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他从琴包里取出自己的吉他交给山岸。

        ……老实说，山岸至今有段时间没弹过吉他了，不免担心手法生疏。这种顾虑在他的手指碰到那光滑如漆的琴面的瞬间便消失殆尽，并转变为仿佛偶遇上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的激动心情。他试着弹了最近自己听过的一首金属乐的吉他旋律，越到后面越忘我。他感觉自己胸口有什么炽热的情感在复苏。

        “……再弹一首吧。大卫鲍伊的《spaceoddity》，我想听这个。”

        那首歌是如何弹奏的来着？山岸想了想，手指先轻轻在吉他的箱体上敲几下，很快回忆起曲子的旋律来。他当然记得这首歌。两人一起窝在山岸卧室里疯狂听着摇滚乐的那段时间里，这歌曾经被循环播放过无数遍。

        他开始演奏了。伴随着轻柔拨扫出的吉他旋律，真澄阖着眼，摇头晃脑地低声哼唱着。那副模样十分吸引人，山岸总是忍不住抬头去看。

        美丽。富有旺盛的生命力。难道不是吗？不知怎的，自他脑海中忽然久违地浮现出了遥远过去曾见过的什么东西来。是人的背部，光洁圆润如玉石，汗水微微沁出。真澄往后探着手，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试图扣上水蓝色女式内衣的环扣——他的脸迅速发烫，拨动琴弦的手指也骤然停下。真澄问他怎么了，只好编造理由说自己忘记后面部分该怎么弹。前者也没有继续追问。

        据真澄自己说，他就住在这附近。甜品店就着音乐闲谈一段时间后之后，仍然觉得不过瘾，便一起动身前往他现在的住处去，继续后续的话题。真澄原本就对山岸曾学过吉他一事十分惊讶。路上得知后者曾在高中时期沉迷摇滚、甚至曾经自己谱过曲，一开始的惊讶又转变为强烈的欣喜。

        “但是……不过是很普通的曲子。”

        山岸有些汗颜地说。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当时作出的曲子的确太过青涩，也没有鲜明的个人特点，拼凑感很强。相比而言，刚才那场演出中听到的真澄的歌显然是更成熟的作品。

        山岸喜欢真澄的歌，歌词与曲调都深深触动着他。两人作词作曲的风格完全不同。山岸从小喜欢文绉绉的东西，词作偏含蓄。真澄则相反，完全不会用到生僻的词句。可即便用词简单朴素，他也可以写出能精准击中人心中某个脆弱之处的歌来。

        从甜品店步行至真澄家花费了大约十分钟时间。真澄和山岸一样，是自己一人租房住的。打开门之后，只见眼前的房间中乱七八糟地堆着杂物，稿纸在木地板上无规地铺散着，简约风格的白色书桌上，各式各样的cd堆了有大概一英尺高，靠墙的书架上也摆满书与专辑，房间角落中则摆着一架键盘。看上去简直就像是经历过地震之后的场景，山岸惊呆了。

        “你平时……在哪里睡啊？”

        “啊！”真澄挠挠头，“前些天我一直在为乐队的事烦恼，疏于收拾。稍等，我先整理一下。”

        山岸缓步避开那些稿纸走进屋内。他原本觉得这里看着狭小，仔细一想，其实只是东西堆太多显得乱。除开眼下所处的这个房间外，另配有厨房卫生间，整个房间的大小恐怕不下二十帖，对于不合租的单身大学生来说已经足够大了。

        等待真澄收拾的时候，山岸就在这废墟里腾出一块地方席地而坐。他随手捡起身边的一张被揉得布满褶皱的纸张。只见上面胡乱地写着曲子，曲谱上布满涂改痕迹。山岸读着被划掉的旋律，觉得应该是首不错的曲子。有哪里不满意的吗？还是说，这种程度还没有达到真澄自己的标准？

        ——说不定就是这样。山岸清楚，真澄平时吊儿郎当的，谈到音乐却好像变了一个人。想知道真澄这些年努力锻炼出的成果如何，他开始集中精力读谱，另一头，真澄则动作迅速地收拾着书桌的白色稿纸集中到一块儿，堆在立架旁。这样一来，房间内部的空间立刻变得整洁宽敞许多。

        “听什么？”

