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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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思鹏一看到明远,就认定了他。
走进孤儿院,远远的,就看到走廊里一个窗子下站着的男孩儿。他年龄超不过十五岁,身材高而纤瘦。
白色衬衫和浅蓝色牛仔裤,这样的穿着,在三月末的春寒中略显单薄,却也很惹人怜爱。
阳光被窗子隔成一柱柱光棱,照进走廊后又交融在一起,撒在大理石地面上,勾勒出一个个变了形的窗格轮廓,打在男孩儿身上的光柱,便在他的眼窝、鼻梁和嘴唇下面形成小巧的阴影——真是张线条分明、轮廓有致的脸。
当男孩察觉到思鹏的靠近,他迷茫的眼神突然就灵动了起来,看着思鹏,腼腆地笑了。
“思鹏哥哥,我叫明远。”
他清亮的声音,清澈的笑容,思鹏一辈子都忘不了。
二
亲子鉴定的结果要等上一个星期才能拿到,思鹏告诉明远的时候,他没有表现得和思鹏一样的迫不及待,反而惊诧地问:“真的能这么快吗?”
在等待的日子里,明远像是找补十几年来的缺失一样,总是“哥哥”“哥哥”地叫着,思鹏当时还不知道,他这样的任性,其实是因为孤独得太久了。
明远告诉他,明曦孤儿院,是一位明氏慈善家创立的,收容在这里的孤儿们都跟着慈善家的姓氏,“远”这个字,是他被带到这里后,阿姨们让他抓阄抓到的。
“我真的很像他吗?”明远问。
“嗯!”
“他叫什么名字?”
“思海!”
明远眨巴着眼睛,睫毛像翅膀一样忽闪。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鉴定结果……我不是你的弟弟,我还可以和你见面吗?”
“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思鹏当时真的认为没什么问题。
明远盯着思鹏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就蹦跳着欢呼起来。
三
思鹏看到明远被一群孩子追打,他走过去,把明远护在身后,呵斥着那些孩子不准再欺负人。带头的那个大吼大叫,说明远是出了名的扫把星,不详之人。
明远抽抽答答地,和思鹏说了实话。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是思鹏的弟弟。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身世,以及自己是怎么“克”死父母的。
三岁那年,妈妈陪着他在街心公园里玩,皮球滚到了马路上,他跑过去捡,正好一辆卡车经过,妈妈扑过去,用身体护着他,就这样再也没能站起来。还在外地出差的爸爸闻讯赶回来,却在路上遇到了车祸。
“算命先生说……说我……会把……和我亲近的人……都克死……”明远大声地哽咽着,不停地用手背揉搓着眼睛。
四
思鹏不顾家人的反对领养了明远,把他带回自己的家里,一个才二十三岁的大男孩,就要照顾一个半大的儿子,渐渐的,流言蜚语也就不胫而走。
——他是伪养子,真娈童吧!
思鹏的妈妈来了,当着明远的面,就把思鹏一顿臭骂,说他不孝,不知廉耻。
思鹏反驳了几句,她就指桑骂槐,针对起了明远。最后,她警告思鹏,周末回家相亲,否则就断绝母子关系。
“思鹏哥哥,不要赶我走,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五
相亲回来后,思鹏告诉明远,就是那个女人了,他不想再为了婚事费神,因为他觉得,和谁结婚都一样,他好像,对女人没有兴趣。
“思鹏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明远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思鹏,而思鹏突然就吻上了明远的嘴唇。明远起初很害怕,可是渐渐的,他感觉到了思鹏对自己的渴望,他哭了,原来自己真的可以被人这样爱怜。
他把自己完全交给了这个男人,虽然觉得不安,担心就这样把思鹏变成了和他亲近的人,但是他在心里用一个借口为自己开脱,他不会对思鹏痴心妄想,他是在报恩,思鹏觉得腻了,他就会默默离开,他们不会形成亲近的关系,他也不会把思鹏克死。
六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思鹏就经常晚归,还总是一个人痴痴地傻笑,他也很少再进明远的房间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思鹏的未婚妻就隔三差五地来到他们的家,为思鹏洗衣做饭。
一天晚上,思鹏喝得烂醉,未婚妻把他搀回家,明远焦急地上前帮忙,那个被他称为嫂子的女人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大声喝道:“走开,这个家不需要你!”
