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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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旻制,殿选后,三甲进士经吏部选试,拟定官职报送内阁,内阁议后报呈皇帝。朝会进士觐见,殿上明志,再由皇帝亲授官职,以表重视。
进士授官名录正在王焕手中,交由孙福禄呈送皇帝。
赵令僖先一步将名录截下,翻开念道:“一甲状元张湍封——”她眉尾轻佻,竖着册子遮了半张脸,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笑盈盈望着张湍问:“你猜给你封的什么官儿?”
她眨眨眼睛,刹那间,清泉水光落在她眼中,催开绚烂的花。她像是旷野上乘着徐徐微风的蝴蝶,身披绮丽朝霞,振翅闯入穿越风雪而来的疲惫旅人眼帘。澄净烂漫,绽放蓬勃生机。
张湍回看一眼,垂眸蹙眉。
一旁孙福禄瞧见王焕递来眼色,随即笑呵呵向赵令僖道:“公主,说早啦。依着规矩,当由皇上三问,进士明志,而后才是殿上授官。”
“明志?怎么明志?”赵令僖回头看他,好奇地问。
皇帝抬抬手吩咐说:“王焕,你给她解释解释。”
王焕应下,慢吞吞道:“依祖制,进士殿上授官前当有三问。问公、问政、问身。即如何理公私,如何谋政事,如何修己身。”
“无趣。”赵令僖怏怏不悦,合上册子丢到孙福禄怀中。
眼见着她心生不满,皇帝又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确实无趣。三年一问,一问就是百十来人,朕问都问烦了。”
赵令僖眼睛一亮,猛地转身面向龙椅。裙袖翻飞,扫过张湍衣摆。张湍眉头紧锁,只听她兴冲冲道:“不如由儿代父皇来问。”
“行行行,都依你,你来问。”
得了许,赵令僖眉开眼笑,小步飘到张湍身后,又突然探身向前,声调悠扬:“张湍,听好了,我要问的是——我。”问过之后,她欢欣鼓舞等着回答,踮起脚向前踱步,一步一顿。三五步后,见仍无回音,她足跟落下,疑惑回头望去。
皇帝催道:“张湍,怎么还不作答?”
“回皇上。”张湍回话,“凡‘我’者,皆当以君子立身。不学礼,无以立。约之以礼,方为君子。礼义之始,在于正衣冠,衣冠不整,是不知礼也。天下有道,礼乐自天子出,君子从之。王公无礼,君子何从?君子无礼,何以立身?无以立身,何以有‘我’?”
乾元殿中,一片死寂。
孙福禄愕然,内心惶惶,抬袖轻拭前额。另有几位大臣踌躇未决,不知要不要为这位新科状元蹚这一滩突如其来的浑水。王焕暗叹,准备上前周旋两句,哄一哄皇帝公主,将此事糊弄过去,免得张湍还未得授官,先被下了牢狱。
不待他们作出反应,赵令僖便先一步逼至张湍近前,带起阵阵牡丹香。
“谁问你这些废话?”她噘嘴恼道,“本宫问的是我!”
“这些学生,一旦离了经书,怕都不会作答了。”皇帝无奈摇摇头,“张湍,她让你谈谈她自己。妄议公主本是大不敬,今天既然是却愁自己想听,朕就先免了你的罪过。从你的经史子集里好好挑挑拣拣,若是说得好了,朕有赏。”
张湍身形微躬,垂首低眉,恭而有礼。
赵令僖又靠近些,提着裙摆稍稍矮身,仰面望着张湍,试图盯着他的眼睛。她眼眸清亮,笑容纯真,带着深深期许,等待着张湍的回答。轻缓的呼吸擦过脸颊,吹动她耳边卷曲的一缕青丝。
耳畔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她听得分明。她要听得更清楚些。于是靠得更近,几乎要贴在张湍身上。
张湍从容退后,拉开距离,对答说:“回皇上。皇上看重公主,封号靖肃。学生以为,礼乐兴,则天下靖、朝野肃。靖肃公主当为表率,引百姓学礼、立身、行道。继而天下君子辈出,事君报国,大旻千秋万代,靖肃昌隆。”
赵令僖听得仔细,却只听出个声色清越,恍若悬溪落青石,悦耳极了。至于话中内容,一概未入心里。
“真好听。你再说一遍。”她心中欢喜,脚步轻快,又进些许。裙摆如云推过,荡悠悠撞上张湍衣摆鞋履。
嬉笑入耳,张湍握紧双拳,抬脚绕过近在咫尺的赵令僖,兀然向前,直言道:“然衣冠不整,是为无礼,言行无状,是为失仪。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今日公主失了体统乃小隙,隙大墙坏,来日大旻礼崩乐坏,天下无道,国祚废矣。”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殿上寂然无声。先前几句,还可搪塞糊弄了事,这几句话一出,原先有意帮忙的大臣们纷纷掐了念头。王焕轻摇了摇头,正要出面,却见赵令僖又转至张湍跟前。
笑如莺啭,在乾元殿中荡漾开来。
“有意思。”赵令僖笑看张湍,她这次听得清楚,也听了个明白:“孙福禄,上回那个是谁来着?说了类似的话的。”
孙福禄尴尬赔笑答说:“公主说的可是高庚高大人?”
“他骂我的时候是个什么官儿来着?”
