压根就不是个问题,排号根本排不上。

  大顺算是还没迈入现代,就先感受了一波现代的问题。

  当然,即便如此,细细算来,这件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黄河问题要解决的前提,是漕运问题。

  漕运问题要解决的前提,是南洋问题。

  南洋问题要解决的前提,是西北问题。

  西北问题要解决的前提,是罗刹问题。

  种种这些是,一环扣一环,折腾了三十余年,终于算是折腾到了大顺有资格“解决黄河问题”的时候,虽然看似很慢,但其实已经相当快了。

  应该说,直到现在,大顺才真正有资格,说一句,要解决黄河问题、复大禹故道这样的话了。否则,在此之前,说话和放屁没有任何区别,根本都是扯犊子的空谈。

  古书言:舜用鲧治水,九年而无功。

  算起来,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即将开打,刘钰终于决定做最后一件事解决黄河问题,到现在,也已经过去了九年。

  如果只看黄河河道,谓之九年而无功,是没什么问题的。

  这九年时间,刘钰基本上没有挖掘黄河,而是干了许多看起来和黄河没啥关系的事。

  在山东几州几府,搞了永佃制改革。

  修了从济南府到胶州湾的铁路。

  废弃了利津一带的盐田,在沂州和海州那里兴建了大型盐田。

  镇压了渤海湾的盐户起义,完成了山东盐产地的南移到日照地区。

  建起来了淄博地区的没铁矿产业。

  完成了鲁中地区的经济作物改种,镇压了反对铁路征地补偿不足的起义。

  镇压了鲁西北地区因为运河废弃工商崩溃和黄河改道恐慌而导致的农民和工商业者的起义。

  拓展了小清河河道,使之成为连接东北豆饼肥料产区的重要运输线,直通经济作物改种的鲁中地区。

  最后才是基本将黄河无人区河道百姓的迁徙步入正轨,完成了数百里长的无人区和复梁山泊的湖泊无人区。

  九年无功。

  大约就干了这么点事。

  而现在,也就只剩下了最后的挖黄河河道的“小问题”。

  至少,相对于下南洋、废漕运、拓关东、搞粮食、打一战赚钱等诸多修黄河的前提条件而言,最后这点事,确实算是“小问题”了。

  既然只剩下最后一点“小问题”了。

  于是,原本居然要动黄河的刘钰,所提出的方案,难免就有些“保守”了。

  而更激进的方案,在刘钰九年无功、而终于要开始动手挖河、确定要解决黄河问题的时候,便被提了出来。

  十余年前,关于黄河问题,刘钰还是激进派中的激进派,当时没几个人敢琢磨着要干黄河。

  但现在,曾经的激进派中的激进派,瞬间便成了保守派。

  此时,在济南府的大清河新河堤工地上,前几年的新科状元赵翼,正在那和刘钰阐述自己的更为激进的治河方案。

  “国公,黄河之灾,自古难解。所以难解者,在于没有拿出万世之法。而之所以没有万世之法,源于不解决黄河问题的根本。”

  “河之所以溃决者,以其携沙而行,易于停积。以至于河身日高、海口日塞。于是溃决不停,成万世之患。”

  “既知溃决之因,则可行万世之法。”

  “莫若同开南北两河,五十年一次轮替。”

  “若行北河五十年,封闭坝口,露出南河。则南河疏浚泥沙,五十年后,驱黄河之水南下,再行南河,而疏北河。”

  “如此交替,使之汹涌之水,常有深通之河。河既深通,何来溃决之患?”

  “如此,则河工、兵员、劳役,亦可不设;芦桔、土方、石木之费,亦可不用。”

  “此虽千古未有之创论,实则万世无患之长策也。”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千古未有之创论,未必就一定做不得,引领风骚,当看今朝……”

  赵翼的想法,可比刘钰的激进的多。

  刘钰只是要复黄河古道。而赵翼的意思,是反正挖也挖了,那干嘛不直接留两条道?

  黄河在北边的时候,去挖南边的泥沙。

  等着轮换之后,再去挖北边的泥沙。

  真要是出了大洪水,那就直接打开,南北两条河一起走,这不比刘钰琢磨着要复大野泽做泄洪区蓄水池还要壮大?

  而且,本身,黄河南道也流淌了数百年了,本来就是无人区。这就根本不需要考虑这边迁徙的事。

  刘钰看了看这位不久前的状元,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些话吧,在不同的情势下说出来,那是完全不同的。

  历史上,赵翼的确提出过这种想法。

  但如果一切不变,没有大顺一系列的下南洋、改海运等政策的话,刘钰肯定会嘲笑赵翼,说他读史白读了,读了半天就读出来空谈和扯王八犊子了。

  因为,如果一切不变,黄河问题的根源,是漕运问题;而漕运问题,又牵扯到南洋的西洋海军势力;下南洋,又牵扯到西北和罗刹问题……

  这些东西不谈。

  直接就来一句“两个河道、南北各五十年”,那刘钰肯定只能认为这就是在扯王八犊子。

  不是说没道理。

  而是就算正确,也是正确的废话,纯粹的屁话,根本没触及到问题的本质。读史读成这样,也真是挺悲哀的。

  读来读去,把问题归结为:“这块肉,我该做红烧肉呢?还是做片肉呢?”

  就没有想到:“我从哪弄一块肉?这块肉怎么才能拿到手”的问题。

  当然,那是指的“没有肉”的情况下,刘钰肯定是要嘲讽的。

  但现在嘛。

  前置问题都解决了。

  赵翼再来讲这番话,显得刘钰的治水方案过于保守,刘钰也觉得无所谓。

  毕竟,这时候再讲这番话,那就不是扯王八犊子,而是最起码也算是诸多方案的可行性研究之一了。

  刘钰不在乎。

  甚至,他已经不在乎最终谁来主持完工黄河北道的工程这件事了。

  事已至此,水到渠成。

  于是,笑过之后,他也没有谈这个方案本身,而是很出奇地复述了一遍赵翼的诗。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好诗!好诗啊。”

  这一番话,把周围的大小官员和治水的技术人员,都给弄愣了。

  心想,兴国公什么时候居然不关注实际问题,转而赞叹诗句了?今儿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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