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贪欲，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感情了。

        但是有的人心甘情愿地承认，有的人不情不愿地承认，还有的人干脆不承认……不仅如此，甚至还有些有心人想着要利用它，将之据为己有。

        曾被光明神玛利亚施以援手的人啊，他们会对她产生何种念头呢？会和他一样吗？怎么可能……亚利犸倏地攥紧手：真是可笑，全部都是痴心妄想。

        无论他怎么极力否认都没有办法避开这个事实：玛利亚的信徒的确也是他的信徒，这一点毋庸置疑。

        因为他们都有着一样的心念，一样的信仰。

        某时某刻，或者是无时无刻。

        “亚利犸柱神——”

        他抬起头，主座上有谁在叫他。

        是战争之神约道夫。这件祸事是他间接所致，责任在他，亚利犸不过是个被波及到的倒霉神。当然，像他这样的神明还有很多。他们今日齐聚在神圃中央的“普罗神庙”中，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情。

        普罗神庙是神邸的议事厅。

        这里只有耸立的大理石门柱，柱上雕刻的花纹将它们分为“主座”与“次座”，而上座的神明就会被称为“柱神”。

        四周空空荡荡，既没有围墙，也没有桌椅。因为神明发生争执时，这些物什太容易被摧毁，大部分神明都会选择坐在门柱上，而有些迟来的或是任性妄为的神明则会靠着。

        各种狂野的神力肆意游荡，亚利犸微微眯起眼。他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没有表现得太过张扬，也没有给其他神留下不好的印象。但当他被喊到名字时，还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被玛利亚之外的谁期待，被玛利亚之外的谁谁需要，被玛利亚之外的谁注视”……这件事情令他相当不满。

        好像生来就要将自己的一部分割让出去，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

        “怎么了？”

        他抬头答复，表情淡漠得不像话。

        “因为你是位什么都不懂的代理神，如果你在降神时遇到了什么困难，可以随时向我们寻求帮助。”约道夫好言道。但他高昂着头，盛气凌人，说得相当地不客气，能说出些容易惹人掐架的话语，也是战争之神与生俱来的天赋。

        困难？亚利犸暗暗笑了。

        他是玛利亚的另一半，不可能会遇上什么困难的，如此看来，倒像是其他神都被创世神蒙在鼓里。他们如果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吓一大跳吧，到那时，他们的脸上会浮现出怎样诱人的表情呢……？

        “当然，我会的。”

        亚利犸点头应允。面对约道夫投来的探究视线，他好好地一一回敬回去：“约道夫，这次过去，我不打算携带任何天使或者是仆从。”

        在场的所有神明因亚利犸的这一句话而彻底沸腾，他们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位熟悉的陌生人。

        “为什么？”约道夫问。

        据他所知，旧神玛利亚降神时，必会携带一名近卫天使，虽然爱德华和安洁拉在玛利亚消失后一并没了踪迹，但再选出来两名即可。

        “赫德兰卡帝国虽说国土不大，但现在，那附着在上的‘绝望’可并非你一己之力就能够解决的。”约道夫挑了挑眉，睥睨着他，像是在看一个任性妄为的小孩子，“亚利犸柱神，你是不是太过自信了？”

        神的视线，尖锐而刺眼，如芒在身。

        “并不是这样的。”亚利犸出声反驳，“我只是想带上一位好朋友——神子萨姆，他非常思念自己在人界的家乡，苦苦央求我带他回去。”

        “这……”众神失语，面面相觑。

        “我无法拒绝他的请求。”亚利犸微微一笑，“我相信：倘若是旧神玛利亚在上，她也会像我这样一口答应的。”

        【创世纪年1025年的第五个春季】

        玛利亚知道，她一定又陷入进了自己的回忆里。在这之前，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漫长时间施加给八位神子的影响。

        他们都成长了许多，身材由矮小变得高大健壮，性格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比伦和艾迪安沉稳了许多，弗雷格林和萨姆越发活泼了，就连杰勒米也不再像之前那么胆小，可是……

        只有亚利犸，好像和之前没有任何变化。

        “亚利犸……亚利犸……”她用拇指碾着唇畔，如风般呢喃着。

        和以前那个逃避的玛利亚不同，现在的玛利亚已经知道了“亚利犸是完全不同的”，而她也“完全不了解他”。

        她慢慢走近，和他并排挨坐在巨树下。

        这时，距离他们进入耶和华之园的日子还有八个四季。“时间过得真快……”玛利亚听见亚利犸如此说道，声音很低很低，就像是不愿意被别人偷听到一样。

        玛利亚有些惊讶：为什么？

        还能有为什么？因为他不想离开这里啊。

        答案长了脚，自己从她的神识中狂奔而出，玛利亚需要极力控制才能拴住它们。真是不可思议的感觉，可接下来，她看到了更加神奇的景象：亚利犸的头顶落下了几片黑色羽毛，他以为这是落叶，随意拨撩了几下。黑色羽毛落到地上后，化成了一团缭绕雾气，围在他的身侧，若隐若现。

        那副样子，像极了一双还未成型的羽翼。

        怎么会？这是不可能的！羽翼是入住神圃的象征，只有天使和少部分的至高神才会拥有的事物，现在的亚利犸连神子都称不上，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玛利亚匆忙起身，然后，她突然顿住了。

