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地牢

苍萃山后山有一道碑，碑上刻有“思过”两字。过了碑往里走，就到了地牢。

        文玉跟着提灯的看守仙人往里走。地牢是一处山洞，越往里走，地势越陡峭，空气里的水汽也愈加多。不一会儿，发丝上凝了无数细小水珠，耳边潺潺水声也越来越大。

        脚下湿滑，文玉低头一看，路上竟是遍布青苔。

        他再抬头时，眼前已到牢房下。牢房建在山壁上，像蜂窝一般排列整齐，粗粗算来竟有数百个。

        看守引着文玉继续往里，道：“这里都满了，还请仙人继续往里走。”

        堆叠严密的牢房左侧有一道瀑布，两人从瀑布下廊道走过。瀑布水飞溅，沾上皮肤就能感到透心的寒意。

        穿过瀑布就到了夏至的牢房。夏至困住手脚，被绑在木架上。冰冷的瀑布水自屋顶而下，源源不断地打在被囚禁的人身上。

        夏至垂着头，无声无息，弯曲的脖颈惨白瘦弱，宛若下一刻就要被水冲段。

        文玉快步上前，“夏兄弟！夏兄弟！”

        夏至突然惊醒，快速抬起头，看清门口的文玉，眼里光辉一隐，“文兄……你怎么来了。”

        他不过说了一句，就像是耗尽了力气，费力地咳嗽起来。

        文玉蹙着眉，安慰道：“夏兄弟，你放心，无界门当日围观的弟子都可以为你作证……吴猛不是你杀的。”

        夏至缓过一口气，无力地笑了笑。日子过去了七八天  ，自己还被关在这里，可见情况不容乐观。

        围观者只看到吴猛被他的符文困住，又在他的符文里死了。若说不是他干的，连夏至都有些不敢相信。

        他想了多日，才明白，吴猛被赤炎门骗来与他缠斗，他也不知道自己早中了会爆裂法术，直到当被夏至擒住时，吴猛才惊觉赤炎门阴谋，但为时已晚，只有用命活生生当了困住夏至的那道绳。所以他才会在死前说出那番话。

        清凛自赤阳山山崖一站，一直避免与赤炎门明面上对上。这次也是暗地里筹谋，将矛头指向夏至。该说仙尊不愧是仙尊吗？果真料事如神，他夏至就倒霉了。

        人族在仙族本就是蝼蚁般的存在，更何况是与仙族名门赤炎门正面作对。如果他是清凛，现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这个徒弟。

        夏至道：“多谢文兄，此地极寒，恐寒气入体，文兄还是尽快走吧。”

        “夏兄弟……”

        夏至垂着头，浑身被冰水冲击地更加瘦弱，他像是已经接受了命运，一动不动。

        文玉暗叹一声，只能抬步往外走。

        看守带着文玉原路返回，两人经过蜂窝状的排排牢房。

        牢房里昏暗，看不清是否真如看守所言里面有人。文玉心里想着事，径直往前走，就要走过时，他耳畔突然穿来一记敲打声。那声音极轻，但像小勾子一样引着人去探究。文玉下意识转头看向牢房。

        “嘭”地一声，一个壮硕的身影撞在栏杆上，嘴里发出“嗬嗬”的笑声，“是个杂种！杂种最好吃！杂种最好吃！”

        笑声引得周围牢房里的囚犯也骚动起来。

        文玉立着没动，暗自心惊，他想道若干年前仙族出现的一起骇人听闻事件。

        有丧心病狂的仙人食仙人肉，无论是纯种仙族，还是混血，都深受其害。最终无量仙尊擒获罪魁祸首。

        文玉以为这人早被处决了，没想到被关在苍萃山地牢。

        “去去去！”看守举着灯怼到栏杆上。

        牢房内的人久不见光，当即蜷缩身子捂着眼睛缩进了阴影里安分下来。

        看守啐了声，“不知好歹，灵气都散了还不安分。最近不知怎了，一个个的，不停歇。”

        文玉蹙眉，这里数百间牢房都已满，个个都是如此恶贯满盈的囚徒，为何只有夏兄弟被关在在里面遭受水刑？

        此事不合理，需得尽快汇报无量仙尊。

        文玉又暗叹，夏至只字不提清凛仙尊，看来是不想连累仙尊。

        清凛仙尊这几日到处奔波，他从没见过仙尊如此，但这次无数双眼睛看着，实在难办。

        外族对仙族的印象，多是武力高强，行事散漫，不理世事。

        但仙族内部并非如此，每个仙人或多或少都会卷进内部战斗。

        这些战斗来自仙族名门与普通仙族之间的矛盾。

        仙族名门传承数千万年，历史悠久，积累的财富资源，非名门仙族无法想象。

        就像已经在走下坡路的赤炎门，还是占据了数百座山脉，供门下长老弟子修炼。与之相反的，是隶属于非名门的仙族第一高手清凛，拥有的也不过才一座仙山，那还是基于沧澜山环境恶劣，名门不稀罕，且又无人能打败清凛。

