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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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那年,石芹琴带她回北方过年,农村没有暖气,彻骨的冷意把她冻得满手生疮。那年是个暖冬,黄河支流上的冰都提前化了,村里有个压冰的习俗,其实就是坐河渡船,为的是求来年农作物丰收。
这种风俗其实颇有行为艺术的意味,但那时她压根欣赏不来,每一天都被冻得七荤八素,像是没毛的鸟,困在了冰天雪地。
冷风吹进她的骨头里,在记忆中划下了深深的一横。
“有次我跟我妈去北方过年,村里人张罗着去坐船。”谢什杳说,除了乌玲玲,她几乎从来不跟别人说这类事,“那天风高水急,乌泱泱的人都压不住翻滚的水浪。那艘船晃得像个横摆的海盗船,我妈紧紧握着我的手,但是我把她的手甩开了。”
她顿了顿,“从北方回来后不久,一个表姐来家借住,就因为她说了一句‘你家的房子有点小’,我妈就把我小时候的东西全扔了。我连哭都不敢哭,我觉得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甩开我妈的手,总是能听话,也不常生病,她是不是就能用我期待的方式爱我呢?”
她很平静地说着,像是转述别人的故事,像是怎么也揣测不到剧中人的感受。
只有抽离出来,她才能客观地叙述那些过往。
说这些不是为了求安慰,她其实想告诉潘可伟的是,每个人都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所以她最后说:“好在我现在不期待了,因为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不是我的错。不论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是你的错。”
她说的语重心长,但潘可伟完全没有领会到,倔得像头驴的他说:“我们不一样,我一定不会混成你这个样子的。”
“我哪个样子?”谢什杳咬牙切齿地问,他把她好不容易展现的真心踩得稀碎,她彻底不想来软的了。
潘可伟没有回答,抱着双臂把头向一边。
她忽然觉得满腹委屈,也霎时理解了为人父母的心情,但此时此刻,她谁也不想共情。
兀自发了好一会脾气,潘可伟才回答:“如果我没有爸妈,我就能想干什么干什么,总有一天我能闯出人样。”
她听出来了,他在讽刺她没有爸妈管,却还是一事无成,学业不行,工作没有,恋爱搞砸。
她感觉到他们虽然同时出发,却像两个射线越走越远。
她自嘲地笑了笑,笑他小小年纪就被名利场的大缸染得一身铜臭,也笑自己的确没什么过人的资本令他臣服,“我们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都注定会是平凡人,你应该早点认清这个事实。”
他撅着脑袋根本听不进去,这种时候,她大可以细数莲姐这些年对潘可伟的付出,潘国治跟莲姐离婚后没给过她一分钱,莲姐这些年受的苦她比潘可伟还清楚。
但她实在不想这样做,以“爱”之名逼他行孝感恩,通过让他内疚回心转意。
“行吧。”她松下手,“事情都这样了,不如我继续呆在这吧,你把那群演出队叫回来,我顺便给你培训一下。宫廷乐队嘛,敲打几年还是能成气候的。”
有些人就是非要跟别人对着干的,特别是潘可伟这种提前进入青春期的叛逆儿童。
所以当她顺着他来的时候,他又不干了。
潘可伟开始控诉了,“我妈只会叫我写作业!叫我读书!找的那个老男人,老是朝我妈动手动脚,我一看见他就想吐!”
她认认真真地听着,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吐出了一个敷衍的“哦”。
他一直紧紧握着两个小拳头,没有等到谢什杳的反应,他继续控诉:“我爸逼我叫那个女人妈妈,那个女的背地里掐我骂我,我爸还说都是为了我好。我一定要挣大钱,我也一定会挣大钱,让他们都亲眼看看,看到我妈过上好日子了!”
他的眼里没有泪水,只有一团火,想要把一切烧毁。
谢什杳安静听着,她知道,大人掀起的一场灰,落在每一个小孩头上就是一座山。
潘可伟不知给自己打了多少鸡血才蓄满了离家出走的勇气,这时她发现,他可能不是为了逃离家庭,而是为了逃离年龄。
好像离家出走,他就可以飞速长大,飞速成才。
多天真多热切的想法啊,她都不忍戳破。
谁知徐万野非常及时、精准地插了一刀:“你这辈子没有发财暴富的命,不要妄想了。你离家出走,要么被警察送回来,要么被人拐走。对人贩子来说,九岁已经不好卖了,更大的可能是被打残后沿街乞讨。”
她僵了僵,这话说得够狠、够准,也丝毫不留情面,如果俆万野在他身边,她可能会冲上去捂住他的嘴,把他拖走。但他不在,她只能慢慢往左边挪去,试图让纤细的栅栏挡住自己的脸。
恐惧在潘可伟眼中不断放大,他瞬间也冷静了下来。谢什杳有些奇怪了,他宁愿相信一个ai,也不愿意相信付出了这么多的她,果然有些真心注定要错付。
潘可伟的双手扭啊扭,半天扯出一句:“我已经离家出走了,回去我妈我爸一定打死我。”
“不会的。”谢什杳攀上栅栏,“你到时候就说什么也不记得了,我敢保证他们绝对不会怪你。”
“是的。”俆万野终于开始说人话了,他抛出定论,“你没有发财命,但可以从仕,只要一生正直,自然会出人头地。”
“从事是什么意思?”潘可伟眨巴着大眼睛问,很显然他听懂了那振奋人心的后半句。
谢什杳积极抢答:“就是当大官。”既然潘可伟想吃大饼,她就给他画个大的。
“是吗?”潘可伟向徐万野确认道。
徐万野说:“是这个意思。”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令人想起那种投币后会出签的占卦机,咱也不知道算得对不对,反正占卦机永远不会说无效退款。
潘可伟的眼睛终于有了光,谢什杳乘胜追击,“所以你要好好读书,最少要读个大学。”
她知道这话很烦,所以说完就闭嘴了。
“你保证吗?”潘可伟的意思是,读大学就保证当大官吗?