“正四品佥都御史。”
“父皇,儿有主意了。”赵令僖得了答案,兴冲冲道,“就封他做这个御史。”
皇帝又昏沉沉打着盹儿,赵令僖忽然一句高腔,再将他从瞌睡中拉出。
王焕道:“佥都御史暂无空缺。且吏部选试乃是依才拟官——”
“御史台磨嘴皮子的,多养一个少养一个没什么区别,就依却愁的。”皇帝揉了揉额角,“旁的也不听了。孙福禄,把授官名册念念。”
孙福禄与王焕互换眼神,皆是无奈,只得捧着名册行到皇帝跟前,小声再问:“皇上,新科状元官职,吏部内阁原拟的从六品翰林院修撰。若改去御史台,该任何职?”
“给个监察御史的名儿吧,留任京中,就不让他往省里去了。”皇帝摆了摆手,“刘俭,他的俸禄依着从六品的发,也不算亏待了他。其他照旧。”
孙福禄应下,启开名册宣读:“一甲状元张湍,授正七品监察御史,留任京中。一甲榜眼秦峦,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一甲探花池镜台,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二甲第一名……”
洋洋洒洒一百余人名册念罢,皇帝复又昏昏入睡。赵令僖向着张湍扬了扬眉,随即小步跑到龙椅边上,拍醒皇帝耳语几句后,皇帝颔首应下。赵令僖欢天喜地下了台阶,临走前又在张湍身旁踮脚比划一二,狡黠一笑方才跑出乾元殿。
随后进士谢恩,官员告退,一场朝会散了。
张湍立在乾元殿门前,听着殿内传来的一声声叩头声,只觉一口气堵在喉咙吐不出,梗在心头挥不去。
——孙福禄竟真的在数着陈言朴磕头求粮。
他做不到充耳不闻,与其他官员一般施施然离去。
王焕出来得迟,见张湍踟蹰不去,心中已有猜测,轻叹一声上前问道:“还不走?”
“老师。”张湍回神礼道。王焕虽非张湍授业恩师,但殿选之时,王焕代行天子之责为主考,点他为一甲状元。于情理而言,他该叫这一声老师。
“边走边说吧。”王焕在前,张湍顿了片刻,只得跟上前去。
两人一前一后,向宫门去。
“糊涂啊,糊涂。”王焕叹道,“你以为这么多年,这满朝文武,都是聋子瞎子哑巴?只你一人看得到那胡作非为、荒唐不经?”
张湍低声回道:“学生不这样认为。只是有人忍得,有人忍不得。”
“回头看看。”王焕停下步子,抬袖向后摆了摆手。
张湍不解,回身望去,只见金阶之上,宫殿巍峨。
“偌大宫殿,只要铺地的砖不裂,顶梁的柱不歪,独独一个龙椅朽了,便也塌不下来。”王焕缓缓前行,“何况一旦走到外头,瞧得见那朽了的椅子吗?”
“但朽腐会生蠹虫,蠹虫爬上梁柱,宫殿迟早有塌掉的一天。”
“生了蠹虫,就灭杀蠹虫。老旧的物件免不了要修修补补。何况迟早有一天,椅子也要换新的不是?”王焕抬眼看了看天,“几天前,宛州知州的奏疏送到内阁,此时陈谷仓的粮已经在路上了,名义上是‘借’。今日朝会过后,这批粮便是‘赈’。陈言朴是委屈了些,但为官为民,粮能送到老百姓手里,这点儿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张湍怔了片刻,怆然低语:“可陈大人本就不该受此委屈。”
“舒之,在你看来,一个公主不梳头闯朝会,是天大的事,朝臣一心为民受了委屈,也是天大的事。可真正天大的事,是老百姓能不能吃饱穿暖。”王焕语重心长道,“谁都想简简单单办事,但总有时运不济的时候,赶上了,事情还不是照样得办?皇上依着公主任性,把你点去御史台。也是不巧赶上了。难不成你不去做这个御史?弃了这千辛万苦考来的功名?”
“学生明白。”
“嘴上说明白,心里怕还是不服。走吧,一早就候着,饭还没吃吧?”王焕无奈笑笑,“你住的地方往西两个巷子,有家热汤面味道好,我请你吃。”
“不敢让老师破费。”
“别推辞。你这是俸禄还没拿到手里,等回头领了俸禄,再想吃我请的汤面,没门。”
一老一少,两人慢腾腾走到宫门口。
守宫门的侍卫照旧上前与王焕行礼问好,而后笑说:“这位大人想必就是今科状元。宫里头传了旨意,请张状元留步。”
王焕脸色一变:“是哪个宫里来的旨意?”
“海晏河清殿。”侍卫说完向后一看,又笑道,“可巧,次狐姑姑这就到了。”
次狐走到近前同二人施礼,随后向张湍道:“皇上口谕,张大人无需等吏部录册,今日便可入职。这套官衣是奴婢依着张大人的身型,从尚衣监找来的旧衣,委屈大人先穿着,新衣明日便能制好。”
一名宫女捧着套大红官衣到张湍跟前。
王焕冷声道:“监察御史官七品,当着绿袍。怕是拿错了衣裳。”
次狐礼道:“王大人有所不知。公主说了,张大人清润俊秀,绯袍能衬得好颜色。此事已得皇上准允。且准了张大人殿前就职,日后也不必往御史台去。”
赵令僖如此行事,毫无规矩可言。张湍不受官衣,冷眼回道:“据我所知,监察御史,不事殿前。”
“非是乾元殿前。”次狐笑说,“而是海晏河清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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