明远愣在客厅里,看着那个女人为思鹏宽衣洗漱,然后扶着他走进房间,过了一会儿,灯熄灭了,黑暗像触须一样刺进了他的心里。
七
突然间就下起了大雨,站台上的人纷纷撑起了伞,明远的雨伞就放在背包里,可是他没有去拿,凭借雨水浇在脸上,他的眼泪也就能混迹在雨水里了。
手机响了,明远不想去接,可是那铃声久久不停,好像还越来越急迫。明远拿起了手机,果然是思鹏哥哥的来电。
“你在哪儿?快回来!”
“……不,我要走了……”
“我不准你走!你是我的!”
他的话这么霸道,可是明远听了又觉得好踏实,他不是一个人了,因为,他是思鹏的。
“你就在站台等我,哪儿也不许去,我去接你!”
挂上电话,明远欣喜若狂,以至于忘记了算命先生的话。
八
四名护士推着担架车,在铺着大理石的走廊里匆忙地滑过,担架上的思鹏已经没了知觉。洇出鲜血的惨白纱布遮掩着他的脸,明远看不清他,跟着担架跑出了很远,还是看不清他。
为什么就这么不小心?把思鹏变成了自己亲近的人?可怕的经历就这样无情地重演,是他害了他,明知故犯!
“思鹏哥哥!快点儿醒啊!你不能……不能……,你是要我的命吗?”
手术室外的指示灯像魔鬼的红眼,在阴暗的走廊里突兀地闪烁。
明远坐在长椅上,任凭眼泪溢满眼眶,再肆意地滑过脸颊。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钟表的嘀嗒声,和窗外落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平静而又冷漠,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止。
嘀嗒,嘀嗒……
九
“你这个害人精!”
思鹏的妈妈指着明远的鼻子大声咒骂,然后就呼天抢地地乞求明远放过她的儿子,让他过上正常的生活。
思鹏脱离了危险,被送到了病房里,思鹏妈妈和未婚妻都不准明远去看他,于是明远只能在楼道里默默地守候。
“请问你是不是叫明远?”
明远回过头,看到一个穿白大褂带眼镜的男人,他战战兢兢地回应:“我是。”
“我是急救车上的救生员,伤者在昏迷前说了一句话,我想应该告诉你。”
明远不知所措,双手在身体两侧无意识地揉搓。
“他……说什么?”
“他说‘是我自己的错,不关明远的事’。”
明远瞬间屏住了气,悲伤像海浪一样在他的脸上泛起层层皱缩,他抽搐着嘴角,转过身去泣不成声。
十
明远的离开,并没有给思鹏带来过多的影响,思鹏的生活反而变得风平浪静,母亲不再骂他,妻子也对他百依百顺,结婚后的第三年,他还找到了走失多年的弟弟。
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又过了一年,要不是突然接到明远的电话,他甚至会忘了曾经有过一段和男人在一起的日子。
他们约见在一家咖啡馆,三月的傍晚,空气里还弥留着残存的寒意。
他看到了明远,坐在靠窗的位子,虽然都二十岁了,却还会因为无聊而把玩桌子上的绢花和餐巾。
思鹏很欣喜,却有点不敢靠近,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相信了明远是不详之人。
明远不经意地回头,他们视线交融的时刻,一切都成了背景,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
明远的笑容单纯而亲切,而思鹏却从他的眼神里发现了当年不曾见过的东西,是成熟和沧桑吗?好像还不太全面。
思鹏坐到他对面,几句寒暄之后,两个人竟意外地沉默了。
良久,思鹏尴尬地笑了,说道:“总感觉有很多话想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明远听了,一直搭放在桌上的双手交错起十指,不停地相互揉搓。
“我……我有点后悔,不该来找你的吧?”明远自嘲地笑了笑。
“为什么这么想?怎么不该来?”
“我……我到底是什么呢?是朋友,还是……弟弟?”明远抬起头,凝视着思鹏,他的语气里隐现着责怪。
“我……”思鹏有些歉疚地低下了头,“有些事情,不需要太清楚的。”
“可是我很清楚了。”明远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
“啊?”