        在默唱了四张乐谱、第五张废稿的读谱进行到一般时，山岸听见真澄问话的声音。抬起头，只见青年站在与窗的方向垂直的墙面前，用炯炯的目光望着他。不足青年膝盖高的黑色钢化玻璃材质的电视柜上，置有一个长条形的漆黑块状物，刚进门时，因为周围物件过多，岸根本没有注意到那儿去。如今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个做工精致的音响。数年前与真澄两人在卧室中醉情于音乐的记忆一下子涌上来。

        “……好怀念啊。”

        “嗯哼。”伴随着嘴角浮现的笑意，真澄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来听曲子吧。”

        “这里有什么曲子？”

        “各式各样的。不过，如果是我的话，打算先从大卫·鲍伊开始听起。”

        “那我来弹吉他。”

        “哈！这样也挺有意思的。那我负责唱歌。”

        真澄说着便将唱片放入播放器。

        ——回来了。自由的感觉，耳畔的音乐，与朋友一同笑着的日子。山岸抱着真澄的吉他弹了一阵。真澄觉得手痒，便将吉他夺回来自己弹拨，山岸站在一旁做指导。唱得嗓子干燥了，就倒一杯温水润喉咙。过会儿又去房间角落弹奏一会儿键盘。整个房间变成了类似游乐园的地方，两人就如同游玩游乐设施那样玩着乐器。

        他们也聊天，聊没见面的这些年的经历。山岸讲自己为何会学吉他。往前讲到转学，再往前讲到因荒唐理由遭遇欺凌一事。那时候，他丢失了真澄送给自己的礼物。

        “……可是那个随身听坏掉了。”

        “那是那几个混蛋家伙的问题吧？”真澄不以为然。

        山岸深知这家伙的秉性。他是个完全受感性驱动的人，几乎不会计较做事的后果。倘若和他说起自己当时因打架而转学，他的反应必定会是“打回去了吗？……打回去了！嗯，这样就好！”要是换作他遇上类似的事情，一定第一时间就想方设法报复回来。他天生就是这样。……即便他的确不擅长打架。

        想到这儿，山岸不禁回想起小学时自己与真澄不打不相识的遭遇。那个明明被痛扁却开怀大笑的少年在当时看来奇怪，一熟知他的性格以后，就只会觉得好笑。“真不愧是他”——山岸在心里用模棱两可、说不上称赞也绝不是讽刺的话语评价着。眉目间流露出笑意。

        至于自己这名重逢的旧友这些年做了什么，山岸大体上也想得出来，无非是继续一头脑扑到音乐上。至于细节则要由他本人进行补充。

        真澄说自己从高中开始就在玩音乐。因为小时候学过钢琴的缘故，键盘上手得很快，于是就在校内学生组织的摇滚乐队“bambooboots”里做键盘手。乐队结成两个月后，原本的主唱忽然说自己要退出不干了。当时已经临近乐队为之排练良久的学园祭，来不及招新磨合。正巧真澄平时也经常唱歌，唱得还不错，就开始兼任主唱的角色。他就是在那时将目标由成为一名优秀的键盘手，更改为成为一名优秀的主唱。

        那次表演大获成功。演出结束过后不久，乐队队长便同几名成员商量要不要就此出道。除真澄之外的几人的兴奋地描画着乐队未来的模样。一直到十分钟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真澄才找到三人话题告一段落的机会开口说话。

        ——“我打算退出。”

        原因说来也简单。真澄喜欢热情自在地玩音乐，要是觉得呆在某个乐队之中的感觉没那么快乐了，就干干脆脆地离开。他就是这样的人。加入bambooboots后，在他心中始终有种违和感。随着排练的进行，违和感变得愈发强烈。终于，在演出前夕，真澄终于明白了这种违和感的来源。

        ——他不喜欢bambooboots温吞的风格。无论是过于强调人声的演出方式，还是平淡无趣的曲子——他觉得那种东西与其说是摇滚，倒不如说是有摇滚要素的流行歌。说得再严重些，简直是对摇滚的背叛。然而，越是这么想，几天后演出的大获成功就越令他大跌眼镜。

        “……这是第多少次解散？我也记不清楚。三……或者四次。bambooboots中应该是待得最久的，毕竟是第一次组成乐队嘛，找到想走的理由还蛮难的。……之后，也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退出。”

        说到这里，真澄停顿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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