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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为什么他不在未来里


“停。”

        马如兰叫了停,挺直腰背肃穆望她,语气却还温和:

        “大过年的,你这个题材,不太适合观看吧?”

        这不成心给人添堵吗?

        老太太微带沉吟,直来直去一针见血:

        “况且,这次的演出可能会有外宾观看,你这是想揭咱自家人的伤疤?”

        岑迎春快速连眨几次眼,情绪被打断,脑筋也恢复清明。

        她并没有急着辩驳,而是又喝了口茶水,快速打着腹稿:

        “马老师,您说的这些个问题,其实我们之前开会也认真讨论过了。”

        确实,伤疤文学比较敏感,再联系到时事,杀伤力加倍,弄不好会出现“吃人血馒头”这种过激的言论从而引发全民抵制都不奇怪,何况又涉及到民族形象问题,高度又又拔高,难度无异于玩火。

        岑迎春深吸口气,诚恳地望向面色端凝的前辈:

        “可是,我们认为,只有下狠手把底下的脓肿彻底挤出来,伤疤才会好得更快。”

        马如兰面色依然沉肃,不置可否。

        岑迎春则呼出口气,略显有些艰难地说出这个话头,之后的话似乎就容易许多。

        “说句不自量力地话,我以为,文字工作者该有一定的担当,用文字的力量去温暖一些人或者批判一些什么、给予某些启迪等等,都该是题中应有之义,而非堆砌辞藻的无病呻吟。

        我不是说我写的东西有多优秀有多伟大哈,我自认为没那么大的能耐,连末学后进都谈不上,只是说一点自己的想法。”

        她自嘲一笑,打点精神,提起茶壶为对方续上:

        “听起来是不是有些假大空,像是套路、理想主义?那咱就说点实际的,就说这次比赛。

        全国上下各地文艺单位人才济济,我们新时代小胳膊小腿的真有些怵,正面硬刚怕是弄不过。可又不能灭自家志气直接举白旗不是?

        那怎么办呢?只能剑走偏锋。”

        “想必大家伙和咱们想的都一样,新春佳节合家团聚,中外贵宾齐聚一堂,奉上的大抵都是些花团锦簇积极向上的上上之作。”

        她两手一摊,面露无奈:

        “主旋律的题材就那么几种,无非比得是谁挖掘得更深谁更出彩,那是需要扎扎实实的故事功底的,这对于业内资深编剧老师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天大的难题。

        可您再看看我,我这个半吊子拿什么跟人家比?”

        岑迎春颇有自知之明地揭自家老底:

        “我上个剧本还是求了专业老师斧正过后,才侥幸出了点成绩,现在光靠我自己的话,必输无疑!

        可这是团战,我自己一个人输了没啥,咱自家人知自家事,底蕴不足打不过才正常;但咱不能不顾及全单位其他兄弟姐妹的脸面,谁还没点集体荣誉感了不是?

        更何况,我自己也想拼一拼的,万一呢。”

        岑迎春笑笑,又端起杯子喝口茶。

        话说得有点多,可又不得不说,愁人。

        “这个故事就是我绞尽脑汁想到的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不说标新立异,起码避开了比赛题材火力重灾区,给自己挣一口呼吸的空间,更容易被人看见,或许能拉点印象分同情分?

        这是比较功利的想法我承认,比赛嘛,想赢不磕碜吧?呵呵呵。”

        “再说回故事本身,其实还是个取舍问题。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来说,地震这个灾难题材,真的就比战争、卧底之类来得敏感?”

