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第二日姜檀睡醒，天光大亮，所住竹屋临水而建，昨晚入睡时，能听到叮咚水声。

        她推开窗，天高云淡，窗下流水裹挟着片片黄叶向远处流逝，她顺着水流看过去，风绍坐在对面竹楼的窗沿上，双腿垂在屋外，右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正在眺望远空。

        姜檀挥手向她致意，她看见后亦挥手招呼，笑颜明媚，跳下窗沿，踏水而来，水面的黄叶打着漩儿，落入水底。姜檀往后让了让，她便翻窗进来。

        姜檀笑着说:“你一大早坐在窗边看啥呢？”

        “我在看云间飞鸟嬉戏呢，看起来今天天气会很好哦。”

        “那挺好，我最喜欢晴天。你会观天象？”

        “略懂一二，天气测报还是简单的，吉凶卜算倒是难了，气运推衍却是不能。”

        “前些天我考心经要义的时候，背了些书，典籍里有记:‘天道无常，玄之又玄，若非大神通，不可尽状。’而你能探知吉凶，已是不错了。”

        “姐姐这话让我想起先前思思说过:‘万物之法，玄妙无穷，因果相依，世无恒道，故而不设卜筮课业，能者不为，为者不能。’”

        “我课业中也无卜筮，否则寻找地仙一事，断不会如此曲折。我只听过天数不可穷尽，须得留一作变数，大约能理解你刚才所提的世无恒道，却不懂为什么能者不为。若我能推衍卜筮，必然要算一算那位地仙现在何处，或许是我学识尚浅，悟性不够吧。”

        风绍闻之，笑逐颜开：“姐姐你真有趣，但姐姐天资聪颖，可不要妄自菲薄。”

        姜檀在汝水住了几日，日间随风绍游览嵩汝风貌，晚间便枕着窗下流水之声入睡，颇为闲适安逸。

        临行前夜，二人坐在竹楼屋顶上，临风对酌，酒是风绍前年酿的桂花米酒，入口甘甜，沁人心脾。

        天边一弯新月，几点小星交映，时有晚风掠过枝桠，惊起鹊鸟翻飞，振翅之声入耳，且当伴奏丝竹，幽幽桂花香气笼着月色，风绍念着还要再酿几坛桂花酒，来年再邀姜檀把酒言欢。

        姜檀欣然同意:“缺月高挂，星子稀疏，桂花酿酒，清风满怀，此间之趣，来年再约，你可别忘了。”

        两人在无边夜色中酣然入眠。

        姜檀辞别，腾蛇派两人一路护送她回到烈山。

        烈山上，越笙收到腾蛇报告姜檀返程的信件后，便在大厅里等着她。姜檀一回来，便被叫进大厅。

        越笙这次倒没有怪责她，只是说腾蛇已经将前因大致说了，是汝水神女邀她前去游玩，一时大意忘记递呈名帖，究竟是人家邀请还是姜檀自己跑去的也不计较了，只是询问了一些细节。

        姜檀忙将一路上的见闻都向越笙交代清楚。

        越笙让她在一旁坐下，不用站着汇报，顺口问了一句:“你这次在汝水逗留数日，可曾正式拜会过腾蛇上神？”

        姜檀点头:“那是自然，我日日向她请安的。”

        越笙舒了一口气:“那样就好，也不算失了礼数。你觉得上神如何？”

        “神威浩荡，令人折服。”

        “腾蛇上神原是女娲大神座下神兽，是远古众神之一，地位超然，不可怠慢。”越笙面色严肃，“如今来自远古时代的神祇不多，除了神宫那两位代政官，就剩腾蛇了。”

        “这我知晓，不曾怠慢，只是师尊，为何如今只剩这三位上神，腾蛇上神却不是代政官呢？”

        “我听夫子说，你神族史修的乱七八糟，胡乱嫁接？这次论史可又是垫底。”

        姜檀老脸一红:“我常记不清人名和事件，不够努力，下次一定吸取教训，还望师尊莫怪。”

        “也罢，你们用的史册我看了，内容大都浮于表面，只记载了一些大事件罢了，未曾深入详述，也不怪修书之人，有些事不敢写也不能写。还是我来说吧。”

        越笙正襟危坐，挥手关上了厅门:“你可知五帝制度建立以前，神族由谁统领？”

        “书上记，颛顼帝绝地通天，隔离人神，分封五帝。”

        “再往前呢？最早的神族统领。”

