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新妃（八）

皇帝行銮抵达圆明园之日，天色渐晚，又下起了微微细雨。

        玥琳仍是住在武陵春色，与舒嫔所居的万方安和相邻近。

        安顿好住处的物件，此次是玥琳独自住在武陵春色，没有陈贵人为伴，倒显得处处寂寥。

        桃花坞的芳菲已是谢了春红，因舟水相隔之故，武陵春色同外边还隔着重重叠叠的怪石，这也算是武陵春色的一处奇景。

        取出酿了几年的桃花酿，倒在琥珀酒盏中细细品着，玥琳就从箱笼中取出一本书，伴着酒香细品滋味。

        屋里都很是宁静，只余下玥琳翻着书卷的声音。

        玥琳也很是享受这份难得的清静。

        觉得倦乏之时，就放下书卷就枕在软榻上小憩半晌，还能嗅到淡淡的桃花芬芳。

        在行宫这样宁静的日子也并不多，如今只算是偷得半日闲暇时。

        晚彤也不敢惊醒了玥琳，就蹑手蹑脚地放下帐子。

        吃了酒酿，玥琳都觉得有了微醉之意，只在半睡半醒间徘徊。

        直到后半夜玥琳才沉沉睡去，醒来时就已到了天明。

        晚青和桃始进来为玥琳洗漱更衣梳妆打扮，用了简单的早膳后就起身去长春仙馆向皇后请安。

        黎若姑姑引众妃嫔进屋，见两位公主坐在皇后左右陪皇后说着话；妃嫔们向皇后请了安，两位公主也向妃嫔们问安。

        因着先前同高舒窈论说起公主出阁之事，如今见到两位公主，玥琳才在不留意间端详起和敬公主和和婉公主。

        和敬公主虽是皇后亲女，容貌性子却都不似皇后，若说作为公主自是和敬公主更好。而和婉公主乃是皇后养女，却也如皇后这般温婉娴静，一笑一颦都是婉约之姿。

        况且和敬公主受乾隆疼爱，纵是皇后故后，乾隆也时时召公主进宫以叙父女之情；兼之和敬公主的教养嬷嬷乃是皇后心腹，算来也自是不会欺了公主额驸。

        只是和婉公主可怜，年纪轻轻就早故了。

        玥琳心中思绪万千，如今也收回目光听着皇后同妃嫔们絮说着话。

        不知是谁提起一句，问今日丽嫔怎的没来？玥琳往丽嫔的位置往过去，果然她的位置是空的；便听说丽嫔又病了，派人到皇宫跟前告了假。

        坐在玥琳对面的高舒窈，脸色也是惨白惨白的，是因为昨日车马劳顿致使身子不适之故。

        只是丽嫔自做了贵人主子，也是三天两头地病着。

        旁人听了只道她恐怕是承不住这般恩泽盛宠，终归不是有福之人。

        可玥琳几次碰见丽嫔，见她虽是惊惧之色，却面色红润，看着并非是体弱多病之态。

        这其中缘故也着实是奇怪。

        待到众妃嫔散去，玥琳送高舒窈回去，才独自回了武陵春色。

        树荫下多得几分清凉，玥琳仍是取了昨晚尚未吃尽的桃花酿，正要吩咐月葭去将午膳取回来，就听见外边禀报说舒嫔娘娘来了。

        玥琳心头一喜，忙起身迎出，便见纳兰敏换了一身水青色的袍子，看着很是清丽可人。

        “娴妃姐姐。”纳兰敏含笑唤道，玥琳便迎她进屋里：“我正盼着妹妹，就见妹妹来了。”

        纳兰敏也是掩唇轻笑：“这许是我与姐姐心有灵犀了。”

        屋里正弥漫着桃花的芬芳，伴随着酒酿的浅熏。

        纳兰敏摇着团扇，笑意盈盈：“姐姐果然是风雅之人。我初进到姐姐屋里，就觉得很是舒雅宜人的。”

        玥琳听着不由笑道：“若是皇后娘娘允准，让妹妹在我这里长长久久地住下，我也是喜欢的。”便问纳兰敏可曾用了午膳，就让月葭同纳兰敏身边的云初去呈了午膳回来。

        两人在炕上坐下，纳兰敏看见对面紫檀书架上整整齐齐的书籍字画，明亮的眼眸骤然亮起喜色：“姐姐每次出行都带着这些物件，来回奔波岂非劳累？”

        玥琳倒也并不觉得。

        皇帝后妃往往都要在圆明园待上大半年，倒是在宫中的时日不算多。

        她对这些书籍字画珍之爱之，却也为此忧思，尤是夏日宫中曾几次遭了大火，她还怕留在宫中哪日就不复存在了。

        这些物件也不过是挑着珍爱的古籍，两个箱笼也都能装下了。

        玥琳也不似旁人那边将满宫的妆奁衣物都搬来，只挑着寻常所用，倒也不算碍事麻烦。

        “姐姐果然是豁达之人。”纳兰敏听着玥琳的话，似也多了几分感悟，“臣妾领教了。”

