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二分之一

到了下午的时候天色忽然暗了下来，黑云压城，狂风四起，满地落叶尘土被风卷得打着转儿的漫天飞舞，像极了灾难片里的世纪末日。

        班里的氛围却与外头大相庭径，白织灯下是一颗颗昏昏欲睡的脑袋，在物理老师慷慨激扬的解说中，一个个支着脑袋，目光涣散地盯着黑板，思绪早已神游天外。

        手机在桌肚里亮了好多下，迟疑了好半天后，宣柠才慢悠悠地伸手去摸。

        划开一看，全是前桌大圣发来的消息。

        大圣：【你说怎么办啊，我上午给你同桌下了张战书，不知道他看见了没？】

        大圣：【我刚才还特意去翻了下垃圾桶，也没找到那张纸啊。】

        大圣：【这是不是代表他接战了？有什么办法能化解一下我主动邀约的这场架？】

        宣柠读完消息后，没什么人性地回了句：【跪下来磕个头承认你是傻逼。】

        大圣：【滚，这不是我的风格。】

        黑化水冰月：【那你就别做挣扎了，等着被他揍一顿吧，反正你打架从来都是挨揍的份儿。】

        大圣：【没人性啊你柠子……】

        大圣：【要不你使个美人计抛两媚眼，再帮我说两句好话，化解一下得了？我想过了，可能我和罗玉晴真是缘分到了头，为了个还没追到手的娘们再伤了同班同学的和气，不值得！】

        黑化水冰月：【瞧你那怂样……我劝你还是滚去求裴勇吧。】

        宣柠合上手机后，往边上扫了眼。

        她那同桌正在玩游戏，手指飞快的在桌肚里划拉着，高岭之花似的面容上神情依然很平静，眼尾微微向下低垂着，眼下是被头顶光线括出的一小片浅淡阴影。

        桌角还放着那杯奶茶，没碰过，连塑料袋都还在，一点也不尊重别人的告白，就和他那目中无人的哥哥一个德行。

        正看得起劲的时候，四周赫然一亮，当疾雷迅电划破天际之时，班里一阵惊呼。

        在所有人抬眸望向窗外的功夫里，宣柠看到的竟是同桌那半张在电闪下被骤然点亮的侧脸。

        她吓得一个哆嗦，连忙收回视线。

        到“老皇城火锅店”门口的时候已经六点半了，这会儿店里忙得不可开支，站门口等位的就有十多人，好在宣柠他们有特殊待遇不需要排队，直接坐电梯上了二楼。

        嚯哟，生意真好，放眼望去，坐不缺席，烟雾袅袅中，满是喧闹热腾。

        这家火锅店开了有些年头了，是宣怡最早创业时所开的店，特点是逼格高，食材新鲜，品种齐全，就是价位偏高，人均200，算是时溪市数一数二的高档火锅店。

        但说实话，要想吃便宜的，时溪市遍地都是，他们提供的就是最尊贵的服务和最上等的品质。

        自打宣女士去了澳洲后，这间店就交由小姨打理了。宣家女儿大概骨子里都是精明能干的生意人，经宣采儿接手后，火锅店被经营得风生水起，日日爆满。

        小姨给他们留了个包间，对于几个男生而言，包间最大的好处是有独立排烟系统，能肆无忌惮地抽烟。

        他们几个刚坐下，锅底就跟着上来了，很快的，肉和蔬菜也摆满了一桌。

        大圣挑的位置就在裴勇隔壁，他几次三番想开口，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契机。

        回想起刚放学那会儿，下课铃声刚打响，他一回头，驰也就不见踪影了，要不是先前听了裴勇的叙述，他肯定觉得这狗逼是怂的找地方躲起来了。

        “我发过消息了，驰子说晚上有事不来吃饭了，”裴勇看出了大圣的欲言又止，嘲弄地笑了声，“我跟他说了这中间有误会，应该没啥事，你也不用太放心上，看看，这一路给愁的。”

        “靠，你不早说！”大圣总算舒了口气，“主要吧，大家都认识，这事儿就整的……有点尴尬了。”

        裴勇没揭穿他，摸了根烟出来，看了看对面的宣柠，请示道：“柠柠，哥能抽根烟吗？”

        宣柠并不对烟味敏感，点了点头，指了下门口的位置：“抽吧，开排风就行。”

        “好嘞。”裴勇点烟的同时，起身去开排风。

        直到坐回位置后，裴勇才意识到一件事儿:“柠柠头发拆了啊？”

        前几天编的拳击辫已经拆了，这会儿刚过肩的长发蓬松地散落着，脸蛋粉扑扑的，配上一双杏眼，看起来贼乖。

        “嗯。”宣柠起身往锅里涮了点菜，“头痒的不行了。”

        “诶？”顺着她的动作，裴勇看了眼她空落落的手腕，犹疑道，“上次哥给你买的辟邪红绳哪儿去了？”

        宣柠往手腕上扫了眼，空空如也的细白手腕上什么也没有，她记得自戴上后，就没摘下来过，这会儿莫名失踪，八成是不小心给弄丢了。

        宣柠挺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知道啊。”