        马如兰挑眉,面色终于有了些变化。

        这小岑同志,胆子有些大啊。

        岑迎春心里一虚,下意识咽下后头关于死人多少的话头。

        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说太白就没意思了,对面可是成精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狐狸,比不过比不过。

        马如兰看着她这副怂样,挑起的眉头缓缓落下,心下略有些好笑,捧起茶杯继续品茶。

        岑迎春见她不说话,莫名有种被看好戏的荒谬感觉。

        可总不能叫场子冷下来,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絮叨:

        “总而言之吧,我不觉得咱们华夏民族是自欺欺人的懦弱之辈,痛定思痛奋起直追才是正道。讴歌为国为民流血牺牲的壮烈义士的同时,不也同样揭示了战争残酷的一面?但看着眼点在哪里罢了。

        地震也一样,苦难是避无可避的背景,重点在于宣扬伟大人民勇于走出苦难重建家园的不屈精神,并给予心灵受到创伤的弱势群体多一些人文关怀,希冀他们自救自助的同时,呼吁全社会关注到这一块,伸出援手,从物质和精神两方面加以重视,携手共济,共建伟大和谐社会。”

        岑迎春一口气说完,满意地瞄一眼自重生以来就每日认真学习的毛选,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挺有水平,高考政治不怕了!

        马如兰再度动容,轻轻搁下茶杯,轻轻点头:

        “你要是这样说的话,听着也还算有点子道理。”

        “是吧?”

        岑迎春一下子笑开,打蛇随棍上。

        “我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要是水平够的话,谁不想写英雄,那多爽快,还讨喜。我真的是,头发都快薅秃了,竭尽全力想辙了还是不怎么满意,万幸来了您这位救兵。

        不然,您全部推翻重写?我绝没意见,求之不得!”

        岑迎春恬不知耻地谄笑,半点不介意把难题全推出去,她好挪开手学习去。

        马如兰这回没端着,好笑地瞥她一眼,语气慈祥:

        “小滑头,是想把马老师我架在火上烤?之前我推拒了好些人的邀请,却在你这里破了例,不说我能不能给老朋友老领导们有个交代,就问你想树立这么多的敌人么?”

        岑迎春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从心讪笑:

        “那不能,怎么敢为难马老师,顾朝夕也不能饶了我。”

        马如兰重新放松腰背靠回沙发里,微笑着伸手:

        “不跟你耍嘴皮子,本子给我看看。要真是像你这么说的话,也不是不能改改。”

        岑迎春屁颠屁颠捧着写一大半的剧本奉上,笑容一万分谦逊乖巧:

        “您放心,这真是个特别治愈的故事,适合新春佳节阖家观看,咱不是半点眼色没有的人。您慢慢看,有意见尽管提,我改!”

        马如兰戴上老花镜,睨她一眼,认真看起来。

        岑迎春也不说话了,提着心端坐一旁,留心她的神情。

        马如兰看得很慢,很仔细,偶尔手指会在某处轻轻划动,嘴唇无声翕动两下。

        岑迎春满心忐忑捧上红笔以备批改,马如兰瞥她一眼没接。

        不会是连值得下笔修改的地方都没有吧?真写得这么差?

        岑迎春心里哀嚎,求助地又想去翻毛选了。肯定是代沟的问题,她又不合时宜了!

        剧本不短,十万字出头的篇幅足足耗费了马老师两个多钟头才翻完一遍。

        合上本子,马如兰摘下老花镜,仰头靠在沙发背上,疲惫地捏捏眉心。

        岑迎春瞄一眼座钟快要重合的时针,心里满是愧疚。

        马老师长途跋涉而来,没来得及休息先要熬夜,罪过罪过。

        “马老师您喝水。”

        午夜时分,岑迎春不敢叫老人家喝茶,给换了杯温水。

        她倒是想倒一杯助眠的温牛奶来着,又怕老人家乳糖不耐受,喝牛奶拉肚子。

        还是白开水保险,多喝热水包治百病。

        马如兰接过温水,小口小口喝完,放下水杯拿起剧本站起来,在屋里缓缓一圈圈踱步,翻开本子从头到尾快速浏览一遍。

        岑迎春没敢跟,正襟危坐等待宣判。

        老人家看完二遍还是没说话,站定问她:

        “厕所在哪?”

