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梦起瀚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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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淩是烨朝都城附近的一个郡,土地肥沃,依山傍水,尤其是在春日,和风细雨里,整座城都蒙上了朦胧的色彩。
低调而宽敞的马车驶过石板铺就的街道,路上的行人远远一看便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避开。
原因无他,马车整体虽然古朴内敛,但拉车的是两匹通体枣红,毛色光亮的骏马,马车旁则有训练有素的侍卫骑马同行,很容易就能猜出马车的主人非富即贵。
马车中,香炉中缈缈烟气后,一身绫罗绸缎的女人有些散漫地斜靠着软垫,白皙的手虚虚揉着眉心,纤细浓密的睫毛垂下,微微挡住了她眼下的青黑,即便是涂了朱红色的口脂,眉宇更是精心描摹,也依然能看出她的疲惫与焦虑。
她捏着鼻梁,摆手,示意马车中随行服侍的侍女出去。
侍女起身离开马车,低声吩咐外面的队伍放慢前行的脚步。
车轱辘慢腾腾进入瀚淩城的主街道。
越长宁揉着额角跳动不停地筋脉,闭目想要浅眠,却不过一瞬,呼吸又从清浅变为粗重。
像是陷入了可怖的梦魇。
她不由又痛苦地睁开双目,桃花般多情的明眸中不自觉渗出了泪花,她不由捂着胸口,艰难地喘息。
不能再回想……
一阵凉寒的风吹过,偶然掀开了身旁的窗帘。
越长宁看到了外面繁华热闹的街道。
本该是和美的景象。
她竟下意识伸手捂住脑袋,发出痛苦急促的喘息:“呃!”
她看到了鲜红一片的街道,处处是尸身与白骨,残忍又真切。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梦中。
很可怕的梦,处处充斥着惨烈与苦痛。
越长宁见过血,也亲手斩杀过忤逆犯上的贼人,却从来没有见过尸骸堆成山,血流漂橹的景象。
而她就站在血水里,耳边甚至还听得到婴孩哭声,处处是硝烟弥漫。
她想要离开,却寸步不能行动。
最让她恐惧的是,每一次,她都能清楚的看见有人就从她身前倒下,圆瞪着双目,死不安宁。
透过那满脸的鲜血,她能清晰的分辨,死去的人是她唯一的兄长。
山陵崩,四海乱,怏怏大烨大厦将倾。
她想要尖叫发泄心中的恐惧,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直到有乱箭穿过人去,直直将她穿成了刺猬,一场噩梦才以她的惊醒告终。
她没有想到,不过数日,梦魇已经对她影响颇深,这次竟是在白日都能产生幻觉。
她明明已经按照梦魇的指示,来到瀚淩城,还要她怎么样才能放过她!
她心中这声怒喝音落,头脑却奇迹地清明了许多。
眼中的鲜红褪色,她终于缓过神来。
她颤巍巍伸手掀开遮光的纱幔,这次看到的终于不是尸骸遍地,而是四海升平的祥和。
越长宁的热泪不由滚滚而下……
日日活在梦魇里,她早晚会被逼疯。
马车外,她的心腹侍女碧水隔着车帘,轻声禀报道:“殿下,有人骑着马追过来了,似乎是陛下的信使。”
越长宁揉着发红的眼尾,少顷,才缓和了心神,嗓音中还带着沙哑:“不必刻意减缓车速,等他追上来便是。”
“是。”
信使很快就驾马赶了上来,这里是瀚淩算得上繁华的街道,来来往往的人比较多,一行人若是在此时停下,必定会十分惹人注目。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驾着马挤上去,控制着和马车一样的速度,在马车的窗帘旁低声道:“长公主殿下,您身份贵重,无诏不可擅自离京,陛下令您速回。”
车窗的帘子始终不见被撩起,随行的侍卫和车夫都是公主亲信,唯长公主命是从,越长宁不发话,车队仍旧维持着之前的速度行驶。
片刻不见越长宁的回应,信使显而易见的开始焦急,他提高了声音,说:“殿下,求您莫要难为属下了。”
终于,越长宁伸手拨开帘布,她神色平静,全然没有四下无人时的慌乱,她开口便道:“陛下熟知我的秉性,若我执意不回京,想必也向你嘱托了别的话。”
信使愣了一下,心中惊讶于兄妹彼此间的默契。
皇帝自然准备了别的话给他,只是千叮万嘱过这是下次,除非公主拒不回京,万不得已之下,他可以拿出皇帝亲笔密信交给公主。
只是眼下这情况,算得上‘万不得已’吗?