        “不知道？”席盛坐在一旁冷笑了声，“又弄丢了是吧？”

        “没事儿，丢了就丢了，我下次烧香的时候再求一根回来，”裴勇说，“反正也不值几个钱，就是辟邪用的。”

        “别了，你给她还得丢。”席盛看了眼宣柠，“我就挺好奇，你怎么不把自个儿丢一个我看看呢？”

        “我丢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宣柠坐下来，端起桌上的果汁灌了口后又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独吞咱家家产？”

        席盛又笑了声，边倒蘸料边问：“咱家什么家产？就这一家火锅店？”

        “啊，火锅店怎么了？”宣柠说，“生意多好啊——”

        席盛啧了声，手臂闲散地挂在隔壁椅子上：“我能稀罕？你也太瞧不起你哥了。”

        “话别说太早啊哥哥——”宣柠拖腔拉调地说了声，“这以后可是家族企业，小姨说马上就要开分店了。”

        席盛勾起唇角瞥了眼对面的人：“拿走吧，我没功夫和一个傻子争。”

        宣柠并没什么情绪波动，只冷静地吐了一个字：“滚。”

        驰也刚拿钥匙拧开家门，柴犬“王子”在卧室听到动静后朝他飞奔而来，伴随着兴奋的哼哼唧唧声，一个劲儿地扑腾扒拉着他小腿。

        没办法，驰也只好放下书包摸了把狗脑袋：“是不是饿了啊？”

        闻言，王子响亮地叫了两声。

        驰也笑了笑，起身去柜子里把狗粮拿出来，朝狗盆里倒了大半碗：“吃吧，我也饿了。”

        等喂完王子后，他才腾出点儿功夫来往屋子里扫了圈，客厅空荡荡的没人，厨房也没人，但照理说这个点驰涵应该还没出门。

        想到这里，驰也走到他房门口看了看，果真，门是关着的，应该是在睡觉。

        他抬手扣了扣门，和预期的一样，里头无人应答。

        “爸？”驰也又喊了声，依然没得到回应。

        像是习惯了这样无声的应对，下一秒，驰也柠开房门，随即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烟酒味，熏得人忍不住拧了拧眉。

        屋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驰也拍开了墙上的灯，一瞬间，屋里亮堂了起来，但空气却混着一片烟雾蒙蒙。

        也许是因为长时间沉浸在黑暗之中，突如其来的强光让人有些难以忍受。驰涵翻了个身后，皱了皱眉，再一张口，嗓子里全是烟酒浸泡后的嘶哑：“关了。”

        “吃饭了吗？”驰也看着蜷缩在床上的男人，平静地问了句，“我准备煮点面条，一块儿吃点么？”

        驰涵柠着眉闭着眼，没回应。

        气氛凝固了片刻，见对方始终没给反应，驰也又问：“想吃煎蛋还是炒蛋？”

        “我他妈让你把灯关了！你是听不懂还是聋了？”就如黑夜里毫无预兆的暴风雨，驰涵忽然怒喝着将枕头砸了过来。

        好在枕头并没有砸在驰也身上，而是砸在了手边的墙上，再顺着墙面摔倒在地板上。

        “知道了。”驰也叹了声，把灯关了，然后捡起枕头来搁回床上，“煮好了叫你。”

        这回，没等对方回应，驰也便轻轻搭上门，转身朝厨房走去。

        驰涵的脾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就像被大雨淋过的花草，一夜之间，疯了似的往上蹿长。

        其实驰也本来也不是个脾气好的人，可不知道从哪天起，就忽然变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了，换句话说，是那些棱角锋芒早在日复一日的隐忍中让现实给磨平了。

        生活得继续，他也必须收敛起曾经浑身带刺的劲儿，束手无策地承受着超脱他年纪所该承受的东西。

        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多久？

        真正算起来好像也没多久，但犹如一个世纪般漫长。心底的那种无力感和窒息感正一点点地蔓延，让人喘不上气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双手被束缚着被人摁进水里，想挣扎，呐喊，嘶吼……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于是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不断下沉，最后被恐惧和绝望淹没。

        吃过晚饭后，宣柠回家写了会作业，她也只会写那一门，其他的，就胡乱涂一涂，等明天去学校找人对答案。

        讲真的，她这学期没什么远大志向，就希望每科都能及格。

        刚做完作业准备洗澡的时候，宣女士的跨洋语音电话及时地拨了过来。

        宣柠盯着宣女士的头像看了半天后，才慢吞吞的把电话接了起来。

        “开学第一天感觉怎么样？”电话被接通后，宣女士的第一句话就是关于学习，“现在高二了，可要多长点心了啊。”

        “嗯。”宣柠摊在卧室的小沙发上，“挺好的。”

        “你看到妈妈发的朋友圈了吧？”宣女士叹了声，“什么时候你和席盛能像弟弟一样不让我操心？”