        岑迎春赶紧起身殷勤领路。

        马如兰在厕所足足待了半个多钟头才出来。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早已经敲响,外头坐立不安的岑迎春也不敢催,也不敢问。

        “你这个本子我看了。”

        马如兰坐回沙发,颇有兴致地拈起一块小米糕慢慢嚼着,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少了些矜持,文雅中带着欣赏。

        “故事性还行,煽情的部分挺不错,写法算是讨巧。”

        岑迎春洗耳恭听,等着接下来的“但是”。

        马如兰没令她失望,果然开始指出她的缺点。

        “文字功底确实差了些,大白话流水账的毛病挺明显。这你别不服气,举个例子好了,赵老西儿的山药蛋派,语言同样朴素无华,作品通俗易懂,但却不失凝练传神,丰富大量的细节描写全是为文章主旨服务,经得起细品。

        你这个,就粗陋得多了。”

        岑迎春连连点头应是,不敢跟大家相比。

        马如兰却又安慰似的找补一句:

        “不过你这样写,却也并非毫无好处,代入感还挺强的。”

        岑迎春默默在心里吐槽,就是水呗,看多了后世动辄几百万字上千万字大长篇的后果。

        马如兰接着又细细点出她文章结构层次等等方面的问题,既有理论指导,又有细节举例,随手挑一二处经她随口一改,顿觉高大上不少。

        岑迎春星星眼记笔记,怎一个心悦诚服了得。

        通篇说完一遍,马如兰吃完两块小米糕,拿手绢擦擦手喝口温水,瞄一眼她手里字迹飘逸不乏整齐的笔迹,心里仍旧暗暗纳罕:

        这个小岑明明说的是农村出身,没上过一天学,哪里练就得这笔好字?先前的簪花小楷就不说了,虽未得精髓但也称得上有模有样;现在这笔行草虽说无甚风骨,瞧不出哪家哪派,但看起来还挺顺眼,这就难得了,莫非她要自创一派?

        老人家哪里知道后世中小学校流行一时的庞某华字体,还以为是岑迎春独创的,实在是高看某人了。其实就是岑迎春前世闲来无事,捡着小闺女用过的字帖照着练来打发时间罢了。

        美丽的误会无人戳破,岑迎春甚至无从知晓,无意识间便享受到重生的福利,在老人家心目中的形象默默提升一截,好感度噌地飞涨。

        文化人总是爱好字的,马老太太自然不能免俗。

        但她心里头存着疑惑,矜持地并未就夸赞出口,只温和地继续和后辈讨论剧本。

        “故事的脉络我大概已经清楚,后续结尾也猜到个大差不差,题材上来说,勉强算你过关。”

        她压一压老花镜,自镜框上方瞧岑迎春:

        “我刚才说你写法讨巧,其实也有选材方面的原因。你刚才只说不想跟人在主旋律题材的主战场交锋厮杀,特意选了个小众题材的故事想开辟新的战场,实际上不仅仅这么一点野心吧?

        是,主旋律的题材更容易引起咱们民族自家共鸣,但对于缺乏相同经历的外宾来说,却天然有着一定程度的隔阂,难以代入共情。

        而天灾题材限制就要少得多。”

        她虚点岑迎春两下,笑骂一声滑头。

        “你倒是机灵,思维高度都快跟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一致了。”

        岑迎春吓一大跳,急出一头细毛汗来:

        “您捧杀我了!真没有!”

        马如兰有趣地多看她两眼,这才满足地端正神色,出言鼓励。

        “赛场如战场,兵行诡道,这没啥。说句托大的话,我们这些老头子老太太,巴不得咱们文坛多出些出息的后辈,扬我国威替国争光,文化输出同样是各国必争之战场,不能连点奋勇争先的心气儿都没有。我泱泱华夏五千年辉煌文化历史,岂能断于我辈之手?”