谢什杳指了指扑克牌灰,“他保证。”
孩子实在是太好哄了,潘可伟立刻笑逐颜开起来,他走过来,把牢门打开,脸上不知是欢喜还是严肃,这样分裂的表情实在是太精彩了,他最后用帝王的威严,说道:“那就回去吧,你这个样子实在太难看了。”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不忿,对徐万野说:“你要是行你就早点上,不要让我在前面挖山开路这么久好吗?”
“没有你,那两句话不会有用的。”徐万野淡淡地说。
这大实话不得不令她大为满意:“说的也是。”
“你们两个不要说话了!”潘可伟回身板着脸呵斥道,他还没脱下黄袍,就是一国天子,所以对他们毫不顾忌地谈论对他用什么样的手段很是不满。
但那个孩子气的样子,一点威慑力也没有。
潘可伟带着她走上了一个地道,这个地道不是她进来的那条路,从出口出去后她发现,外面是一个巨大的游乐场,在出口处挂着画有骷髅头的招牌,上面写着“内有恶犬、恶鬼与恶人”。
他径直往一个沙坑边走去,有个穿着珊瑚绒睡衣的小男孩正埋着头玩沙子。
走近了她才发现,这是一个宏伟的艺术品,绕着沙坑一周的是要塞、城墙、箭塔。城内有各种或高或低,错落有致的建筑,仔细一看能够看出有民居、商店、教堂、马厩、营房等。最中心处有一个巍峨的宫殿,宫宇合围而立,连庭院广场和喷泉都显得气势恢宏。
虽然沙土只有一个颜色,但这个小孩分明造出了一个大千世界。
潘可伟取下头上的羽毛皇冠,抚摸着那洁白棉绒的毛,对睡衣男孩说:“我要走了,这个皇冠给你吧,我认为你是最好的接班人。”
睡衣男孩这才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两人一眼,他看了谢什杳一眼,并没有被她狰狞的样子吓到,而是说:“这就是你的姐姐?她还真的来了。”
原来潘可伟一直在等她?她嘿嘿地笑了起来,单单这件事她就可以拿出来“攻击”他很久。
接着睡衣男孩又说:“我早跟你说了当那个大王没什么好玩的,赢了所有游戏又如何呢?”
潘可伟老实地点点头,“是啊,那些人整天要我搞事业、多经营,实在是很烦。”话说到这,他脑回路一转,又问自己:“那我还要不要当大官呢?”
谢什杳斩钉截铁地说:“当然要啊,不过你还小呢,先玩够再说吧。”
潘可伟“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皇冠放在沙坑边上,对睡衣男孩说:“我要走咯,再见。”
睡衣男孩抬起头来,认真对他说了一句:“再见。”说完又一头扎进了他的沙海里。
潘可伟拉起她的手,生涩而又豪迈地说:“以后我有出息了,每个月也会给你点生活费的。”
说他固执嘛,别人的只言片语就能让他摇摆一下,说他善变呢,他对谢什杳还是一如既往的傲娇。
谢什杳忍不住反唇相讥:“等你有出息,我也没有老到要你照顾吧。而且你的嘴这么臭,我就是饿死也不会找你的。”
“阿杳,”潘可伟摇了摇她的手:“走吧。”
谢什杳点点头,晃了晃手腕,对徐万野说:“那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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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的那一刻,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撞来撞去,痛得她不受控地往前扑去,最后一点理智令她伸出了一只手,在徐万野胸前一撑,才不至于又耍了一次流氓。
她费劲地将头抬起头,视线一片模糊,所有物体都在一路向下、向下,她好像飞起来了。
伸手揉了揉眼睛,只见徐万野的脸越来越越近,越来越大,她伸出手想把他挡住,身子却撞到了地面,后脑勺磕在一个软软的物体上。
她都没来得及问他,他们成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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