        她就知道宣女士是为了这个才来的电话。

        本来今天吃完火锅后心情挺好的，这会儿烦躁和不安的情绪又在不知不觉中争先恐后地冒了上来。

        话题永远都围绕着那个同她流着一半血液的弟弟转，好像除了他，她们之间就没什么可聊的了。

        这一点，让宣柠觉得不爽，很不爽！

        “你在听我说话吗？”半天未得到回应的宣女士忍不住问了声，“宣柠，每次妈妈和你说话，你都走神，什么时候能认真听我说？”

        “我累了。”宣柠闭了闭眼，“你要是心情不好想找人发泄的话，要不找老哥聊会儿？”

        宣女士大概意识到了方才的口吻有些过重，沉默了片刻后，放软了声调：“妈妈不是想说你什么，你不在我身边，我也很担心你……”

        “你都多久没管我了……”宣柠觉得很疲惫，连说话都费劲，“现在怎么想起来管我了？”

        宣女士沉默了，宣柠也没再说话，俩人就这么僵持了大概有五分钟之久，宣女士才恍然回神，打破了尴尬：“我不是不管你们……你也知道弟弟小更需要照顾，再说妈妈也想让你和哥哥回国学点中文，毕竟你们是中国人，还是得学习母语的。等你和你哥高中毕业后，妈妈就把你们接回来好吗？”

        接回去？

        宣柠在心里笑了声。

        最需要母爱的那几年宣女士不在身边，等高中毕业都成年了，她好像也不需要了。

        真是挺可笑的。

        宣女士似乎永远都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她和席盛的人生，表面是为了他们好，实则从来没顾虑过他们的感受，只是随心所欲的按照她的想法操控着他们的人生而已。

        就因为她是母亲，因为她的人生宝典里从不允许“意外”发生，所以她和席盛必须循规蹈矩的按照她所要的轨迹走下走，不得反抗。

        她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

        挂了电话后，宣柠看了看时间，十点半了，可她一点困意都没有，此刻情绪躁郁得很，只想出去透透气。

        宣柠换了身外出的衣服后，驾着腿控平衡车出门了。

        她买的这款还挺高级的，底下靠近轮子中间那块还散发着幽幽蓝光，溜在深夜寥寥数人的街道上看起来特别酷炫。

        宣柠沿着街道一路遛到了市政府广场，然而此刻的广场上空无一人。

        这里白天或者饭后其实还挺多人的，喷泉池边上跳广场舞的，散步的，遛狗的……好不热闹。但这会儿倒显得格外幽静，甚至还有点冷清。

        她肆无忌惮地在广场上转着圈，耳边是呼啸而过的簌簌风声。

        下午下过一场大雨，这会儿空气里皆是清冽的泥土清香，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将她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发丝吹干了些，就连原本躁郁的情绪也被莫名治愈了几分。

        就在宣柠嗖嗖地溜着圈儿的时候，忽然从远处飞奔而来一只黄狗，她原本以为那是只流浪狗，可等它跑近了才发现，原来是只柴犬。

        然而从这品相，这毛发，以及脖子上系着的那一条挺拉风的骚粉色丝巾来看，一切都是如此的……似曾相识？

        “嘿。”宣柠从平衡车上跳下来，摸了摸它脑袋，“狗子，你主人呢？”

        柴犬吐着舌头，在她腿边转悠了不到两分钟后，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跑了过去。

        宣柠重新驾着她的平衡车追了上去，在绕过一片草坪后，她看到了坐在不远处台阶上的一抹黑影。

        她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往那儿一探，没想到那抹黑影竟然是驰也。

        他穿了一件黑色冲锋衣，拉链顶到了头，衣领没过脖子，这会儿被强光一照，皱了皱眉，掀起眼皮来往她的方向看过去。

        “你的狗丢了。”宣柠把手电筒给关了。

        驰也吹了声口哨后，对着某个方向喊了声：“王子。”

        柴犬小王子从不远处一路小跑着回到驰也腿边，他摸了把狗头，又抬起头来看了看宣柠：“没丢。”

        “你也不牵个绳？”宣柠看着坐在他腿边吐着舌头散热气的王子，“马上冬天了，偷狗的还挺多的”

        “这儿晚上也没什么人，”驰也说，“市政府这边没人敢偷狗。”

        “你刚是不是睡着了？”宣柠抬了抬眉，忽然回想起刚才照亮他面容的瞬间，这个人是闭着眼睛的。

        “没。”驰也搓了把脸，“闭着眼歇了会儿。”

        宣柠看了看他，没再说话。

        “晚上吃火锅去了？”驰也没话找话地说了句，“好吃么？”

        “好不好吃……”宣柠觉得有点儿无语，“你没吃过么？”

        驰也笑了笑：“是挺久没吃了，都快忘了什么味儿。”

        “晚上不是喊你了么？”宣柠说，“请不动你啊不是？”

        驰也没再搭话，捞起腿边搁着的狗绳，扣上了项圈，然后摸了摸狗头，自顾自地说了句：“玩爽了么？玩爽了回家。”

        宣柠看他那样子是打算走，于是将脚下的平衡车调了个头，也准备撤了。

        谁知刚往前遛了点儿，驰也就在她背后喊了声：“哎，明天见啊同桌。”

        宣柠没回头，很酷地朝后头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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