        非名门的仙族空间被逐渐压缩，甚至有数百仙人共用一山的骇人事件。修炼空间不足，导致非名门仙族修为难以提升，他们终于再也忍不下去，集结成团，与名门仙族发生各种摩擦。无界门就是其中代表。

        非名门有了对付名门的手段人力，纷争渐多，自然生出一批主持公道的仙人。

        于是仙族长老院横空出世。长老院包含八位长老，四名非名门仙人，四名名门仙人。近些年，长老院的统领，就是无量仙尊。

        无量仙尊出门名门，但成年后便脱离名门，于苍萃山自立，他与仙族名门、非名门关系都很好。他有力地调和了两势力间的关系，备受推崇。

        这也是上次赤炎门明面上不再追究清凛的原因，得罪无量，就是得罪长老院。且上次借由无量脸面才请到的清凛，赤炎门却心怀鬼胎，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只能自认倒霉。

        但这次，夏至是清凛徒弟，清凛又是无量徒弟，无论如何，无量都得避嫌。

        无量捻着胡须，嘴角微扯，笑意却不达眼底，只道：“这事发生在春宴，在下实在是难辞其咎，自要避嫌，只望各位能看在末的薄面上公道处置。方好给徒儿一个交代。”

        其余长老均起身行礼，道，无量长老说笑之类。

        话是恭敬极了，可都是些推脱之词。

        无量笑着出了长老院的门，心里暗道此事难办。

        无论吴猛是不是夏至所杀，长老院的仙人们都不会为了一个人族得罪赤炎门，更是打破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

        无量细细思量着，还是找不到破解之法。此次赤炎门颇为古怪，先是散播夏至屠害弟子的传闻，又在春宴用得力弟子吴猛之命，圈住夏至。赤炎门来势汹汹，却只要夏至一个人族的命。实在令人费解。

        赤炎门为何要针对一个人族？

        夏至独特之处在于清凛，他是清凛唯一的徒弟，清凛的疼爱从来不加掩饰……

        无量随即明白过来。他自己都会借薅走夏至引清凛赴宴。赤炎门难道不会借夏至，引清凛赴险？如此就说得通了，赤炎门的目标，从来都是清凛。

        无量随手招来仙人，问道：“清凛仙人呢？”

        “回仙尊，清凛仙尊去了地牢。”

        无量点点头。清凛想必是去地牢见徒弟了，地牢虽处山中，但有他的仙术亲自加持，想来不会出事。

        “无量仙尊，小仙有事禀告。”远处匆匆走来一位仙人，一身白袍，风度翩翩。

        “文玉仙人，所谓何事？”无量认出来人是无界门首席弟子文玉。

        文玉拱手行礼，将牢房中所见与无量一一细讲。

        无量越听，脸上笑容越淡，到听到夏至身处水刑，牢中囚犯骚动时，当即道：“不好！地牢要反！”

        话音未落，只感到脚下苍萃山一阵剧烈晃动。

        半刻钟前。

        有仙人禀告清凛，说夏至求见清凛一面。

        清凛略一犹豫，便转身前往地牢。

        整个地牢都设有无量仙术，无人可以在此都使用灵气，所有人都得步行入内。

        地牢没有看守，清凛循着路径往里走。他一步一步，脚步越来越快，直跑到夏至门前几步远，才停下脚，暗吸一口气，镇定地踏到门前。

        夏至从晕厥中醒来，似有所觉地抬起头，望见了门口的仙尊，他眼里闪出亮光，“师尊……”

        他还未说完，就被清凛打断。

        “找我何事？”

        夏至一愣，随即被清凛的语气气笑了。他时常觉得这语气有种不落凡俗的洒脱，还偷偷学过。自然是没学成，只逗笑了自己。

        可现在，他身处囹圄，再听这冷言冷语，只觉得这彻骨冰水也比不上仙尊的话，让人不寒而栗。

        夏至心底慢慢生出怒火，冲破冰面，烧得他理智几尽。

        “仙尊可高兴？”夏至笑道，“把你的徒弟当靶子，替你囚禁在这冷冰冰的牢房？师尊看都不来看一眼，是已经放弃为徒了吧。”

        清凛不作声。

        夏至没有得到答案，觉得自己太过可笑，他垂下头，低声道：“师尊究竟为何要收我为徒？  ”

        半响，清凛轻声问：“你后悔了？”

        “我后悔了。”夏至点头。

        他本是死士，无情无欲，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任务，他不择手段，把自己当成一个工具。可是现在，他不知缘由地恢复了感情，他开始希冀月圆无缺，憧憬欢合永存，甚至生出不该有的妄念。

        他本可体面的死，现在却如此卑微地寻求他人的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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