“这……“使者犹豫着,眼神飘忽。
越长宁却没那么好的耐心,她微一扬眉,语气中带了几分压迫感:“你在纠结什么,本宫人都到了瀚淩,你现在难道还想要本宫原路折返吗?”
信使欲哭无泪,不是我让您原路折返,是您的好兄长希望您立即回去啊。
越长宁不肯退让,他咬了咬牙,只好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深深低下头,双手捧起恭敬地交给她。
“陛下交代过属下,如果您接了密旨,陛下的任务完成不了,您就是想回也不能回京了。”
越长宁轻‘嗯‘一声,伸手取过纸,打开细细看过后,才挥了挥手,道:“你可以回京复命了。”
“殿下不妨再深思熟虑一番,再行定夺也不迟……您擅自离京,陛下面上不显,心中定然动怒。”信使挣扎着希望越长宁这魔王能改变主意,毕竟出行前皇帝铁青着脸让他以劝回公主为先。
越长宁瞥了他一眼,面不改色道:“莫要总拿擅自离京压本宫,本宫离开时已经派人去告知皇帝。”
信使不由苦笑,皇帝之所以生气,未尝没有越长宁直接派人‘告知’的轻慢态度。
他想再说什么,越长宁却已经放下车窗上的纱幔,嗓音冷淡道:“你回去吧,我意已决。”
“……是。”
等信使走后,碧水趁机撩开车帘问:“殿下,我们接下来可要去驿馆歇息?”
“先找个客人多的茶楼稍作休整。”
碧水了然,立即问:“前面似乎有间茶馆,看上去人声鼎沸,殿下可要在那里休息?”
“就那吧。”越长宁无可无不可的点头。
马车内又安静下来。
越长宁打开宣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纤长的手指无疑是摩挲着纸张,神情若有所思。
瀚淩究竟有何不妥呢?
她之前也留意过,瀚淩最近只有一件事情勉强算得上要紧。
五个月前,一向以富足安逸著称的瀚淩出现了一窝土匪,坐地为王,为害一方。
盗匪拦路劫财不说,一个不高兴还会将过路人残忍杀害,瀚淩太守管治无方,眼见匪患的事情已经瞒不住,只能连夜上呈皇帝。
那群盗匪的窝点位于山上,地势复杂,易攻难守,但人数稀少,若真出精兵强将对付,未免有杀鸡用牛刀之意,让邻国探子知道,未免失了风范。
但一直放任不管,又不能给百姓们一个交代。
皇帝给她的密旨也是为了此事,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还是身边的亲信太监代笔,他一向亲力亲为,估计是下旨的时候正在气头上。
监管瀚淩太守治匪,限期一个月,务必将匪患了结。
这倒也不难,她身边的骑兵侍卫都是从绛衣骑中挑出来的、一等一的好手,联合当地太守解决一群乌合之众不算什么难事。
她只是心中迟疑,梦境指引她来瀚淩究竟有何玄机,总不能是这群不起眼的贼匪有颠覆王朝之能吧。
马车很快停下,越长宁整理了一下衣衫,犹豫了一下,伸手拿起了软塌旁的帷帽,有些生疏地戴在头上。
下了马车,侍卫们牵着自己的马走向茶馆后院,公主有闲情逸致来茶馆吃茶听书,他们也可以趁着这时候在后院休息片刻。
刚走进茶馆,小二就热情地迎了上来,他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过越长宁和碧水,道:“二位真是对不住,里边人已经坐满了,只有外面搭的茶棚尚且有两桌空位,小姐您看可要委屈一下……”
碧水下意识看了看外面开始阴沉的天,秀眉皱了下。
越长宁顺着小二的视线看去,茶馆在街道旁临时搭建的茶棚此时也坐了不少人,看上去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左右也是为了打听些有用的情报。
她略一颔首,小二一喜,忙将两人引到空位上。
全场唯二的空位挨着,越长宁挑了其中一个还算干净的落座。
“客官,小店有上好的碧螺春,还有店里的招牌点心繁花糕,您若是第一次来可一定要尝尝。”小二利落地将桌子擦了擦。
“那就各来一份。”顿了下,越长宁有些好奇地问,“小二哥,听说瀚淩最近有匪患盛行,可我瞧着瀚淩街道车水马龙,不像是有盗匪的地方?”