        岑迎春默默听着前辈告诫,紧紧抿住嘴唇,没表态。

        说多不如做多,且行且看吧。

        马如兰轻轻一哂,也没抓着这个话题不放,转而继续说回剧本的问题。

        “人老了爱唠叨,多说了两句题外话,别嫌弃。咱们继续说你的剧本。”

        她手指轻点剧本,语气平淡:

        “刚才说了,你这个选材勉强及格,故事不错,但是,作为一个话剧剧本来说,却是完全不过关的。”

        座钟当地敲了一下,颇有些振聋发聩的效果。

        岑迎春虎躯一震,瞄了一眼座钟,眼睛吃惊地睁大。

        她还以为刚过了半个钟头,没想到已经夜里一点了!时间过这么快的?

        她略有些担忧地望着面前花白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人家,不好意思地打断话题:

        “您说得都对,对于剧本创作来说,我跟个外行其实也差不多少。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您想一夜把我教成个合格的编剧,恐怕无异于揠苗助长,我真不是那种一夕开窍顿悟飞升的天才,只能走勤能补拙的笨路子,恐怕要有负于老师的一番期望了。

        那个啥,笨学生有笨学生的教法,老师咱能不能因材施教慢慢来?

        您看这时间也不早了,您也累了吧,要不先休息,明天白天再说?”

        岑迎春自认为姿态摆得低话说得也够委婉,当真一片好心全为老人家着想来的,谁知道人家压根不领情。

        马如兰头一次有了皱眉的表情,不悦地望她:

        “你是听不得批评,还是真困了?小顾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过来只有两天的时间能帮你?你这剧本稀碎,还想不想赢了?年纪轻轻的熬点夜咋了,夜晚正是咱们文字工作者灵感迸发的时候,挑灯夜战正当时!”

        岑迎春被训得一愣一愣的,哭笑不得地摸摸鼻子,立正认错。

        “您说的都对!”

        马如兰这才满意地轻哼一声,摈弃初见时的矜持客套,火力全开,从头到尾批判起剧本来。

        “你也是写过一部剧本的人了,怎么跟个门外汉似的,啥样低级的错误都犯!话剧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时长!就算你不考虑演员的体力,总该想到观众的感受!一场下来坐上五六个小时顶天了,再长的话,你是要观众坐断腿吗!”

        “说你流水账你还不服气,你看看你这写的都是些什么,从早起到睡下做噩梦,每一个人说了什么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絮絮叨叨全怼上,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写了十几万字,还没过完半个月!你是打算写帝王起居注啊?胡闹台!”

        “再说回角色设定!你写了一群患有身体以及心理疾病的幼儿园小孩儿,煽情是过瘾了,可你想过角色的挑选问题吗?哪个小孩儿有这么好的表演技巧?谁家家长乐意自家孩子去演这么悲惨的故事?你是写剧本,要把故事搬上舞台表演的,找不来演员你演个锤子!”

        “然后还有话剧的转场!你考虑过演员换装舞台重新布景的问题吗?还是你想让观众干坐着等你忙活?情绪早断了!不专业,彻头彻尾的不专业!”

        “再说台词!你絮絮叨叨整一堆内心戏,叫观众拿放大镜看啊?还是想整个旁白?干脆说评书算了!”

        “说到台词我就来气,好么你这半寸来厚的本子,嘚吧嘚咧咧十几万字,连一句出彩的台词都没有!就那句‘夏老师在将近三十而立的年纪,成为了孤儿’还有点意思,特么的还是背景介绍,有个毛用!你叫观众看完之后拿什么来回味,干坐几个小时看猴戏吗?”

        “你说你个小脑袋瓜也挺灵的,平常又是整歌曲又是整小品相声的也不是半点才华没有,咋弄出个本子来就这么的拉胯?自己个儿不会写你跟别人学学啊!《白毛女》、《红色娘子军》、《龙须沟》、《茶馆》、《蔡文姬》、《关汉卿》、《霓虹灯下的哨兵》等等等等,那一部不够你借鉴?