        玥琳给她斟了一盏桃花酿，纳兰敏细品着佳酿也是喜欢的。

        玥琳还记得纳兰敏的喜好，她也是极为雅致之人，舒朗恬静如皎皎明月。

        月葭和云初呈上来午膳，天时闷热，膳房备下的吃食都是清凉解暑，譬如软嫩的荷叶羹入口即化，冰凉酸甜的山楂酥山；玥琳将桃花酿放在香炉上温了两盏，同纳兰敏一道品酒。

        “妹妹平日都爱看什么书？”玥琳抿了一口清露，含笑问。

        “姐姐这里的书，都是我喜欢的。”纳兰敏回头望了一眼玥琳满满当当的书架，嫣然笑道，“我阿玛额娘喜读史书，我也自小跟着读了几卷，便觉得很是有意思的。”

        玥琳记得幼年时也是这样的心态来读史书，尤记前人说以史为鉴当知未来之事，勿论是朝代兴衰或帝王心术皆是如此。

        正因如此她对乾隆的想法都拿捏得清楚。

        朝中贤臣良将人才济济，前有阿桂、傅恒可称名将平定叛乱，让乾隆很是自得自诩为海晏河清之君。

        却在玥琳看来，乾隆与唐明皇的区别，只是少了一个安禄山罢了。

        前期比不得开元盛世，后期如何却已是不为玥琳所知。

        得了玥琳点头，纳兰敏就在书架前驻足，许是对琳琅满目的古籍孤本目不暇接，许久才挑了一本汉书回来在玥琳身旁坐下：“姐姐这里的书可比景阳宫还要齐全。”

        玥琳作诧异状，便听纳兰敏继续道：“前些时日我向皇上求了恩旨，进景阳宫挑了几本书，许些都是我往日在家中看过的。倒是姐姐这里的书，若放在外边都是一书千金也难求的。”

        轻笑听着纳兰敏的话，倒让玥琳多了几分自得。

        正是因为她自有喜爱读书的缘故，便是尚在阁中做女儿时，阿玛额娘和兄嫂每逢佳节时岁的钱银都让玥琳吩咐身边嬷嬷女侍去典书阁买了书籍。

        后来待到她出阁时，这些书籍都陪她到了王府。

        而后进了宫中，乾隆和皇后的赏赐多有古籍字画，玥琳便都一应谢恩收下。

        初进宫那两年玥琳倒也喜欢往景阳宫走两趟，后来也就不爱去了。

        一则是这其中有不少朝政之书，乾隆不喜后宫接触，她也不想平白惹了乾隆猜忌。

        再则也便是与纳兰敏相同的心思。

        看见纳兰敏拿来的是汉书，玥琳也更多了几分欣悦之色。

        “姐姐，我进宫前在家时，曾以汉时贤女故事画了几幅画像，请姐姐为我相看一二。”纳兰敏说着，就让云初将她的画册展开，玥琳也好奇地在旁边看着：“妹妹这幅图可是班姬却辇？”

        纳兰敏画技清奇，颇有几分壁上古画的韵味。

        再往后翻了两页，便是诸如昭君出塞的画作，很是惟妙惟肖。

        “去岁京城在排着一出戏，姐姐可知道是什么戏？”纳兰敏慢慢展开画卷，一边同玥琳说起，“听说是汉时倾国佳人李夫人的故事。听说乃是那班主游走江南时，遇见的一个貌美倾城的娘子，老班长便为这娘子排了一出倾国佳人的故事。”

        那汉书正好翻到一页，讲的是李夫人的兄弟李广利兵败投降匈奴的故事。

        外边编排的话本戏曲也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纳兰敏见玥琳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就继续说道：“这是我前些时日绘的一幅画，姐姐可愿来猜猜画中为何人？”她很是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卷，玥琳探头过来只能看见画上是一位少年将军，带领着千军万马站在草原高高的楼台之上；纳兰敏初展开画卷，给玥琳看了一眼就收起来，笑容腼腆，“我画的不好，姐姐见笑了。”

        只在石破天惊间，玥琳好似明白过来纳兰敏的用意。

        女子年少时谁未曾念想着有朝一日能嫁给满洲第一巴图鲁，只是无奈进了宫中成了妃嫔，便只能一生困在后宫之中做皇帝的女人。

        纳兰敏愿自比古时贤妃，都不过是万般无奈下的选择。

        纳兰敏却并非发觉玥琳已是顿悟其意，慢慢收起画卷后就佯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少时有幸听过说书先生的故事，都说汉唐真乃繁华盛世。我便曾在想，兴许世间一切都正是一场道说轮回，世间之事可说本是如此。”

        听着纳兰敏这番似是而非的话，玥琳本只是若有所思。

        只是在多年之后回想起纳兰敏说的这番话，玥琳便很是钦佩纳兰敏细腻敏觉的心思，终是让她自愧弗如。

        她看见那幅画的左上角写着一行小字，曰“元狩四年，冠军侯大败匈奴，封狼居胥，至此匈奴远遁，而漠南无王庭”。

        而后那已是三十年后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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