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走水

城郊的亲兵面容整肃，腰带佩刀，以护卫昭怀之名包围紫禁城，对进出之人严加盘查。

        江南北上的军队押送粮草千石有余，奉太子之命进京以备军需，丑时便可敲开城门。

        直至此刻，昨夜遇鹤的真假已不再重要，坊间的传闻愈演愈烈。说书人口中，那西去的仙鹤为九五神尊，羽化登仙。百姓口中，那圣洁鹤使是段大将军的近卫，凯旋而归前来报信。

        殊不知，昔日皇宫的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皆成了此刻的罪证。那巍峨庄严的厚重城墙，成了抵挡自由的锁链。

        黄老师傅面色沉黯，背着双手不安地踱步，平日里挺直的脊梁稍弯，混浊的老眼精气神儿尽散。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他喃喃自语道，望着窗外乌云压顶的远山，深深长叹一口气息。

        “黄老师傅，您足有三个日夜未曾阖眼，稍稍歇息片刻罢。”谢沅沅送上他惯用的烟斗，劝道。

        他枯黄的手接过烟斗，狠狠吸了一口，摇摇头道：“圣上龙体亏虚，老夫无能，愧对先帝托付，愧对大滦朝的列祖列宗！若今日城门破，苦得还是黎明百姓，都是百姓啊！”

        谢沅沅沉思片刻，决然问道：“黄老师傅可信祝由术？”

        “太医院的祝由十三科失传已久，现下不过形同虚设罢了。老夫行医三十载有余，从未遇过祝由高人。”黄老师傅摇摇头道。

        谢沅沅道：“民女儿时同祖父上山采药之时，偶遇一位满面须髯的老道长不甚跌下山崖。祖父不忍，顺着羊肠小道下崖查看，见那道长浑身污血，大惊之下便将人带回平地之上。谁知道，那道长执意要去寻一块横躺在河底的石碑。我祖父执拗不过只得应从，亲眼见那老道人在那块刻有十八个奇异文字的石碑前念念有词，而后竟全身痊愈了。”

        黄老师傅面露惊异，问道：“那石碑在何处山川河底？老道人现居何地？”

        “不知，自那以后石碑与道人再无人见过。不过，那时老道长形容疯疯癫癫，口中念叨着道法自然，又手作剑诀画了个形状奇特的符咒，称为砭石之术，诉可移精变气、起死回生。我祖父自是不信的，十年之久也未参悟透彻，多次去寻却无人见过那老道长，只得作罢。”

        谢沅沅说罢将袖中的一册枯黄古本《祝由十三科》交予黄老师傅手中，指着其中一页符纸道：“祖父费尽心力才寻得此祝由孤本，内里只余诸外科、金簇科、砭石科三科。细细看去，那砭石科的符咒画法竟与老道的笔法分毫不差。只是直至善终也不得祝由其法，便将此本交给了我。”

        黄老师傅手持着琉璃镜，见那祝由术孤本平平无奇，翻开来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奇异文字，符咒的笔画也毫无规律可言。

        他枯干的指尖轻抚过那些字迹，回忆如同江河湖海般深远：“祝由符咒，据传是远古的智者仓颉与天地达成的契约，取天地之灵，可以功法濯万物之浊。”

        枯瘦的身影映在暮色四合的窗棂之上，仿佛肩负着千斤重担一般。

        刹那间，外面骤然喧闹起来，火把影影绰绰地照亮了水洼，数十成百的宫人拎着水桶朝着那头涌去。

        “走水了！宫门走水了！快！快去！”

        “瑞贤王下令搜查纵火之人……”

        黄老师傅站不稳了似的，双手紧紧攥住窗棂，半晌发出一声喟叹。

        “如此，便听天命罢。”

        黑云压城，滂沱大雨骤然而至，宫门处绵延数尺的火势偃旗息鼓，巍峨的城墙之内，心火却是愈演愈烈。

        “瑞贤王有令！保卫圣上龙体，今夜定要捉拿纵火之人，违者格杀勿论！”

        宫门大开，一声怒喝划破天穹苍茫的暮色，数队身披锐甲的带刀侍卫鱼贯而入，军靴整齐划一的铿锵声溢满肃杀之气。

        “搜！”

        一声令下，带刀侍卫由正阳门起始，穿经大明门、端门、午门、太和门，逐一搜查。

        方才至太和殿，便有陈公公率内侍而来，宣瑞贤王觐见。

        明黄色的诏谕一路随马车疾行，再由快马送入瑞贤王宫外别院。

        带刀侍卫原地听令，同一时刻，满朝文武百官皆受诏入宫参拜。

        八月飞雨，萧风瑟瑟。

        半个时辰之后，绵绵细雨将天地笼罩上一层烟雾，巍峨屹立的保和殿前百官长跪，垂目不语。

        一刻钟后，只见内侍缓缓推开朱红漆色殿门，殿内烛光摇曳，盛气凌然。

        百官皆叩首长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黑衣侍卫鱼贯而出,迅速呈列队散开，镇守在太和殿两旁，腰间的佩刀闪闪发亮。四面青瓦砖墙之上，无数身着夜行服的侍卫手执弓箭蓄势待发。