        “……！”玛利亚的视线缓缓下移。

        她看到：自己坐过的草坪上生长出了数只黑手。它们抓住了她的脚踝，但指尖却蜷着，畏畏缩缩的，应该是非常畏惧着玛利亚的。不，不对……玛利亚抿了抿唇，那圆润的唇珠被含成一线，应该说是“在畏惧着想要离开的玛利亚”。

        “呼——”看到面前的亚利犸没什么反应，玛利亚才敢蹲下/身，向那些黑手靠过去。

        反正这是在回忆中，回忆中的自己而今远在天边，应该是不会受到什么影响的……吧？

        其实她并不是特别确定。

        而不确定还敢这么做的原因，纯粹就是因为她愿意相信。无论是谁，无论好坏，只要有人向她伸出手，她就愿意去回握，像是下意识的本能反应，仅此而已。

        玛利亚白皙而修长的指尖慢慢触碰到了，意料之外的，它的指腹竟然也是温暖的。明明刚刚抓住她的脚时，它们冷如深窟寒冰，很快，玛利亚用单手与它五指紧扣。

        “我一直在等你。”

        “等你注意到我，好奇而又警惕地接近。那不断游离的视线最终只会落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最终，如我所愿，你来到了我的身旁。”

        “你静静地凝视着我，一如我静静地凝视着你。”

        这到底是？！玛利亚还没来得及惊讶，她就被黑手们齐齐拽进了地里。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用“深渊”这种词语来形容这片幽寂之地应该更加合适。玛利亚跌了进去，回头望时，她瞥见亚利犸鬼使神差地向这边看。

        就好像……他准确地知道她就在这里。

        一条神秘的“通路”打开了。

        玛利亚全身的三重禁锢开始不断攻击她，它们紧紧束缚住，像发狠绞死猎物的蟒蛇，让她几近窒息。痛楚、憎恶、嫉妒、恸哭、悲伤……原本，玛利亚身体里的神力足以支撑她消解所有绝望，但她的神力早已在那次小小反抗中悉数用尽。

        直视它们是如此地痛苦，玛利亚只能抱紧自己。

        从创世诞生之初，她就是面带着微笑，给予人希望与幸福的孩子，悲伤与绝望被玛利亚远远抛在身后，乃至于她完全忘记了，正因为有了悲伤，快乐才弥足珍贵；正因为品尝过绝望，希望才意义非凡；正因为黑暗存在，加持于她身上的光芒才是那么的耀眼。

        在人的眼中，神是无所不能的。

        但此刻，玛利亚清楚地意识到：这绝不是一个神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她使劲眨了眨眼睛，让模糊不清的视线能投向更加遥远的地方，这个地方……没有出口……？

        只有在燃烧着的火焰和冉冉升起的火苗。

        “这是我的第一个家。”

        声音由远及近，讲述者正在向她走来，玛利亚揪紧胸/口前的衣服，被刺伤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

        “我醒来后，家就被一群人给烧毁了，他们说‘因为我还不起父母欠下的赌钱’。后来，我因为饥饿偷了面包店的一小块面包，被学徒用擀面杖打下了台阶。”

        “我受伤了，额角这个地方血流不止。躲在矮桥下的几个流浪汉看向我，他们嘴角带笑，好像在说‘带伤的小孩是活不下去的’。我只能拖着伤口去最近的孤儿院，可是，那里的院长以为我是会惹事的那种类型，不敢收留我。”

        “他推着我，让我去黑森林祭坛的时候，我们不小心路过了食堂。我又饿又渴，但食堂里的帮工没分给我吃的，他们倒是好心地允许我闻一闻香气。”

        “前往黑森林祭坛的路上突然下雨了，我淋了雨后全身都在发热。我一度以为自己将要死去，可是第二天的黎明总在提醒着——恭喜，你又熬过了一天。走了一天一夜后，我来到了第二个家。”

        “虽然我获救也拜你所赐，但是……”

        “那时候你在哪儿，玛利亚？”

        黑暗拽过她的脚踝，舔舐着，像是在尽情吞掉一顿美餐前总是会先尝尝味道，由踝足开始，寒流逐渐漫延到腿上。“它”没有再出声说话，但近似于抽气声的冷风在提醒着玛利亚：它已经很饿了。

        “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要这么做？”

        玛利亚有些气愤，她觉得自己被羞辱了。但眼前的黑暗开始狂笑不止，笑声蕴藏着无尽的愤怒与无尽的悲伤：“会做出这种事情太正常了。”

        “和那些信徒一样，我不过也是个想尝尝恩赐的可怜人呢。”说这话时，“它”明显有些开心，语调微微上扬，可怖中多了几分调皮的味道。

        “至于我是谁……这个问题就更加简单了。”

        “它”亲吻着玛利亚的额角，那个它曾受伤的位置，丑陋的窟窿被白皙如雪的皮肤包裹着，如此地美丽，“我是如此地羡慕你，爱着你啊……但是……这份肮脏不堪的痛苦也因你而起。”

        “它无法消失，无法化解，无法躲避，无法逃离。”

        “为何我让你正视，就是为了让你看清楚……我的眼睛。”

        那正是“亚利犸的眼睛”。

        与最纯粹的爱不同，里面是最贪婪的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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