“我很清楚,我和你……什么都不是。”
“谁说的!我们……”思鹏紧紧握住了明远的手。
可是明远却把手抽了回来。
“我们,只做过一段时间的……性伴侣。”这样说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就从明远的眼睛里滴落了下来。
“思鹏哥哥,你知道吗,有一种感情,不会让两个人走近彼此,反而,会渐行渐远。”
“什么?”
“因为在乎你,才会离开你,这种感受,你能体会吗?”
“我……”
十一
他们沿着马路走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是思鹏觉得明远明显在隐瞒着什么。
他们站在路灯下,明远向思鹏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
“哥,我以后,都不会再见你了,你能不能……再吻我一次?把我当作你的情人那样,吻我一次?”
思鹏像是受到惊吓一样向后退了一步,然后调侃道:“为什么不再见面了呢?我可是……可是一直把你当弟弟的,以后你可以常联系,只要……只要别让你嫂子发现。”
说完,思鹏慌慌张张地拦下一辆出租车,说了声回见,就把明远一个人留在了路边,直到汽车开出去很远,他才敢回过头看他。
而此时,他只能看到被路灯的光亮埋没的阴影里,男孩的暗淡而模糊的轮廓,孤独、落寞。
他虽然有些不忍,却拿出手机,把明远的号码删除了。
十二
又过了四年,思鹏的妻子怀孕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自己的人生好像一直顺风顺水,他规规矩矩的,也没有过什么劣迹。
只是偶尔想起曾经迷恋过一个男孩的身体时,他的心里会稍微有些不安,就像是做了些亏心事却一直没被发现过一样的心虚。
一天,思鹏在电视上看到关注罕见病群体的报道,才第一次听说了世界上还有一种叫洛克尔综合症的脑病,这种病即使在全世界范围内,其患病率也只有百万分之一,这种病是遗传性的。
而在这部报道中,他竟然看到了明远。
十三
思鹏来到了明远所在的临终关怀医院。十一月的北方天气,阳光融合在空气里,中和了从大地升腾起的寒冷,照在身上很温暖,他一边往明远的病房方向走,一边听着护士讲述明远的病情。
患有洛克尔综合症的人,一旦发病,大脑就会急速退化,从开始的记忆力减退,到整体功能的削弱,最后大脑功能会退化到如同单细胞生物一样的感知状态,直到彻底的脑死亡,整个过程一般持续三年左右。
思鹏听到这里,赶紧掐算起手指,他和明远上次见面,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当时的明远,感觉怪怪的,他应该已经开始发病了吧。
“可是明远好像特别坚强,虽然痴痴傻傻的,谁都不认识了,但是还很精神!”护士欣慰地笑着。
“他……是不是……”思鹏欲言又止。
“他可能是在等着谁吧。”护士不经意地说。
十四
“啊,他在那儿呢!”在经过一个花园时,护士指着前方说道。
思鹏顺着护士指向的方向看去,在枝叶凋零的花丛中,一个瘦弱的男孩坐在轮椅上,带着绒线帽,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病号服,他的大衣没落到地上,可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怕冷的样子,他其实没有表现出任何样子,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准确的说,应该是兀自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
思鹏几个大步走过去,拴起明远的大衣,帮他披在身上,他揉搓着明远的双手和脸颊,感到彻骨的冰冷,他不禁责怪起护士:“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在这儿呢?他这样坐着已经很久了吧?”