        这时，乾清宫的当值宦官合力搬出一座金丝雕花楠木轿撵来，随即分站左右。

        一身漆□□袍的大滦帝从殿内健步跨上轿撵，长发用玉簪高高竖起，面如冠玉，精神焕发，不见丝毫病气。

        他微抬下颌，一双明目环视在场众人，声音沉稳有力，中气十足:“众爱卿平身。”

        百官齐声跪谢，皆是心中惊异，不敢多言。

        “朕闭关修炼期间，众爱卿可有诏书上奏？若无急诏，便明日朝堂再议。”

        听得圣上此言，满朝文武哪敢多言，纷纷告辞，一行人在细雨中穿梭，方才的守卫亲兵早已不见踪影。

        雨渐渐停了，乾清宫中数名宫人轻手轻脚地进出，将寝榻之上的被褥幔帐全部烧毁，唯恐残余一丝病气。

        滦帝阖眼斜倚于软榻之上，方才的精气神早已散了大半儿。

        陈公公从宫女手中接过来一盏参汤，用汤匙不断搅动着，一面观察滦帝的神色。

        黄老师傅跪于堂前，深深叩首后开口道：“圣上恕罪，老臣擅作主张，启用祝由科，甘愿受罚。”

        半晌后，滦帝抬了抬手，声音喑哑，“起来吧。太医院人人有赏，谢女医妙手仁心，护驾有功，擢医士，赏黄金百两。余照份例封赏。”

        “谢圣上！”谢沅沅叩谢。

        铜炉之内的降真香明明灭灭，特殊的香气氤氲满室。圣上昏昏欲睡，谢沅沅等人便退下了。

        回到家中，焦文文仍是站在门口等着，见着太医院的马车便急忙撑了伞迎上来。

        谢沅沅踏过回廊上濡湿的青石板，在前厅换下沾染了湿气的大氅，立即被塞了个暖暖和和的小手炉。

        焦文文帮她拧了洁净的帕子，笑道：“这都四五日了，你终于能回家来歇歇。前几日宫里那个紧张的气氛，瞧得我都胃痛了！”

        说罢便去揭开食盒，将内里的一盘盘吃食摆了一桌。

        谢沅沅净过手，才觉得疲累一股脑涌来。圣上龙体欠安，太医院便成了连轴转的一线部门，守在侧殿时刻等待通传。

        她用手按压着太阳穴，轻声道：“圣上现下吊着一口气，精神瞧着好转不少，太医院许是能够歇上数日。只不过天意难测，一月之后，就难说了……”

        焦文文手中布菜的手停了片刻，问道：“那法子仍旧不行吗？”

        谢沅沅叹息道：“所谓的祝由术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我假借符水之由送了颗极其迷你的血液净化滤器进去，理论上一个时辰能够吸附五成的外来毒物，之后便崩解后排出体外。植入的新鲜干细胞以三日为衰老周期，能够一定程度上刺激骨髓造血功能，重建免疫系统。

        但是，以上面那位身体的基础状态来说，这种正负反馈的平衡总有一天会被打破。现下，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焦文文点点头，道：“不论如何，目前局势已经缓和，余下的事情不是我们所能左右了。沅沅，你照顾我这么多，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只盼着你保重身体，远离是非。”

        “我明白。彭左带着娘亲已经启程了，脚程慢些十日左右就到京城了。等我的事情办完，就寻个清静的活计，咱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倒也美满幸福。”

        谢沅沅说罢握了下焦文文的手，说：“再不吃菜就要凉了，快开饭罢。”

        柔顺的小米粥滑进喉间，配上清淡的莴苣小葱，竟成了近日最为安心的一餐。

        焦文文取过一只白瓷小碗，左手顺势揭开瓦罐的瓷盖，舀出一碗香气扑鼻的乌骨鸡汤来。

        “怕你伤了脾胃，从馆子里叫了些清淡的小菜鸡汤。你尝尝这鸡汤，和娘亲的手艺有几分相像呢。”

        谢沅沅笑着接过，看汤色鲜浓，零星的油花飘在碗边，入口温热适宜，乌骨鸡已经炖得熟烂，口感绵密即化。

        “上次家中来信，小正还说学了好几个新兴的菜式，急着给咱们露一手。双双长高了不少，说是养了一窝黑兔子，个个生得跟个黑煤球似的。”焦文文口中念念叨叨，怎么也说不够，听不够。

        窗外的月牙儿落得极低，像是要被浓厚的雨幕拽落下来，引入凡间。

        京城五十里开外的官道上，却展开了一场鲜为人知的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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