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22

        时隔多年，万叶再度捧上了那个小盒子。

        上次的时候，他听着巫女的悼音，按礼数走了一段路，亦没能习惯一个先前被他照料、擦背时需两手翻身的男人突然变得如此之轻。

        他的母亲走得太早，即使努力回想，却只能想起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哪怕视角就在她怀中，也看不清脸，白发混着红垂下，张着嘴在对他说着什么，后来他从逐渐闭上的光，觉得可能是在唱摇篮曲。

        而他的父亲，万叶亲眼看着他一点点变得消瘦，从还能行走到卧病在床，曾经握不住的手腕变得如皮包骨，大拇指与食指可触。

        生老病死，是为自然。

        然病，却是如此的可怕。

        自身，还是他人，再或是家业，都可在一场病中变得渐无。

        在父亲死去那日，万叶握着那只似乎仅剩骨头的手，竟感到了轻松。

        他体会到了非普世意义下的如释重负，紧接其后，便是产生这想法的负罪感，仿佛在期待父亲早日死去一般的负罪感。

        但在处理完父亲的法事，继承枫原家第一件事就是散走不需要的家仆，又把祖宅变卖偿还债务，幸存的珍贵锻刀集丢去积灰——类似属于违背祖宗的事做多了。

        反正只剩下他一个人，怎样都无所谓吧。

        如此意识到的万叶索性刀一拿轻装走，过自己向往的生活去了。

        23

        散兵曾说觉他的淡然本质是为逃避。

        枫原家曾是锻刀家，因未能完成将军大人之令而被降罪，进而抛却了锻刀之艺，到万叶这代，已是不知如何锻刀。

        万叶是枫原家最后一人，昔日一心传刀匠则已无一人，将军大人自然不需要没有刀匠的枫原家，而上属的神里家，亦不需要可能仅有枫原家主——枫原万叶一人有点用的枫原家。

        倒不如说，万叶还怕了。

        怕将军大人想起雷电五传，想起未完成的御神刀，要他一个不会锻刀的人去重新锻造。

        怕神里家想起还有个下属，没见过几面的神里家主要他做些什么。

        万叶喜爱自然，有曾祖父遗下、混在锻刀书籍中植物花艺书籍的缘故，也有，于国，雷电将军是为一言堂，他做不到像绫人那般善于在三大奉行之间周转，那般环境，对他是难以适应之处。

