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1章

浓云在天空翻滚，暗如深海的城市，次第亮起灯光。

        灰白色的双单元式板楼，周身爬满薜荔，巨人般立在水田和荒地上。烈日炙烤过的水泥大院又闷又潮，草叶间响起嚓嚓声，是从这大院里逃出去的昆虫和飞燕。

        睡了一天的谢什杳慢吞吞地从斑驳的楼梯上走下来，一手揉眼，一手伸着懒腰，舒展后的关节发出痛快的咔啦声。

        出了院子，有低风擦身拂过，门侧有个小卖部，她站在歪歪斜斜的绿色招牌下，看了一眼站牌上的四个字“再来士多”，双手撑在玻璃柜台上，歪着脑袋打量着冰柜里的饮料。

        小卖部内，所有东西满满当当地挤在几个货架上，像是害怕随时会掉下来一般。

        阴暗的角落里响起计算器的声音：“三十加十九块七加二十加二十加加加加……”

        “夭啊，又算错了！”老板娘忽地站起来，抹了抹额上的汗。

        她看见谢什杳没精打采地站在店前，面庞泛着未受过紫外线攻击的白，现在有年轻人欣赏这种带着病态的美，但她可不喜欢，这不是什么健康的样子。“工作找得怎么样？”莲姐随口招呼了一声。

        谢什杳摇了摇头，“一听可乐，冰的。”

        “夭！”莲姐一口湖南口音，但对当地的脏话已熟稔于心，“上次让你去庙里找师父化解你去了吗？怕花钱？别怕，花钱消灾啊！现在日头见短了，天一黑就早点回家。工作先找了做着吧，到外面多吸收点人气，这样也可以防止头脑发昏。我们这里引车卖浆的人要活下来多么艰难呀。”莲姐念叨个没完，一只手翻开柜台上发黄发软的《少儿成语大全》，一只手将可乐推了过来。

        谢什杳扫码付了钱，敲了敲那本成语书：“莲姐，为提高在镜头前的素质，你这学习的劲头比鸡娃还用功啊，还有别到处说我见鬼了！戒急用忍，知道不？j开头的成语。”

        莲姐哼哼地出着气，用抹布擦着货架上的货，抱怨起来：“见鬼都好过死人！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样抽筋拔骨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谢什杳挪了挪步子，在小卖部旁的竹躺椅上坐了下去了。仿佛被压痛一般，椅子吱呀呀地抗议起来。椅背上的竹子已开裂，一根根翘起，直往人的后背上戳，像是要把来犯者推开。连椅子都这么有攻击性了，谢什杳没头脑地想到，但我偏要坐，大家都互相忍受着吧。

        “前些天，还有几个大学生扛着摄像机来，搞什么探险还是直播的，我把他们轰走了！”

        谢什杳将冰可乐贴在额头上，瞬间情形。她知道莲姐的意思，来采访的基本上都会给点采访费，大院里的人都有收过，这几个大学生八成想空手套白狼。耸了耸肩，她说：“如果真的拍到鬼，或许这地方就真的出名，抽筋的日子也会到头了吧。”

        “阿弥陀佛哟！菩萨莫怪菩萨莫怪！”莲姐双手合十道，朝虚空一拜，“都这样了还不算出名吗？纵火自焚、全家灭门！哪个不上头条？前些日子请来超度的师父都说了，他们都是要下地狱的，怎么超都度不了，不知道会不会在这里游荡啊。唉，不说了不说了，你帮我看下店，算了反正也没人，我回家煮个饭。”

        说完她扭过头就走进里屋，训斥声又响起：“衰仔，你又到哪里去滚了？衣服脏成这样？你知道我们家已经买不起洗衣粉了吗？”

        “架子上不是很多过期的吗！”小男孩大声抗议着。

        不知是被揪住了衣领，还是耳朵，小男孩哎哟哎哟，假模假样地叫唤着，一阵热风吹过，后门被打开，又被结结实实地关上，母子俩吵吵闹闹的声音一下子远去了。

        这栋大院原是县干部学院的职工宿舍，后来撤县设区，干部学院迁了新校区，把这转给了地方农业银行，后来地方农业银行也合并改制了，原住户纷纷将房子卖了出去。学校、银行像跟城市发展规划预谋好了似的，全朝着另一个方向马不停蹄地狂奔。高铁从那头过，寂寞和衰败，全留给了这头。

        她记得以前每到台风季节，都特别担心这两栋房子会被风吹倒。

        十级台风在此肆虐过，也没能将风停路3号刮倒，但现在，那两件人们讳莫如深的事扰得人心惶惶，所有的人都猫着腰，一副随时出逃的姿势。看来，这栋大院，真的要被自己所庇护的人给亲手推倒了。

        “还有房子出租吗？”一个声音将她从漫漫思绪中捞了起来。

        抬头，正好遇到唯一的一盏路灯亮起，橘黄色的灯光在对方头上温柔地炸开，可乐身上的水从她额头上流下来，她半眯眼，逆着光打量了一下来人。

        一个年轻的男子，上着迷彩服，下着工装裤，工装裤虽有认认真真地洗过，但看得出来他曾经在很泥泞的险途中跋涉过。他还背着一个大背包，背包看起来很沉，若不是站得挺拔，她差点以为自己又见鬼了。

        谢什杳顺着男子的视线回头，看到再来士多那老旧的冰柜上贴着一张摇摇欲坠的纸，上面用蓝色圆珠笔用力地描了许多次，才写出四个大字“靓房出租”。

        “哦，你说那个，以前有，现在没了。”谢什杳放下可乐，抹了抹水珠。

        “为什么？”

        “因为这里的房子都租不出去，放租的人用来当仓库了。”风贴地疾行，裹挟起尘土、枝叶和昆虫，她的头发也被卷乱了。

        “还有其他的房子吗？”年轻人追问道。

        “不清楚。这里条件可不怎么样，你可以到别处去看看。”谢什杳的食指和中指在扶手上敲着，盘算着这个男人的目的，到这租房的一般只有两种人，穷人和病人，因为房租特别便宜。他的样子绝对不是病人，那就是穷人了。

        “你可以去别处看看。”她忽然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但逆光之下，她只看出个轮廓。天色已暗下，路灯被风吹得晃晃悠悠，但他岿然不动。

        “别处太贵，而且太吵。”连头发丝都一板一眼。此刻，徐万野几乎想转身就走了，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不是在演戏，那夜他就决定要来了，但这个时候，他忽然心生退意。

        “想要便宜又安静的，来这里就对了。但是适合，不代表能住得舒服。”话说完，谢什杳的手机震了一下，她低头一看，是支付宝的推送，上面写着“本月账单已出炉……还款金额265790”。

        谢什杳甩了甩可乐罐上的冰水，忽然觉得有些烫手。

        徐万野一直在看着她，但从她冷漠疏离的应对来看，似乎她真的不认识自己。

        这时，他想起了她自己的话，问道：“两千块一个月的有吗？条件无所谓，安静就行。”

        谢什杳一下子捏紧可乐，站了起来。他的身量比预料的还要高大，她仍被对方的阴影笼罩着。

        她始终没有看清他的脸，她的脑子里只有账单，只有待业的自己：“两千块租一个月吗？押二付一，有没有问题？”

        他扬起嘴角，坦然一笑：“没有问题。”

        她知道这条约不合理，但听他如此爽快地应下，她忽然有些懊悔，不知道懊悔价出得略低了，还是怕他包藏祸心。若不然，谁会出这么高的价格租这里呢？况且，他连房子都没有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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