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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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帘稍分,曦光入室,恰铺上赵令僖眉眼,将她自梦中唤醒。
枕上有了动静,宫室内守夜的宫女问过安,得知赵令僖要起身,便唤侍候梳洗更衣的宫女们。一会儿功夫,八名宫女已在床榻前列好。次狐打起帘子,柔声问安,扶着赵令僖坐起身。
“昨夜谁理的帘子?”赵令僖睡意未褪,满不耐烦地问了句。
次狐为她穿上绣鞋,回话说:“该是次燕。不过她前日里折了手,是陈泉替她的。”
“打发了。”她随意吩咐一句,又道,“遣人去问问,父皇起了吗。”
次狐扶着她移至妆镜前落座,一面递上拧好的热帕,一面回说:“皇上今日一早去乾元殿上朝了。现下朝会还没散呢。”
“去上朝了?”她精神许多。潦草洗漱过后,发未梳、髻未绾,随意披上轻纱薄裙,满心欢愉地奔向乾元殿。裙摆飘摇,绚烂如霞,似能遮盖半城琉璃瓦。
乾元殿中,死气沉沉。
赵令僖衣袂翩飞,带着一股牡丹浓香,跨过乾元殿的高高门槛,掠过排列整齐的各级官员,小步奔至龙椅边上。
龙椅上,皇帝正垂头酣睡。
殿中官员纷纷噤声,悄悄抬眼注意着这位公主的动作。
百官窃窃注视下,赵令僖探身上前,附到皇帝耳边,猛地拔高音调唤道:“父皇!”声音清脆如铃,一腔惊醒睡梦中的皇帝。见皇帝睡眼惺忪,迷迷糊糊打着哈欠,她笑得明媚灿烂,动作自然地挽着皇帝手臂坐上龙椅:“父皇,儿昨夜做了好梦,急着赶来告诉父皇!”
“是却愁啊。”皇帝颇为惊奇,“是什么样的好梦,让你急成这样?说来给我听听。”
“儿梦到满山荔枝熟了,远远望去,红彤彤一片。”她拉扯皇帝衣袖撒娇,“父皇,儿想看看满山荔枝。”
“好好好。”皇帝应着,又吩咐说,“孙福禄,这事儿赶早办好。”
公主坐龙椅,殿内官员们对此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照着皇帝对这位靖肃公主的宠爱,莫说坐龙椅,哪日她心血来潮想要摄政,恐怕皇帝也会立刻将这一朝国政交到她手上。殿外立着的进士们却是惊讶万分,互相递了眼色,唯有列于首位的青年仿佛对殿上之事无动于衷。
皇帝久疏政务,一个月不定上一回朝。今年春闱之后,四月的殿选推至五月,端午前刚定下此次三甲名次,进士们还未授官。赶上宛州蝗灾,进士授官便与灾情一并来议。
宛州飞蝗蔽日,食尽田苗,饿殍枕道,饥民相食。宛州知州上表述灾,先前同知陈言朴慌张张向着姗姗来迟的皇帝述明灾情,怎料刚说两句,皇帝便开始打瞌睡,没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睡过去。等他说完,皇帝亦睡熟了。
因着无人敢催,满朝文武皆立在殿里等着,陈言朴急似热锅上的蚂蚁,来回看着左右两侧的大臣们,垂首的垂首,闭眼的闭眼,连次辅大人王焕接上他的目光时,亦是摇了摇头。
陈言朴虽远在宛州,亦听过这位靖肃公主的名声,若在寻常,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在此时开口,但灾情严峻,皇帝好容易清醒过来,他只得硬着头皮再奏:“禀皇上,微臣宛州同知陈言朴,有本上奏。”
“宛州?”赵令僖先应了声,“今年宛州贡的樱桃在路上了吗?”
“可不是,朕记得去年宛州送来的樱桃,却愁很是喜欢。今年刚开春就开始念叨了。”皇帝随着问了句。
听这一问便知,先前所奏灾情,皇帝是半句也没听进耳朵里。陈言朴怒不敢言,躬着身悲声道:“皇上,今年宛州无樱桃可贡了。”
皇帝奇道:“怎么回事?”
陈言朴满眼幽愤,却只能抑着悲怒回禀:“今年宛州起了蝗灾,蝗虫有婴儿手臂大小。眼下正是收成时候,庄稼作物被这些蝗虫吃得干干净净,百姓无粮可收,市面粮价又水涨船高,眼看着百姓们都要饿死了。知州大人已先令粮仓开仓放粮,暂解燃眉之急。然而此次蝗害涉及面广,灾民众多,宛州粮仓实在是捉襟见肘。知州大人在宛州主持局面难以脱身,特令臣入京述灾,请皇上拿个主意。”
飞蝗成灾不算罕见,皇帝登基以来,各地大小蝗灾有奏的统共十三次。
“婴儿手臂大小?”赵令僖很是好奇,“这么大的飞蝗,吃人吗?”