        且作为曾被将军大人降罪的家族后人，自身对其又无太大敬畏，他甚至说不出为了将军大人这种话。

        而家族，带来的负担远超益处。

        身为现任家主，复兴家族，再不济就维持现状，大不了再娶妻生子延续下去，都是他的责任。

        可是，为了什么？

        就像武士需要理由来挥刀。

        除了继承带来的责任，他没能找到能为之努力的理由——同时，以当前的情况，就算是衰败，也无人能责怪于他。

        于是。

        他做出了决断。

        不为国家，不为家族，遵从于本心。

        他已经受够了不曾变过的稻妻城和祖宅枫叶遍地的庭院。

        然从家族的庭院出来后，万叶却又意识到——整个稻妻，确确实实是将军大人的庭院。

        只要祂想，看似自由的稻妻可以瞬间被雷暴所困。

        只要祂想，便可颁布眼狩令随意剥夺他人之物。

        24

        他好像是因为看到有人被夺走神之眼，才决定这么做的。

        冰萤说这话，眼神没忍住看向事发后还愿意借地给他们的手岛先生。

        绀田村的手岛先生是位拥有神之眼的善人。

        平日里会替他们照顾托付的阿雅，此番事后也答应了无礼要求，前往天领奉行领取遗物，近日更是在神龛前为友人祈福。

        只是。

        似乎有什么变了。

        在他应眼狩令上交神之眼后。

        万叶不太善交涉，通常是友人代他们每隔段时间来给手岛先生照顾阿雅的费用，因此，他只是发现手岛先生似乎不写日记了——而没当回事。

        25

        闲暇之时，他们曾聊过些有的没的。

        其中，便有葬身之处。

        作为贵族，即使没落了，又变卖了祖宅，枫原家却还是有一处祖传家族墓地，万叶的父母及祖辈都在其中，有幸的话，他应也会安葬在其中。

        仕女与冰萤为士兵，自有至冬国负责。

        若幸能留有证明之物，应能在石碑留下名字，仕女说，若无遗下，又确认死亡，亦能留下，可若残缺，又寻不得，会转至无名公墓合葬。

        在至冬，每年都上千至万被冻死的无名人，一定时间内无人认领，便会统一合葬，作为士兵，即使无名留下，她们亦能安葬的象征荣耀的墓区，供国家的新一代参观祭拜，而不是凄凉地合葬在真正的无名公墓。

        之后，她又讲现任执行官，大半都因女皇的恩赐，活过上百年。

        这话他们听说过，在冰萤好奇问万叶跟一个上百年纪的人谈恋爱是什么感觉。

        万叶仿佛知道般的表情没变，回答了个相当于没说的答案：就，很普通？

        倒是友人吓了惊，再之后——真的，他大概真是被小说给查毒了。

        本来吧，被蒙德旧贵族的深刻负面印象影响的友人就对执行官的言语觉得还行而免疫，又因执行官的爱屋及猫——不好听，但确实有理——其实是让别人反驳不能，又因有理而产生好像是为我好的忍让心理，简称精神控制。

        然因万叶的领会不到——不如说听风本事，反而让他跳过了语言——用小说的说法就是体会到了语言下的本意——然而这是不存在的脑补。

        友人则被小说洗脑——间接影响仕女跟冰萤——而靠向了小说称作用的人物刻板印象，简称因为相貌被纠缠而不得不牙尖嘴利的小可怜。

        听说这事的散兵，深吸一口气，还是没能缓下来，掏出法器冲着那几人就是个元素反应，恨不得劈死这几个在造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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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次，友人有感，用兄弟姐妹来形容他们。

        他自然是那大哥，仕女是端庄的长姐，冰萤是活泼的小妹，万叶是四子——就像形容散兵一样，他觉得散兵应该是排第二或老么——这个数字怎么来的？不知道，就是觉得——想了想，又把散兵放到四子的对象这种偏外人的位置。