        甭给我扯什么歌剧舞剧现代剧的,都是表现形式罢了!这些明明都是你的长项,用来转场多好?还能丰富表演形式,加强记忆点,说不定还能出几段众口相传的歌曲舞蹈,也算你不白忙活一场,为什么你要扬短避长?说你蠢都不冤枉你!”

        “还有这个故事的结尾!虽然你正文没写完,但我看了你的故事大纲也能猜到,你是不是又想升华主题又想煽情一把?你倒是够贪心,啥都想要,那你倒是想好到底走悲情路线还是强行大团圆?一笔甩到几十年后,孩子全都长大成才回来祭拜夏妈算怎么回事?

        狗尾续貂!牵强附会!生拉硬扯!不知所云!

        看看这大段大段的独白,海市蜃楼空中楼阁,全是你自个儿一拍脑门的幻想,你当写科幻小说呢?

        老百姓连‘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饭后一个大苹果’的梦都不敢做,你跟他们讲足不出户手机购物,手指一点知天下?是你疯了还是他们疯了?且不论真假,代入感懂不懂!”

        “还有这个主角,好么,辣么大一个救人英雄,被你刻画成个三肢全废生活差点不能自理的残疾?都这样了还得含辛茹苦拉拔七个孩子?当咱们□□都是吃干饭的?你就算是想渲染主角对命运的挣扎抗争有多不容易,她的生命韧性有多强大,母爱人性有多闪光,但也不能胡编滥造啊!就生灌黄连水呗?叫外宾看了怎么想我们?”

        “亏你还在前头扉页大喇喇写着,要尝试改变世界对我华人女性的刻板印象,撕下旧时代东方女性细眉耷眼逆来顺受的苦情标签,树立新时代女性自立自强坚韧不拔乐观向上的阳光形象,那你倒是阳光起来啊!

        怎么的,漂亮健全的女性不配代表咱半边天了?伤得轻点不够表达你的艺术追求了?到底是谁在给咱们华夏女性贴标签,是谁在抹黑咱们亿万女性同胞了?别否认,就是你!”

        “过犹不及的道理懂不懂啊你?废墟中开出来的向阳花,绝不会是灰头土脸面目可憎的!这也不是你的初衷吧?也不会是观众乐意看到的!食色性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话剧的可观赏性这不是首先要考虑的问题吗?你不能跟人性对着干!”

        “还有……”

        岑迎春被老太太的毒舌劈头盖脸骂了个狗血喷头,早坐不住了,手里的笔都跟不上人家的语速,心慌气短汗流浃背,就差五体投地痛哭流涕叩首谢罪了。

        就,被骂得很有道理。

        那还能怎么办,立正挨骂呗。

        直到此刻,岑迎春心中隐藏的那点子心理上身为重生者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才被彻底打落下去。

        之前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这一点,她差点成为曾经吐槽过的某些没有ac数的爽文小说主角那一类人。

        再重复强调一遍,重生不长智商!她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人?开了金手指的上帝视角只不过预示了未来的美好愿景,于当下具体的生活细节何用?

        说白了,她还是那个托赖于后世信息大爆炸时代的福,开了些眼界懂了点皮毛的普通人罢了,飘什么?!

        岑迎春悚然而惊,努力摆正心态,认真听取前辈教诲。

        活过一辈子了,多少知道些好歹,要不是老人家真心想教她,何必大半夜不睡觉,浪费这许多口水?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罢了。

        于是这一夜,都在马如兰的批评指正与岑迎春的虚心受教下渡过。

        鸡鸣天下白。

        早上顾朝夕拎着热乎乎的早点过来,瞄一眼爱人眼底淡淡的黑眼圈,怜悯低问:

        “还撑得住吗?”

