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混乱的夜

　　卫队队长距离卡比拉总统只有七八米远，这么近的距离，就算是那些接受过最严格的军事训练，反应快如闪电的特种兵，都不见得能躲过他射来的子弹，何况卡比拉总统根本就没有这么好的身手？一个弹夹，整整九发子弹，全都打在他的胸部、腹部，鲜血从一个个弹孔中争先恐后的喷涌而出，转眼间他那身笔挺的黑西服就被鲜血浸透。剧烈的疼痛剥夺了他身上所有的力量，即便有儿子扶着，他也无法站稳，瘫倒在地。

　　内心的惊恐、愤怒和困惑压过了中弹后的剧烈疼痛，他瞪着卫队队长，咳出一大口血，挣扎着问：“为什么？为什么……要……”

　　卫队队长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是冲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满是血丝的牙齿，俨然一头随时准备扑上来啃他的肉，喝他的血的恶鬼，这样的认知让卡比拉总统不寒而栗。

　　卫队队长很想告诉他：因为你毁了我！



　　他有资格说这话。

　　他原本有一个虽然很穷，但还算幸福的家庭，有五个兄弟姐妹，有一群要好的小伙伴，还有许多勤劳而憨厚的叔叔伯伯们。他们世世代代都在一个小山村里生活，住在简陋的、用稻草封顶的房子里，过着贫苦但自由自在的生活。

　　然而，在他十二岁生日那天，一切都变了。

　　那一天，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带着一大队士兵闯进了他们的村庄，见人就杀，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抢，胆敢反抗的立即就会被乱枪打死。当解除了整个村子的武装之后，他们将所有还活着的村民驱赶到晒俗场上，将男人、老人、女人和小孩分开，女人在悲惨的哭泣中被大兵们狂笑着拖走，小孩则被人往手里塞了一把刀，要求他们用这把刀去杀死自己的父亲、爷爷、奶奶。他哥哥不肯动手，当场就被人一刀砍掉了脑袋；二哥由于太过恐惧，连刀子都握不稳，也被人拖刀一边，砍断了双手。哥哥那凄厉的惨叫声让他知道，如果他不动手，那么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他想活下去。

　　于是，那天，他的身上溅满了鲜血，有父亲的，有爷爷的，有奶奶的，整个人都成了血人。

　　有许多孩子在恐惧之下也动手了，亲人垂死的惨叫声撕扯着他们的灵魂，让他们那原本灵动的眼睛变成了死灰。

　　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对他们的表现很满意，大声说：“很好，你们通过了考验，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我的士兵了！跟着我走，我带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没有任何正式的手续，没有任何军事训练，仅仅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他和许多跟他一样的孩子就完成了从小孩到士兵的转变，开始跟着这个男人四处打仗了。临走的时候，男人还让人放了一把火，将那已经变成屠宰场的村庄烧成一片焦土。当火光冲腾而起的时候，很多孩子都哭了，他没哭，只是麻木的看着自己那双满是血污的手。因为他知道，哭也没用，即使那个男人不放火烧掉村庄，他也回不去了。

　　他没有家了。



　　接下来的经历都是黑色的。他们跟着这个男人四处征战，攻击一个又一个村庄，打下一座又一座城市，迎战一支又一支军队。他们屠戮过很多村庄，把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一遍遍的复制到那些吓得魂不附体的孩子身上，让他们的手沾上亲人的鲜血，将他们变成自己的同伴。他们打过胜仗，也打过败仗，而每一仗不管是胜还是败，拼杀得最凶，死伤最惨重的，永远是他们这些连AK步枪都还不大拿得稳的孩子。他们就像一群野兽，哪怕前方高平两用重机枪在疯狂咆哮，将每一个敢于冲上去的人撕成碎片，他们也敢一批接着一批冲上去，被生生撕碎，或者踩着同伴的尸体冲上敌军阵地，将敌军撕碎。他们不怕死，因为他们已经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了，死亡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解脱罢了！

　　后来他才知道，在联合国，像他们这样的士兵有一个专属的称号，叫“娃娃兵”。战乱地区未成年的孩子当兵是常有的事情，但是大规模地用娃娃兵打仗的，也就非洲了。娃娃兵命运最为悲惨的，也当属非洲，每一名娃娃兵的身上都有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而一群娃娃兵凑到一块，则会将他们身上的悲剧复制到千千万万人的身上。

