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天机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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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你,应该并非人形琉璃盏,又是凭借何种手段,苟且生存于世?”赑屃轻轻说着,淡笑湮灭,眼中惟余一片冷然,“旱魃,与你有关吗?”
叶微一怔,当下冁然而笑:“旱魃,与我互不相识。我只是想救她。”
她呵地笑出声来,侧过身道:“龙之第七子,观人于微,极擅忍耐。你比我预计的两个月,知晓得更快了些。”
赑屃微笑着:“你处处卖破绽与我,我若还不知晓,岂不是太辜负你的心意?”
他面色倏尔转冷,“真正的微,在哪里?”
些许怜悯稍纵即逝,叶微冷硬道:“一粒三千世界的细小尘埃,无源可溯,无处可去,三月寿命到头,自然回归尘土。”
“你杀了她?”赑屃惊愕道。
眼前人默然不语,等同于默认了他的指控。
这个结果,完完全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来怀抱希望,眼前人心地不坏,她可能会把那个小姑娘藏在某个隐秘的地方。
他万万没有料到,微已经死了,或许死了很久,死在他见到这个冒牌货之前,死在自己离开她不久之后,死在他丢下她的不久之后……
某日清晨,他乘坐一叶蓬船,漂浮海面。风的根须轻扫脸颊,迷离双眼,艳阳高照,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当时蒲牢问他,为何莫名落泪。他擦拭泪水后,不在意地说了句:没事,不过被风沙迷了眼睛……他笑盈盈地,义无反顾地望向自己要走的路,忽略了长风,忽略了吹进眼中的尘埃。细小如尘埃,也想竭尽全力告知他:快回去!快到她的身边去……
全身血液似已凉透,剧痛席卷四肢百骸。
原来……她真的走了……孑然一身,孤立无援,临死前该是何等的害怕……
“你喜欢她却未必深爱,你依恋她,这份依恋很淡,就像对平凡安稳生活的少许期盼。可你的野心大过了这份期盼。赑屃,比起她,我更了解你。”
赑屃也不止一次问自己:那是爱吗?还是仅仅贪恋那一抹温暖?简单、平凡,如春水润物,熨帖他全身寒冰,回过神来,冷硬心房已焕发盎然生机。
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潜入眼眸,终化作一场滂沱大雨……
赑屃愣愣地,问了一句无关痛痒、无济于事的话——“她……走得痛吗?”
眼前男子满脸水泽,无尽泪水铺满双眼,溢出、滚落。
嘴角惯带的笑容渐渐湮灭,叶微忍住眼底湿意,闭眼道:“你,不必悲伤……”
“杀人凶手,自然无法理解,也不屑理会死者的苦痛……”
赑屃走得极慢,慢到如同将死的老翁:“假若你所言为真,她寿元将至,必然只想好好度过余生。短暂而平凡的一生,你何以忍心剥夺?”
“世上的意外很多。那个孩子孱弱天真,纵使心存防备,奈何世上的坏人总有千万种手段与方法,甚至于拿纯粹且绝对碾压的暴力,施加在像她这样的孩子身上。赑屃,你自小长在龙宫,应该最能明白,世间法则,弱肉强食。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那个孩子,她尘缘微薄,命数如此,强求不得……”
按照叶微的性格,她根本不会跟一个上门讨债的人说这么多话。强横的实力是最大的道理,无需解释。正如她所说,弱肉强食,自然界中,你可看到过,一头老虎会和脚下踩死的蚂蚁,说声抱歉吗?她应该用更好的方法与说辞,与自己看中的盟友谈判,而不是一味地坦诚、安慰。然而,她无法控制那千丝万缕、势如洪水的情感,它们汹涌而来,冲垮了她脑海中冷静的堤坝。
赑屃没能体会她的情感,更无法照顾她可悲且隐秘的想法。“命数如此……”他犹自喃喃。
掌心明光吞吐,一股巨力迅疾钳住叶微的脖颈。赑屃面上不带一丝情感,冷漠到惯常的笑容也不见分毫。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她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天真良善,待人温暖,极力想融入这世间,平凡地活着。她不明这世道险恶,不意招惹任何人,竟成了她的罪过吗?”