        “是四象，天地之主，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嗯，当年盘古身化万物之后，万物吸收天地灵气始化为神，除了烛龙与精灵，一切化形的灵物都统称为神，但那个时候没有神族。大家都是吸收灵气自行化生的，谁和谁之间都没什么联系，各自为生。后来化形的神越来越多，神一多了就有了争斗，抢夺地盘、抢夺灵气、抢夺宝物，互相间争来斗去。之后各自都有了后代，便形成了群居的氏族，争斗延续到氏族间就成了战争。”

        “那然后呢？”姜檀十分好奇。

        “氏族间互相攻伐许久，发现了一种比对立更好的模式，就是联合。他们开始和附近的其他氏族联合，组成了比单个氏族要强大的多的部落，氏族对上部落大多战败，战败后要么被吸收，要么被灭族。如此下来，部落逐渐壮大，继续联合，便诞生了割据一方的部落联盟，联盟继续发展吞并，最终只剩下东南西北四方的四方联盟互相对峙。而由于联盟内部组成复杂，常有骚乱，于是联盟便推举出公认的最强大的神作为图腾，也是最高领事，以平息内部的祸患。这四位领事，便是你书上所记的四象。”

        “所以，四象他们其实是敌对的关系？”

        “也可以这么说，一开始他们四位是敌对的，但在这四位的领导下，联盟间的战事有所缓和，应该是他们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与默契。而且这个时候出现了四方联盟最大的敌人，巨魔。”

        越笙叹了口气，继续道:“其实一开始世间并不存在巨魔。虽然联盟间的斗争逐渐平和，但贪婪是各氏族都无法跨越的障碍，无论领导者多么圣明，和平仍会触犯一些人的利益。他们退出了联盟，想要靠战争攫取更多，并发现了一种修炼之法，与我们吸取天地灵气不同，他们可从永恒地火中快速吸取大量的力量，这使得他们战无不胜，但一切的捷径都有代价，地火给了他们强大的力量，而他们也变得暴虐，弑杀，变成了不再是神的东西，被后人称为巨魔。”

        “这我知晓，巨魔不仅拥有强大的力量，还可以吞噬他人的力量。”姜檀坐在椅子上扯了扯袖子，眨着双眼期待夸奖。

        越笙看了她一眼:“是的，正如你书上写的那样，吸收了地火的他们学会了另一种更便捷快速的修炼方法，就是吞噬，他们可以吞噬掉他人的神力与生命，使自己变得更强大。故而巨魔不仅吞噬神，也吞噬精灵，还吞噬其他巨魔。

        巨魔，不是任何一方联盟可以单独应付的对手，而是整个世界的灾难。

        一开始大家还不了解巨魔，各自在四象的领导下与巨魔展开了搏斗，那时不仅要应对巨魔，还要防范身后其他联盟的突然袭击，结局是惨烈的，四方联盟均损失惨重，几近瓦解，青龙也死在了那场战事里。面对这种强大的对手，最终所有人决定联合，便形成了统一联盟，这个联盟下的所有氏族合称神族。”

        越笙喝了口茶，继续说:“联盟统一后，大家同心协力与巨魔抗争多年。战场上死去的一些巨魔，他们的精神力太过强大，肉身虽毁但执念不散，便成为了鬼魅，与巨魔一起吞噬着大地，带来无边黑暗与恐惧。可能是生灵的悲号声太过凄厉，唤来了烛龙。”

        越笙闭上双眼，面容严肃带着敬畏：“你可知真正的力量是什么样的？日月逆行，山川消弭，盘古大神所遗留世间的神迹，我们倾尽一生都无法撼动的规则，烛龙他只要轻轻皱眉，一切都只能臣服。接下来便如你书上所记载的那样，烛龙镇压了鬼魅与巨魔，世间重归宁静。”

        “然后呢？重归宁静之后是不是联盟就合成一家了？那为什么共工还要和颛顼帝争斗撞倒不周山呢？”

        越笙沉默了一小会儿，喝了口茶，理了理一些莫名的情绪:“因为神族自诞生至今都无法摆脱欲望的障碍。镇压巨魔之后，神族所有的部落也统一起来了，这时大家需要一个领导者，只需要一个。

        三象皆退出了领导者之争，或许他们腻烦了那种朝乾夕惕的日子，或许是青龙的死让他们心伤，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虽然各氏族不断倾轧争斗，但终归会有一人登上那个位子，先是你们烈山氏，之后是轩辕氏。现在神宫里那位代政的应龙便是当年助轩辕登上那个位子的一大功臣。”

        越笙顿了顿，看向姜檀，姜檀目光中还满是纯真的好奇。

        越笙双眸微敛，语调渐缓:“其实统一联盟不过是个旗号，氏族割据的本质从来没变过。还是那句，再圣明的领导者也敌不过人心的贪婪，真正的公平是不存在的。”

        “师尊此言我不太明白。”