　　离开那个村庄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和三个姐姐了，他一度抱有幻想，认为她们肯定还活着，他要努力活下去，将来肯定还有机会见到她们的。但后来，在目睹了那些被掳来的女人的遭遇之后，他衷心的希望她们死了，最好在村子被摧毁的那天就死了，至少这样，她们可以早一点解脱。

　　再后来，这个男人成了扎伊尔的总统，而他，成了他的卫队队长。这个男人很信任他，将自己的安全都交到了他的手上，甚至暗示如果他干得好，将来未必没有接他的班的可能。然而，总统先生并不知道，他对接总统的班这件事没有半点兴趣，倒是对要总统先生的命这件事，很有兴趣。他早就没有未来了，能拉着在人前风光无限的总统先生一起下地狱，也值了！

　　眼前发黑，他慢慢闭上眼睛，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小散布着用稻草封顶的房子、屋前屋后种着许多香蕉和木薯的小村庄，爸爸、妈妈、奶奶、爷爷、哥哥他们就站在门口，微笑着向他招手……

　　小卡比拉现在可完全顾不上那个已经被打成筛子的卫队队长了，他的手抖得厉害，徒劳的想要捂住父亲身上的伤口，以阻止鲜血流出来，然而，卡比拉总统身中九枪，胸口和腹部都给打烂了，九个伤口在争先恐后的往外面喷涌着鲜血，他哪里捂得过来！他带着哭腔叫：“父亲，你怎么样了？你不要吓我！”

　　卡比拉总统咳出一大口血，费力的说：“儿子，我……我怕是不行了！”

　　小卡比拉用力摇头：“不，你不会有事的！医生，医生在哪里？赶紧给我过来啊！”

　　卡比拉总统握紧他的手，说：“别……别啊了，这里没有医生！你马上……马上开车赶到第303步兵团的驻地，向他们传达我的命令，将这支部队掌握起来……注意，在牢牢掌握住部队之前，万万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已经死了！”

　　小卡比拉有些困惑：“为什么？不是说第303团都是您的心腹，绝对信得过的吗？”



　　卡比拉总统苦笑：“这……这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永远不要认为有哪个是绝对信得过的！我也是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可惜，太晚了，太晚……”恨恨地瞪了一眼早已气绝身亡的卫队队长，他胸膛急剧起伏，口鼻间呛出大股血沫，身体剧烈抽搐，挣扎了一会儿后脑袋重重的一歪，就此气绝身亡。

　　在这个血腥而混乱的夜晚，曾经在短短半年之内掀翻了蒙博托长达数十年的统治的一代枭雄卡比拉，就此殒落。跟他的崛起一样，他的死也极具神秘色彩，以至于死后十几年依然为人们津津乐道。没有人知道那位一向对他忠心耿耿的卫队队长为什么会突然对他拔枪相向，有人说是因为他的总统卫队早就被反对派势力给收买了，跟反对派武装唱双簧，创造了一个绝佳的机会，给了他致命一击；有人说总统卫队对卡比拉总统的忠诚是有目共睹的，那个晚上超过一半的总统卫队队员战死，这个可怕的数字本身就证明所谓的卫队被收买纯属放屁；有人说总统卫队没有被收买，被收买的只是那位卫队队长……反正众说纷纭，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是了。

　　对于扎伊尔这个苦难深重的国家的命运来说，卡比拉总统遇刺是一个很重要的转折点。这位总统并不是什么好人，他刚愎自用、独断专横，他迷信武力，他贪财好色……非洲大区那优秀的机制培养出来的总统有的缺点，他都有。但有一点是任何人都必须承认的：他是非洲为数不多的从山沟沟里走出来，带着一帮乌合之众一路拼杀，一步步发展壮大，最终推翻了蒙博托长达三十二年的统治，夺取了政权的强人。在扎伊尔，他的军事素养是相当不错的，推翻蒙博托的统治为他带来了巨大的声望，无数扎伊尔人崇拜他，对他抱有期望，希望他能够带领这个国家从深渊中挣扎出去。他本质上还是一个军阀，但他的声望是任何一个军阀都无法比拟的。而且他的政治手腕也相当灵活，跟许多国家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甚至每年都能从欧美那里获得援助。假以时日，没准他真的能让这个国家有所起色。

　　可惜，地下停车场那一连串的枪声改变了一切，一代枭雄就此殒落，而扎伊尔，可能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军事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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