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初会

那史太君被众人解劝了半晌，方收了悲声，反过来又安慰黛玉。黛玉顺势拭了泪，又听着外祖母的介绍，向众人见礼。

        那是她曾经看熟了的几张面孔：两位舅母，邢夫人与王夫人，以及王夫人的长媳，死了的大表兄贾珠之妻，李纨。

        看见这位大表嫂，黛玉的目光便不禁流连了一阵。王夫人看出来，因对李纨笑道：“你这妹妹，见了你倒不认生。”

        那李纨自然是笑了，上前携了黛玉的手，不过照例说些亲软的话，也不见过分热情。

        黛玉心道，这一位的“老实木讷”，倒是作了个十足，任谁也只说她本分守拙，再挑不出旁的道理。若不是十年相处，谁又能想到，她心里的算盘其实比任何人都精呢！

        况且她这样的作派，岂不更衬得“那一位”骄恣肆意，恃宠轻狂么！

        黛玉自这次进府，早清楚是一番大阵仗。在旁人，不过是接个小女孩进来住，在她而言，却是要将后面十年的经历，重新细细梳理一番，将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牵出一个头来。

        她既然得了这重来一次的机会，总不会像上一世那般懵懂，被人哄骗了去，尚且不自知的。

        此时正打量着李纨，心里想着“那一位”待会出现的情景，耳中却听外祖母道：“叫姑娘们来，姊妹们见一见。今日就不必上学去了。”

        黛玉听了“上学”二字，心里就是一动，情知请的是贾府三位孙小姐，只是贾氏族中竟有女学，自己在府中一住十年，却不知晓，岂不怪哉？

        还没想出个道理，丫鬟婆子们已经拥着三位小姐而来，正是迎春、探春、惜春。一时间姐妹见礼，众人又是闲话家常，便有人问起黛玉适才“犯病”的事。

        此时的黛玉，早不是当年那个战战兢兢的小女孩，心想便是被人说一声轻狂，又能奈我何？因笑道：“不妨事，是我胎里带的一宗病根儿，看了许多大夫也没看好，倒有一次，差点被个和尚给度化了去呢！我父母舍不得，也就罢了，如今只是吃药调理着。”略顿一顿，又添上一句道，“只因秉性弱，一直也未出去上学，家里曾请了个先生，也教不了三日两日的。”

        话音刚落，惜春已拍手笑道：“巧得很！我也最不愿上学了，既然林姐姐来了，我天天过去陪你！”

        史太君忍不住笑斥道：“岂有此理！你林姐姐来，倒成你们躲懒的借口了？”

        话虽如此，只是看在场众人神色，从两位夫人到李纨，都不甚在意。想来小姐们上学与否，在贾府而言确实不是什么紧要的事。

        黛玉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又想起当日自己和外祖母闲谈，说起读书之事，听这位老太太的口风随意得很，如今看来并非一味敷衍自己。

        她早知贾府后来待她甚是不公，倘若再晓得姐妹们连上学之事也是偏了她的，实在不知还能不能维系住这表面上的平静淡定。

        她上一世是为了还恩情，而这一世，她不想仅仅为了报应仇怨，就把自己搞得满身戾气，将所有人视为敌人。

        至少她要弄清楚，是谁真正待她好，又是谁对她毫不在意。

        她要为自己活，就得活个明明白白。

        ※

        上学的事，最后是被李纨打了圆场，应承下来。黛玉想起上一世，姊妹们也是都到她那里去读书做针黹，算是对上了，也就点点头不再追究。

        忽听外面一阵明亮笑声，跟着有人清清脆脆地道：“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黛玉不禁一笑，心想果然声肖其人，人如其声。转眼看史太君、王夫人都已含笑，三春姊妹是忍俊不禁，邢夫人和李纨虽然冷淡些，外表还是作出端庄之态。

        “那一位”终于到了。

        只见外面的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个年轻丽人进来，只一露面，那洒落举止、明媚容光，早将一屋子人都比了下去。黛玉因晓得内情，心中一直镇定，如今与她照面，也不禁胸中咚咚跳了两下。

        这位二表嫂，王夫人的嫡亲内侄女儿，学名唤作王熙凤的，在这阖府上下，也算得是一等一的人物了。

        黛玉上一世与这王熙凤打过不少交道。因她性子泼辣，又不怎么读书，说出话来总带着些直白噎人的味道。黛玉自己又不是什么软性儿，话赶话的说起来，倒像是针锋相对一般。实则两人并没什么过节儿，黛玉心中倒每每赞她精明强干，将偌大个荣国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只是后来渐渐听说她也不好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又得罪了许多人，府中情景更是每况愈下。但那时黛玉自己也病得重了，自顾尚且不暇，又何谈他人？

        现下回想起来，只怕这王熙凤的结局，要应上一句“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了。

        一时间也不及想得太多，正忙着站起来要见礼，史太君已在一旁笑起来，言语间对熙凤甚是打趣。众人也都跟着凑趣儿，七嘴八舌地向黛玉介绍了熙凤，黛玉这才正式称呼为“嫂”，彼此行礼。

        那熙凤是多少乖滑的人，当下拉着黛玉赞得没话缝儿，暗含着又捧了史太君，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发笑。

        黛玉情知自己不必插嘴，只叫她显摆能干便是，因暗自想道：这熙凤是大舅舅贾赦之子贾琏的媳妇，因上面有贾珠，是以皆呼贾琏为二爷，熙凤也是称的琏二奶奶。可见外祖母这两房孙儿一辈还是一同排行的，像是选进宫作女使的大表姐元春和三表妹探春就是二舅贾政所出，而二表姐迎春则是大舅所出，便是个例子。

        既然如此，那为何二舅舅与王夫人的次子贾宝玉，却又被府中称为宝二爷呢？

        刚想到“贾宝玉”三字，黛玉忽觉得一阵心痛，若非掩饰得好，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三个字，只怕是她前一世最大的心障，心魔，每每念及，便情不能自已。

        她明知此生并非为了再续前缘而来，但前世动情委实太深，一时三刻之间也难拔除了去，只得放下诸般心思，只拣自己要做的事去想罢了。

        恰巧这时王熙凤拉着她，正说到“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呢”，众人连连劝解，也便将她的悲色顺理成章地带了过去。

        那熙凤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满屋里只听她滔滔不绝，偏又能哄得众人自史太君以下，人人含笑。黛玉便也暗自一笑，心中敁敠。

        其后之事与上一世无异，黛玉自去各处向两位舅舅见礼，回来陪着外祖母用饭。其间王夫人与她私下交谈，提及那贾宝玉之事，她也不敢多想，含混应了过去。

        及至用完了饭，黛玉只觉心中不见沉稳，反而加倍心跳起来，情知眼前有一道关口要过，却断然没有退缩的道理。

        她既打定了主意要重活这一世，看清人心冷暖，真情假意，看一看自己能不能跳出窠臼，真正活出一番天地，头一个要看清的，只怕就是这个人。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她马上就要与宝玉，她那命中难逃的魔星，第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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