        以此为契机，他们聊了聊家人，又谈了下其他。

        仕女说了下自己家的女眷都是藏镜仕女，曾祖母是，奶奶是，妈妈是，姐姐是，妹妹是——所以她成为藏镜仕女，亦是理所当然的事。

        如果不做藏镜仕女，她会做什么呢？友人好奇地问。

        仕女想了想，回答不知道，她没想过以外的路。

        于是，友人按他那被荼毒的思维，觉得仕女适合做个图书馆管理员——接着被冰萤说仕女不爱看书，要说也是教堂修女吧——那跟现在有什么区别？

        冰萤会成为萤术士的原因则很简单：有吃有住还有钱。

        不做萤术士的话，我可是会一个人冻死在街上的，那可太冷了，她抱怨地说。

        之后。

        万叶回想时才发现，友人似乎没讲过他的事。

        就像他收拾遗物时，发现友人除了一捧灰、一只猫、一把断刀、一颗神之眼空壳，仅剩的竟只有记忆，然最多的记忆，也没有过他从何处来，家里如何——以致不知怎么安葬。

        他不属于枫原家，万叶不好将他安排进去，也不属于绀田村，不能去村里人合资的公共墓地。

        按理说，出于御前决斗的敬意，天领奉行是会替他做个足够体面的后事——一般是交于鸣神大社，让巫女祈至七天再安葬——然友人拒绝了，说有人会来领。

        那人自然是万叶——就如反着来，也会是友人替他处理。

        只是，这太早了。

        曾经兴高采烈讨论着后事——友人说不要撒向大海，挫骨扬灰似的，太惨了——万叶说听来人死后，猫会吃——友人噫了声小心地看猫——时，他从没想到这天这么快。

        树有枯荣，花有盛衰，人有生死，皆为自然。

        但真正发生时。

        友人这番，即使是他自愿的，亦是堂堂正正死在御前决斗，却仍觉是伐树折花，是非自然之死。

        万叶感到了怨。

        怨颁布眼狩令的将军大人，怨为之助力的九条裟罗，怨如此行为的友人，也怨自身的无能为力。

        友人的最终地点。

        按稻妻人的观念，称得上是孤魂野鬼了。

        27

        近来的愚人众似乎闲过头了。

        路径踏鞴沙，看着冰萤坐友人肩上被带着跑欢快地叫喊，散兵未免如此觉得，然没等他说些什么，一团重量先落在头顶。

        那只被友人惯坏的猫似乎热衷于拿他的斗笠来当床——全然不理会不会出现突然落下折断脖子这种情况。

        正当他伸手想赶走——一双手又先过来，抓着腋下提起——他听到爪子抓过斗笠的声音——接着便是友人带冰萤的友人带散兵版本。

        一击雷劈免疫，散兵落地就是给笑得欢的万叶一拳，接着听友人确认似的嗯了声，意义不明地说是老么的感觉。

        果然是太闲了。

        因眼狩令而躲避的人加入更是加倍。

        28

        御前决斗后，珊瑚宫那边似乎出了些事，吸引走了天领奉行的注意力，追捕万叶的奉行一下子少了许多。

        在宵宫小姐的帮助下，他得到了一艘能够离开稻妻的船。

        万叶不是第一次离开稻妻。

        他曾上过船打工，充当天气预报的活而去过璃月，在那得过一块夜泊石，想过以至冬的习惯，是不是该借此做件饰品送人，只是后来突发起帆没来得及去明星斋拿，之后票据又丢失，就不了了之了。

        但说实在，他真的没想过自己有这一天是出于这种原因而离开。

        万叶本身就无太多牵挂，离开也无妨——散兵丢了个御守充当庇佑平安就完事——身为愚人众，女皇的命令未下达前都不能离开——除非想叛逃。

        友人曾在北国银行那有份契约，每隔段时间会交给手岛先生一笔足够多又不遭人窥视的金额，猫让阿雅代为照顾。

        算了下，万叶发现自己似乎也跟友人差不多。

        虽有所关联之人，但断起来，容易得异常。

        离开那天，散兵有来送，强调别丢了御守。

        万叶问是丢了就不能雷电免疫吗？散兵哼了声说是。

        他没忍住笑了，遭散兵揪着小辫子再强调一遍。

        而后。

        船离岸，万叶看散兵渐被雾遮掩的身影。

        似乎同多年前看到的，别无区别。

        就像在父亲葬礼那天，细雨中看到的他，同小时候练刀时看到的他。

        都未曾变过。

        29

        在璃月时。

        万叶遇到过因女皇命令而派遣过来的冰萤。

        她先抱怨了璃月居然没有枕玉老师的最新作，还以为在璃月能比稻妻更早看到。

        接着向他介绍一同前来的雷萤和她的弟弟。

        他们是至冬派来调查层岩巨渊的队伍，目前归期不定。

        因此她离开前特别嘱咐了听说的消息：枕玉老师的限量版签名一定要帮我拿到啊！！！

        30

        送旅行者到稻妻后。

        万叶曾去过一趟踏鞴沙，然仕女听他们说已经调到别处去了，散兵则有其他执行官过来——后拒绝了等的提议离开。

        眼狩令结束后，因愚人众勾结天领奉行一事，万叶遇到遣返人员中的仕女。

        稍聊了下，仕女又说了下执行官大人不知道去哪的消息。

        最后，仕女邀请他有日来至冬，她会招待他。

        万叶应下了。

        看着她走上船，被祟神力量侵染显现出的纹路在风吹过垂下的头巾时若隐若现。

        31

        于亲人学会生死。

        于友人学会别离。

        那么。

        接下来，你要从我这学会怨长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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