忽而,他表情转厉,冷声道:“弱肉强食,既然如此,今日你落在我手里,孤立无援,又当如何?”
叶微痛极反笑:“以后,你可以杀我,但现在不行。”
她无视眼下威胁,初时惊痛散去,神情变得坦然自若:“你就算杀了我,为她复仇,也无济于事。扪心自问,赑屃,”她闭了闭眼,睁眼直直盯着赑屃的眼眸,像竭力看向他眼底最深的秘密。
她道:“你的内心深处,最为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在你的生命中,除了那个小姑娘,你的母亲与东海众生被你摆在哪里呢?眼看四海自战败后一日不如一日,你本想置身事外,却不得不费尽心力。为挽回一点颓势,不惜将众兄弟置身于火架上烤,也要迎回睚眦!这样的你,难道真能为了一点小情小爱,而决然放弃所有?……何需讶异?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既然能看穿你的心思,自然也能看穿其他人的心思……七殿下,你可还认为,我于战局毫无助益?”
赑屃微笑,这笑容极冷,冷到像要钻进人的骨头里去。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有时候,叶微觉得他们几兄弟一点也不像,特别是赑屃,无半点龙子应有的血性,处事温文、散漫,甚至生就一副软弱心肠。她错了。某些时刻,赑屃像极了睚眦。
“巧言令色,极擅攻心,”手下劲道慢慢松开,赑屃笑道:“四海声势日颓,凭几人之力,能挽回些什么?”
男子孔武有力的手钳制她柔弱的颈项,没有进一步用力,而是慢慢地松开了手。叶微面不改色,依然缓缓道来:“是,对于天界来说,东海只不过一个小小的演军池。双方实力实在太过悬殊。硬要掀起战乱,与天界为敌,其他两界则会坐山观虎斗,这局面对东海乃至四海……绝对有弊无利。”
她看向似在倾听的赑屃,眼眸粲然,展唇嫣然一笑,继续道:“所幸,南海接壤的幻海,可以轻松翻转局势。四海的胜算……会从可怜的半成不到,迅速提升至五六成,与偌大的天界成鼎足之势。”
他双目打量着她,在这双眼睛的逡巡中,她似乎无所遁形。半晌,赑屃冷淡说道:“你想说,幻海连接虚无界,天界无法承担虚无界打开的后果?乘天界忙乱,四海可以获得喘息之机,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逃脱出来,迅速调动归集零散的势力,甚至联合两界,给予天界一个措手不及?”
“这个想法,太过天真。”
叶微的秘密被一瞬堪破,她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有些事,之所以能稳操胜券,不仅在于天时、地利、人和,在于运气,也在于布局者对敌方与合作者的了解,以及对时局的深刻洞悉。
面前的人,是她看中的合作者。可她一时间的冲动,既给予了赑屃更多的动机,也令自己无法揣度赑屃转变后的心思。按目前来看,赑屃唯一的弱点,就是犹豫。他不具备睚眦的果决,狠不下心去做某些事。所以,他需要她的推波助澜。
至于她自身的安全,比起她要达到的目的,显得无足轻重。但此刻的不可知,超脱她的掌控,于是惊讶的情绪便轻而易举地于面上显现出来。她惊愣一瞬,尴尬笑道:“……看来,有知情人告诉过你关于……”
“关于虚无界……”赑屃满面的冷酷,他走近一步,面目深沉得可怕,“且不论胜负,就说虚无界打开后,倾覆的何止一个天界?你我能力微薄,岂能关放自如?纵使举四海之力,也道枉然。所以,你能送给我什么筹码?”
他真正地动了杀心。叶微反而笑了,她舒了一口气,不继续揪着“打开虚无界是否有助改善局势”的问题不放,岔开话题,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事:“三百多年前,妖魔肆虐、赤野千里,事件始末、个中内情,你可知悉?我指的是脱离史籍记载的真相,比如,虚无界的由来,虚无界的入口。”
赑屃沉声道:“自当知晓一二。”
叶微点点头,她收敛笑容,肃然道:“你说知道,我自然相信。但恐怕,有一件事,是你背后的人不曾告诉你的。那虚无界,古来有进无出,强行破坏的代价无一界能够承受。他们既觊觎、恐惧,又不得不倾尽全力地保护它。而今,虚无界不再神秘莫测,它在人间、四海拥有了两个入口,那便是——诛仙镇祭台与幻海!打开虚无界,人界、四海,必然首当其冲。可如果,天界也拥有了一个虚无界的入口呢?”