而护士回答的语气很平淡,却也夹杂着明显的怜惜:“不用紧张,他现在不会觉得冷了。”
思鹏停下了动作,眼睛里涌上了一层泪水。
十五
思鹏寸步不离明远的身边,细心地照顾他,虽然明远已经认不出他了,也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但是他仍然一遍遍地和明远说着对不起,四年前的那次见面,他不该视而不见明远的忧伤,他应该再细心一点,察觉到明远内心的矛盾。
他是个混蛋,就像是不负责任的主人对待宠物一样,一时兴起收留了明远,又由着自己的性子霸占了他的身体,而最后,因为他的存在影响了自己的生活,就遗弃了他。
可是明远,却一直把他当作依靠,当作他的全部。
思鹏已经陪在明远身边五天了,可是他必须离开,因为他的妻子马上就要临盆了。
他很清楚,这一别,就是永诀。
十六
那天的天气很好,冬日的阳光温暖地打在身上,清冷的空气也让人觉得心旷神怡。思鹏推着明远的轮椅,带着他在花园里散步。
走到花园中心处时,思鹏在一个长椅边停下,坐下来休息,明远的轮椅就在他身边,他看着一直低垂着眼睑神态祥和的明远,样子就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回忆着什么。他无法相信,这样一个明朗帅气的大男孩,就要不久于人世。
“对不起。”
思鹏看着明远的眼睛,多希望那双明亮的黑眸能给他一些回应。
“我不该让你一个人离开,一个人承受这一切,我怎么可以让你这么孤独呢?我离开你的时候,你一定伤透了心吧?我对不起你,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可是我却……我嫌弃过你,还把你给……忘了。”
思鹏握紧明远的手,簌簌地流下眼泪。
“明远,我要走了,对不起,因为我的妻子……你的嫂子,她快要生宝宝了……”
这时,明远的眼睛突然闪动了一下,思鹏并没有发觉。
“我必须……必须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明远,原谅我,又要让你一个人了!”
思鹏抚摸着明远浓密的头发,突然觉得,明远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他多想能像疼爱亲生骨肉那样,好好地照顾明远,照顾他一生一世。
“明远,以后我们……都不会再见了吧?我能不能……再吻你一次?我想……把你当作我的情人,我想和你……吻别。”
思鹏向前探着身子,将颤抖的嘴唇贴到明远的嘴唇上,他闭起眼睛,过往的岁月就这样残酷而又深情地在脑海里回放。
这时,思鹏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她大骂思鹏不负责任,妻子难产了,他还在外面照顾不相干的人。
思鹏一时心急,倏地站起身,却发现明远的眼睛已经紧紧地闭上了。
“明远……明远!”他摇晃了几下明远的身体,想要叫醒歪着头不声不响的明远。
“你这个畜生!你在叫谁?你老婆在叫你呢你听见没有?”
母亲的责骂让思鹏无暇顾及明远,他迈着大步往医院门外走去,途中,他叫住了一个护士,指了指明远的方向,拜托她照顾明远。
他最后向明远的方向瞥了一眼,看到明远孤独地坐在轮椅上,而他,越走越远。
十七
小生命的诞生虽然费了些周折,好在是个健康的宝宝。思鹏急切地询问护士,孩子是男是女,当他抱着自己的女儿时,看着她柔弱的脸蛋,他哭了,他知道,明远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
他也终于明白,明远为什么想要做他的情人,哪怕只有一个瞬间。
相传,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
他和明远的过去,恍如隔世。
后记
五年前,明远回到思鹏的城市去找他的时候,途中经过九华山,他去了一间供奉地藏王菩萨的寺庙。
他站在佛堂里,看着眼前神态超然的菩萨相,眼神里流露着敬畏和不安。他问向站在一旁的僧人:
“师傅,世上真的有轮回吗?”
僧人笑了,双手在胸前合十,答道:
“施主,今生之所盼,往生之所倚,今生之缘,往生之念,若无轮回,我佛何以度众生之苦?若无轮回,人生之苦岂不更甚了?”
明远的喉结滚动了几下,然后又战战兢兢地问:“师傅,我没有入佛教,那,我现在可以向菩萨许愿吗?菩萨愿意帮我吗?”
“施主,我佛慈悲,关怀众生。如若你心向我佛,哪怕只有一个须臾,都是我佛弟子。只要心诚,只要与佛法不悖,与天理相合,我佛必会圆你心意!”
“好……好……”明远欣慰地笑了。
他走到菩萨面前跪下,连磕了几个头,然后抬起头,虔诚地看着菩萨,眼神里充满了向往和感激,一滴眼泪滑落了下来,黑亮的眼眸,在晶莹的泪水里微微地晃动。
“思鹏哥哥,在我转世之后,你一定要记得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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