        岑迎春抱着甜滋滋的豆浆补充热量,目光不离昨晚上奋笔疾书速写的笔记,敷衍地嗯啊一声权作回应。

        马老师战斗力实在太强了,出口成章立马万言算什么,妥妥的文坛大喷子,无人敢撄其锋!

        反正她是不敢。

        老师输出量太大,她速记不及,得抓紧复盘,省得一会忘了,毛病改得慢了,怕是又是一顿喷,怕了怕了。

        顾朝夕见她连个眼风都不分给自己个儿,眉头微蹙,伸手坚定地拿走她手里的笔记本:

        “专心吃饭。”

        岑迎春哎一声想抗议,抬眼对上他的眼神,脑子瞬间一空。

        顾朝夕抿紧的嘴角这才微翘起个得意的弧度,刻意压低些嗓音,凑近她耳边说: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知道你心急,但也不能不顾及你自己个儿的身体,闹出胃病来是想叫人心疼吗?这么大人了,懂事点,别总叫人操心。”

        磁性的声线带着满满家长里短的烟火气扑入耳膜,岑迎春的耳廓慢慢红了。

        顾朝夕眼底迅速浮现一抹笑意,夹起只包子递到她嘴边,对准她的半边侧脸恰恰好曝露在金色的晨光里,睫毛拉下长长的阴影打在脸颊上,将一双眼更映衬得黑白分明,流光溢彩。

        “傻愣着干嘛,光看我能看饱?吃饭。行吧,张嘴,跟个孩子似的非得人喂,不怕叫小宝笑话。”

        岑迎春耳朵酥麻麻的,全神神经也跟过了电似的发麻,有听没有懂,被男狐狸精蛊惑了似的张开嘴咬一口,下意识地一下下咀嚼,连包子是啥馅的都没尝出来。

        又来了又来了,这男人咋越看越顺眼?快能秀色可餐了。

        旁边正认真埋头干饭的小宝被点名,无辜地抬头看过来,面前多了个掰开的豆包。

        餐桌另一边的马如兰和蔼地冲孩子笑:

        “尝尝这个豆包,又甜又沙,好吃。”

        小宝弯起眼冲老人家笑着道谢接过:

        “谢谢奶奶。唔,真的好好吃,奶奶也吃。这个鱼片粥也好喝,很鲜,我喜欢,奶奶也试试看。”

        马如兰从善如流:

        “那是得尝尝。唔不错,小宝舌头很灵嘛。”

        一老一小就着早餐的花样展开话题,不再关注边上狂撒狗粮的无良男女。

        岑迎春包子下肚,得到食物能量充盈的感觉浮上,终于从男色的迷惑中回神,被老前辈打趣的眼神臊得脸皮发热,迁怒地瞪了旁边若无其事的男人一眼,抢过他筷子上的半个包子,泄愤地狠咬一口。

        厚脸皮,呸!

        顾朝夕见她眼神回复清明灵动,暗暗遗憾地叹口气,收回手里筷子自顾吃饭。

        长辈面前,还是得收敛着点,别臊破了爱人的薄脸皮。

        男人不作妖,岑迎春也专心吃起香甜的芝麻包,补气养发,要多吃。

        这一吃,才觉得饿劲儿上来,熬一宿的消耗可不小,脑力劳动真未必比体力劳动轻松。

        顾朝夕吃饭快,还有些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直到撂下筷子才含笑开口:

        “忙了一宿,怎么样,老师觉得这个学生可堪造就?”