众所周知,诛仙镇祭台固若金汤,幻海海域隶属天界。别说找到那不知在哪儿的入口,就连踏入幻海,要想神不知鬼不觉,也十分不容易。遑论打通虚无界,连接天界,无异于痴人说梦。
赑屃沉默不语,见叶微停驻他面前,看向他,便轻叹一声,开口道:“继续说下去。”
叶微笑笑,继而道:“可怜世人只知前者,少有人知晓后者。只因沧海横流,那第二个入口变幻莫测,不固定于一时、一地。伏羲弟子留存世间的唯一使命,便是保卫虚无界入口不为凡人所窥探,维持天道平衡。可就在去年夏日,你们遇见的耆老,已然为你们指明了方向。”
“你说的是蓬莱遗迹?”赑屃沉吟片刻,“绝无可能。蓬莱覆灭,不是因为虚无界。”
“你果然都知道,”叶微笑说,“不得不让我猜度想象,在你背后究竟站着谁。”
叶微飞快地说道:“蓬莱覆灭,确实不为的这个缘故。然而,却因种种巧合,无意开启了通往虚无界的门窗。只是,蓬莱遗迹逐水流居,更有琼瑶仙子执着守望,常人若想通过这重重考验,不仅要碰上足够的运气,更须知晓内情、拥有足够的能力。赑屃……可能你我皆陷局中,天意明白若此,砥砺你我携手前行,成就一番大事。”
“话声朗朗,说的人心动,”赑屃展唇而笑,笑若清风,“世间生了太多的聪明人,你可不要过早认定自己就是一个聪明人。”他道:“依耆老所言,蓬莱早已覆灭。多年来,天界或者其他各界,故布疑阵,不欲凡界与四海探寻其中隐秘。如果是为了虚无界,这也解释得通。若真如你所言,耆老、达生、琼瑶三人以镇守通往虚无界的关隘为己任,他们必定身怀大能且通达世事,如何能放任一丝一毫破坏天道平衡的行为?你可谓自相矛盾。”
他笑意转冷:“或许,一开始指向蓬莱、虚无界,你便另有所图。”
“自然,我有我的缘故。”叶微冷笑,转过头来,“但我方才所言,不掺半点假话。天道莫测,破而后立,循环往复,他们明白这个道理。”
赑屃皱眉,眼前人身上似笼罩着雾气。她对远古秘事知之甚详,而她显露的本领不仅限于此。她的占卜之术能得龙父赞叹,已经非同小可。这样一个人,能力远超于他,何必将自己暴露人前,来征求他的联盟,她所图为何呢?
“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我受疾病困扰,巫力大不如前,形单影只,势力单薄。而你,深扎东海,韬光养晦,静待时机……现在的我,亟需盟友。我相信,赑屃你也一样。”
叶微由得他看,语出真诚,淡然而笑:“我想,既然要合作,你我必须先一步坦诚。若你心中仍藏有疑惑,不妨趁现在说出来,以免留到日后。”
赑屃笑了笑,笑容不再冷冽,他笑道:“你……似乎笃定了我会答应。”
“有些事,可以留到以后再做,无论如何都来得及;有的事,必须现在做,比如,进入虚无界……”
他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如果没有……我今天不会放过你的……”
叶微眼底透着泪光,她点头道:“我知道。”
远山如黛,青木葱茏,雨天水气浸润,泥土混着植物的香气,迎风铺面,浑身沁凉。
他手按窗台,怒意空落:“说说吧,你是谁,要什么,接下来,需要我怎么做。”语义干脆决断,冷静一如往昔,而叶微从中莫名察觉出一丝心如死灰的悲凉。
她痴痴望着他的侧影,鼻腔微酸,低了下头,转眼笑靥如花。她声调轻柔,慢道:“吾名‘埃布图拉斯’,远古语音,意为白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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