小二又看了看越长宁头上的帷帽,笑言:“客官是从外地来的吧,您有所不知,那瀚淩的昏庸太守前几日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良心发现一般,把瀚淩城内的宵小全部抓了起来,又严加看守城池各个城门,若是搁在以前,您进城绝对没人盘问,略扫一眼就让过去了。”
“以前便是那群贼匪明目张胆的,拿着大刀走进来,守成的兵士也能装作看不见,这次太守好不容易愿意开眼整治城中,算这狗东西良心未泯。”
顿了下,小二叹道:“只是可惜,那群盗匪精明得很,早早就望风而逃到山上了。”
越长宁微微颔首,又问:“那城里最近可发生了什么大事,或者有趣的事情。”
“这……好像是有的,只是……”小二挠着头看她,越长宁的帏帽上还坠着几颗华美的珠子,他光是看着就有些移不开眼。
越长宁看向碧水,碧水会意,拿出荷包,从里面掏出一小块碎银给小二。
小二接了银子,喜上眉梢,殷勤道:“客官客气了,其实近日瀚凌少有可圈可点的事情能拿来说,唯有一件勉强算是趣事。”
“虽然瀚凌匪患盛行,但真正遭殃的还是城外的百姓,那些盗匪不敢在城里太过造次,所以久而久之出入城门的人就少了许多,前几天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先后有两队人进城,咱们远远一瞧就知道是显赫人家,来历不凡。”
顿了下,小二神秘兮兮凑近越长宁,低声说:“咱门私底下猜测,太守清城,就是为了那进城的人。”
越长宁微微抬眼看着他。
“先进城的那位还算是低调,独自一人,带着斗笠蒙着面,看不见面容,但那身衣服料子,还有他背的包袱和骑的马,啧啧。”
小二撇撇嘴,又怕越长宁不解其意,解释说,“客官想必也是从外地来的,又是女儿身,身边应该带了不少仆役,盗匪们欺软怕硬不敢造次,那人就不同了,单枪匹马能闯进瀚凌,身上没点本事可不行。”
“也许是江湖侠客,偶然路过此地,也算不上什么新奇事。”越长宁托着下颌,漫不经心地说,“小二,你可莫要为了几个碎银,随手拿个琐事框我们。”
小二挠了挠头:“这、这怎么能是小的框你们,若是先前进城的人勉强可以说成武功高强的侠客,那后面进城的那位,可绝对是上面有头有脸的人物。”
越长宁微微侧头,被他说的勾起了几分兴致,于是问:“你这样说,有何根据?”
“当然有!我亲眼看见的,那一向眼高于顶的太守亲自出城迎接,生怕那马车里的人有什么闪失似的。”小二自信道,“马车里的人派头极大,太守下轿子在那里卑躬屈膝,他愣是连面都不露,身边跟随着的侍卫训练有素,且一身装扮像极了传闻中的禁军。”
越长宁皱了下眉,心中骤然升起一丝怪异。
听这小二所言,这排场架势更像是谢瑨。
碧水见她半晌没有动静,清了清嗓子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我们点的茶水抓紧功夫上,马上就要变天了,我家小姐可不能在这里等着淋雨。”
“是、是,我马上就给二位呈上来。”小二点头哈腰地说。
等小二走后,碧水迟疑道:“殿下可是觉得有哪里不妥。”
越长宁隔着帏帽上垂落的纱幔看向她,问:“能令一方太守点头哈腰,尚且不给半分面子的人,你觉得普天之下能有几位。”
除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皇帝,剩下的更是少之又少。
碧水边思索边说:“吏部尚书有权决定三品以下官员的去留,镇远侯炙手可热,还有……”
想到那个越长宁心中的禁忌,碧水连忙噤声,转移话题道:“殿下为何执意要来瀚凌,您和世子爷婚期在即,耽误了可怎么是好。”
忽然听碧水忽然提起自己的未婚夫,她愣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日日带着不离手的玉镯,肆意锋芒的眉宇间难得有了两分温柔婉转。
“他又不会在意这些。”她弯了弯唇角。
碧水故意道:“是啊,世子高风亮节的人物,对殿下也多有体贴,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小事,左右三年都等了,也不差那几天。”
镇远侯世子韩远泽是先帝大行前为她定下的未婚夫,越长宁以给先帝守孝为由,婚期生生拖了三年。
至于为何要拖延婚事,其中缘由复杂,有她的原因,也有朝堂局势的原因。
三年相处,她和韩远泽也算是心意相通,韩远泽是谦谦君子,也是她最爱的那类,想到两人婚期在即,她便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解决自己可怖的梦境。
她摸着手腕上价值不菲的玉镯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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