        马如兰细嚼慢咽,吃的不多却还没放筷子,闻言斜他一眼,却没回避这个话题。

        “就知道你小子在打我的主意。小岑确实不错,有灵气,学习态度也端正,就是底子太差,得下大工夫补。老太太我是没这个精力带学生了,能帮着改改剧本就不错了,老了,熬不动了。”

        岑迎春愧疚地放下筷子就要道歉,被顾朝夕轻拍下腿制止。

        顾朝夕轻笑一声,哪会听不出老师话里的意动,不过是老人家自来的矜持罢了,也就是岑迎春嘴里的傲娇。

        老小孩老小孩,得哄。

        “您老当益壮,日啖斗米,何来称老?您老要是嫌她底子差教着费劲,不还有我么,我这个当师兄的先帮着师妹打基础不就得了,有事弟子服其劳,绝对不累着您。”

        马如兰被弟子哄得哭笑不得,拿筷子虚点他两下,也懒得戳破他那点子私心。

        小年轻搞对象谈恋爱的小把戏,不值一哂。

        “你这是生怕老太太退休生活太清闲是吧,非得给我找事情做,也不问问人家小岑乐不乐意要我这么个老朽压在头顶作威作福,我的弟子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说着又笑眯眯问岑迎春:

        “怎么样小岑,昨晚上没被我骂怕了吧?”

        岑迎春深吸口气,头皮还麻着,也不知道是昨晚被骂的后遗症,还是被今早被男人勾搭的。

        事到临头来不及多想,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哪能往外推,忙不迭起身鞠躬:

        “迎春虽然没读过书,但尊师重道的道理还是懂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若老师不嫌弃,迎春自当执弟子礼,虚心听从老师教导,认真向学,不丢老师的脸。”

        话音落地,一时无声。

        马如兰微微眯起眼,就这么静静看着稳稳鞠躬的岑迎春,良久未发一语。

        顾朝夕泰然安坐,并拿眼神制止随着时间流逝而面色不安想要开口求情的小宝,叫儿子跟着一起袖手旁观。

        这其实都压根算不得什么考验。想当初他拜师那会儿,折腾劲儿的,难度堪比程门立雪了。后来连主席他老人家都看不下去,差点开口帮忙说情,还是被他给拦下了,执意要靠诚心打动老师,风雨无阻坚持了半年多,才求得老师松口。

        眼下这才哪到哪?也就是老师近些年上了年纪,脾气温和好说话许多,加上赏他一丢丢脸面,这才一开始就松动了话头,当真极其仁慈了。

        这样说起来,他甚至都有些嫉妒即将拜师成功的师妹了,实在是往事不堪回首。

        时间一点点过去,屋内落针可闻,只听得钟摆滴答滴答不停歇向前走。

        小宝大气不敢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饭早吃不下了,大眼睛里渐渐泛起水意。

        岑迎春安安稳稳站着,鞠个躬罢了,比起年轻时弯腰种地的辛苦不值一提。

        她看多了小说套路,猜到这或许是老师的入门考验,加上有顾朝夕在旁边坐镇,总不会真叫她吃了亏去,不听他出声打圆场提醒,便也安心站着。

        只是劳累一夜未眠的脑子到底有些不容易集中,思维很快发散开来,从琢磨顾朝夕此举的用意,联想到他对她付出的那些台上台下的帮助,心防松懈之时,竟然任由心底最深处的黑暗渣滓泛滥而上——

        以顾朝夕目前的身份能力手段人脉,不该籍籍无名才是,为什么他不在未来里?

        这什么别扭句子,她真的是被批评的说都不会话了,该说为什么她的记忆里没有他。

        从诸多蛛丝马迹来看,顾朝夕明明是被当成接班人来培养的,按照选举制度,不出意外的话,怎么都该他上去坐一任的吧?他这么年轻!

        所以说,那个意外是什么?他是提前领盒饭了?

        对一个没有未来的男人心动,是为大不智,她可不想离婚后再当寡妇,干嘛这样为难自己,对吧?天底下三条腿的癞□□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何必非得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套牢?小鲜肉不香吗?

        此时竭力理智说服自己的岑迎春却忘了,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有逻辑,唯独感情不讲道理。

        当她警觉抵抗时,往往已经是落入陷阱,再想挣扎便是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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