        越笙自嘲的笑了笑:“我会解释的。轩辕氏挤掉烈山之后，一度独占着联盟领导的位子，直到传到了第三代，颛顼帝，变故发生了。

        各个氏族都想拉下颛顼，得到那个位子，而率先向颛顼挑战的是共工氏。

        话说这共工还是出自你们烈山一脉，只是后来分裂出去自成一系而已。原本轩辕氏便与你们有些龃龉，轩辕氏的独统是烈山氏阪泉战败的结果。

        共工自出生起便不服于轩辕氏的统治，当他的父亲祝融大神去世后，再没人能管得住他，他便向颛顼帝下了战书，战败后一心求死，撞向不周山，致使天柱断裂。”

        姜檀正义感涌上心头，十分气愤:“就因为想要那个位子？没有别的原因？凭什么他失败了，就要去撞倒不周山，拉着那么多人一起遭殃？实在过分！”

        越笙叹了口气:“他是成心想拉世界垫背，还是只是羞愤自尽，我们不清楚。但天柱断裂之后，洪水与地火席卷了世界，巨魔的封印也破裂了。那是天地浩劫，在天地的力量面前，神也束手无策，但大家总不能坐以待毙，玄武和应龙两位皆是当时强大的水属神，他们尽力疏导天水，而朱雀是火属，她也尽力引导着地火。”

        越笙意味深长的看着姜檀:“浩劫面前，有些氏族自己占山拒绝他人前来避难，而有些氏族大义凛然，如昆仑氏，他们接引那些家园被毁的人躲上了昆仑。

        后来烛龙的弟子女娲出现了，炼彩石，补青天，斩巨魔，封大地。浩劫过后整个神族所剩无几，剩下的大多都在昆仑山上，所以后世也称昆仑山是众神居所。

        之后大家在颛顼帝的带领下重建家园，女娲大神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开始创造生命，谁也不知道她为何有如此神力，可惜她所创造的生命脆弱又渺小，飞鸟，走兽，人与游鱼皆出自她手。

        如此过了许多年，各氏族恢复了元气，女娲大神也拥有了自己的氏族，定居汝水。她所创的那些弱小生命本围着汝水氏生存，但万物总要繁衍生息，汝水太小了，他们的后代便逐渐离开了汝水，前往其他地方定居，可又太过弱小，只能依附着各神氏族为生。

        无论是何种族，都摆脱不了欲望的桎梏。那些凡人各自为了生存展开了争斗，因此开始信奉祭拜神明，以求获得神的帮助，互相间掠夺土地，同化他族信仰，使得大地上鲜血满地，战火纷飞。

        但你以为这只是凡人的过错么？不，背后还有各神氏族对争斗行为的鼓动。凡人掠夺来的资源贡献给了各自信仰的神明，而神明的信徒越多，占地越大，得到的资源自然越多。

        可怜凡人太弱小了，在神眼里，那样的战争怎么算得上战争，无论输赢对神来说都不会有多少损失，所以背后推手愈发肆无忌惮，就像在棋盘上博弈一般，牺牲和屠戮如此随意，不过是一串数字罢了，没什么神在乎。”

        “这怎么可以？明明都是鲜活的生命，明明依靠着他们，相信着他们，做他们的臣民，却被他们亲手推向深渊。”

        “你还年轻，这不过是氏族争斗的体现，这样的事情自古至今从未断过，只不过隐没于黑暗，你不曾发现。你若仔细翻翻史书，揣度其背后，便会知道篇篇页页都是用鲜血写就。”

        姜檀闻言不敢相信，陷入了沉思。

        越笙见她如此，苦笑着:“还好颛顼帝眼光长远，认为小打小闹必然会最终升级为氏族之争，他和女娲大神无法忍受重建的家园再次被毁，于是决定隔离人神，所有氏族居所皆被他们封入神界。

        这封印几乎耗尽了他们所有的神力。但并不是所有氏族都愿意放弃信徒，进入神界的，于是颛顼帝便构建了后来的五帝格局，所有氏族皆有权竞选五帝，独占一方，前提是他们必须归入神界。

        五人共治相比于一人独领，各氏族赢面都大了很多，且治下的资源由自己分配，放弃了信徒，反而可以得到更多的利益。于是大氏族率先响应，胁迫小氏族一起归入，自此绝地通天，人神鲜有交流。

        这算是比较成功的阳谋了，五帝与神宫相互制衡，各个氏族也无法独立出去。你看，想要达成目的，只能用利益裹挟。至于那些拒不加入的小氏族，则在颛顼帝的默许下，被其他氏族分割吞并，湮灭于历史的尘埃之中，所以远古神祇能存活至今的，实在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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