陈言朴怔住,他虽对这位公主的行事作风有所听闻,此刻仍难免瞠目结舌。寻常时候荒唐也就罢了,此事关乎民生大计,她竟也笑得出?
次辅王焕见他久久不答,代之回话说:“回公主,蝗虫不吃人,但人会吃人。”
“人吃人?”赵令僖抬手掩着半张脸,厌嫌出声,“真恶心。”
殿内静寂无声,她所言所语,殿外亦听得分明。
进士队首的青年在一片窃窃私语中仍然静默,只袖中的手已紧握成拳。黎民百姓受蝗灾之苦,殿上权贵却在对如此惨绝人寰之事评头论足。如此昏聩君主、荒唐皇室,旻朝何以兴之?
陈言朴不忍再听赵令僖胡言乱语,扑通跪地,哀声恳求:“皇上,宛州百姓翘首以盼,等着天恩眷顾,渡此劫难。臣斗胆,恳请皇上早日下旨赈灾!”
赵令僖恍然大悟:“原是来要钱的。”说罢她站起身,脚步轻快地走到陈言朴身前,而后绕着他徐徐行着。文武百官不解其意,皇帝耐心等她下文。待她绕了两圈之后,忽然笑道:“父皇,我有个主意。”
“说说看。”
“他喜欢磕头求财,不妨让他多磕几个头。一个响头换一袋粮食,怎么样?”赵令僖兴致勃勃,目光在文武百官队伍中扫过,凭着依稀印象指着位身着紫袍的官员问:“你是户部尚书?他求财求粮,你管财管粮,就让他给你磕。”
“你啊,花样多。”皇帝大笑几声,“但这管财管粮的人却是找错了,你指那个是管着给你修宫殿的。管财管粮的在旁边儿站着呢。刘俭,你那儿能拨出来多少粮食银子?”
户部尚书刘俭出列,心中默算,而后回说:“禀皇上,若三日内拨粮,可出粮五万石,白银二十万两。”
王焕在旁模模糊糊地说:“臣印象中,宛州距陈谷仓好像不远。”
刘俭当即附和:“是不远。前年大丰收,陈谷仓内入库近三百万石。今年陈谷仓账目还未清点报送户部,但臣估算着,仓内库存应有二百万之数。”
王焕“哦”一声后,不再开口。
刘俭心领神会,又道:“皇上,从京城拨粮是远水,从陈谷仓调粮才好救宛州之火。臣以为,可从陈谷仓调粮二十万石押赴宛州。另免宛州今年粮税,明年粮税减去三成。”
赵令僖在旁听着,慢悠悠晃到刘俭身旁,奇道:“刘大人,你想给他二十万石粮食?他这脑袋受得了吗?”
陈言朴看这架势,若不叫这位荒唐公主满意,恐怕赈灾的事是难办。索性心一横,磕了个响头抢道:“臣来京城,为的就是钱和粮,只要有钱有粮,能让宛州百姓渡过这个难熬的年头,哪怕将臣身上的肉割了给宛州百姓煮汤都使得!”
“年纪大了,肉又老又酸,怕人家也不爱吃。”赵令僖蓦然笑起,“父皇,你还没回答呢。儿的提议怎么样?”
“好好好,依你都依你。他自己都这么说,割肉煮汤就不必了。在这儿给刘俭磕头吧。刘俭岁数也不小了,孙福禄帮忙数着,可别数差了。”皇帝哄着赵令僖,三言两语便安排下去,随后又问了句,“还有旁的事吗?没事今儿就到这儿吧。”
王焕适时应道:“皇上,今日进士授官,学生们正在殿外候着。”
“忘了还有这回事。”皇帝抬眼向外一看,“朕瞧着人不少。这样吧,让一甲三人进殿说两句。”
此前殿试,皇帝指派给王焕代办,三甲名次由内阁商议着拟出。皇帝只瞟了眼名单便准了。今日是今科进士头一回面见皇帝。
得了传召,一甲三人依次入殿,至殿中叩拜。
赵令僖远远看着,见为首青年身姿挺拔,如松如鹤。走近时再看,其模样清俊,生得温和的眉目轮廓,神色却是疏离冷淡。常说文人清高,一身傲骨,但即便是在乾元殿这样进士扎堆的地方,她也是头一回瞧见真的。
如松,是茫茫白雪下压着的松;如鹤,是冷冷冰湖上站立的鹤。
殿中,牡丹浓香暗暗浮动。
她步子轻巧地晃到青年身旁,仔仔细细打量过后,笑吟吟问:“叫什么名字?”
文武百官低垂着脑袋,竭力忍着不出声,却仍有细微叹息幽幽传开。
青年直视着她,片刻后,松开袖中紧握的手掌。
王焕见其久久不答,心觉不妙,在旁代为应答说:“禀皇上,公主,此人是今科状元,名张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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