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秦可卿

暮色降临，别苑各处陆续被宫灯点亮。

        徐徐晚风之下，琼真陪着太上皇在庭院里散步，沿着青石板阶一步一步向上，来到别苑高处的一座亭子。

        “上个月你父亲的忌辰，朕在这里听到山下有人吹箫，侍卫告诉朕那个人是你。”

        琼真轻轻嗯了一声，心里也觉得有些诧异，她来此一年多时间，独有那晚情绪失控得厉害，感触之下不由以箫声抒心声，不想竟是太上皇做了听众。

        “那是首什么曲子？朕好似从来没听人演奏过。”

        琼真抬头望向天空，天光黯淡，隐约已经可以看到星星们的身影。

        红楼梦里林妹妹曾说她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独觉得“留得残荷听雨声”这句很好。琼真却很喜欢这位晚唐诗人的风格，尤其喜欢他的那首《锦瑟》。

        说也奇怪那晚当她吹起那首《遥远时空的思念》，她脑海里浮现的就是这首诗。

        日暮神社的巫女戈薇尚可以通过食骨井回到属于自己的时代，自己呢？我的种种思念又该寄托给谁？

        大约也只能说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吧。

        琼真徐徐压下心底一片感慨，眼眸低垂，视线落在臂弯拂尘上那千丝万缕之间。

        “曲名《玉生烟》，取自前人诗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太上皇脚步蓦然一顿，“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望着天边暮色，叹息，“李义山的词句不可谓不绮丽，可惜他生在了晚唐。而朕也是到了暮年，才能略略体会一些诗中真意。可惜”

        世上很多事情真正明白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然而，作为一位君王，一位合格的君王，太上皇对于一生中发生过所有事，自己所做的所有决定，依旧是不后悔也没有执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过去的就是过去了，追忆的意义在于吸取以前的教训以便将来不重复曾经的错误，仅此而已。”

        太上皇能够感觉得到，身后的孙女内心充满了孤独，正如他自己一样，虽说两者并不完全一样，但也稍稍能感同身受，他没有转身，继续往前慢慢地走着。

        “你父亲当年最爱太白诗和东坡词，朕总嫌弃他不够中正平和，你如今还年少，多看看却是无碍。”

        虽没有明说，琼真还是能听出来太上皇同样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大概是嫌弃用典太多又或者是嫌弃意境太过暧昧迷离。

        她把自己的情绪从略显悲伤的意境中抽离，轻声说，“贫道不过门外汉，汉赋唐诗，宋词元曲都不过是看个热闹罢了，其实难解其中真意。”

        太上皇忽然问道，“唐诗宋词里你最喜欢哪句？”

        琼真认真想了想，“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心不能静时每读此句，便觉清静自然。”

        太上皇笑了两声，觉得这个孙女也不像看上去的那般老实，在他老人家面前也小心藏着心思，可这天下之大，又能找出几个敢在自己面前无遮无掩的？

        做孙女的不老实，他这做爷爷的也熄了试探的心思，两人一时无话，安安静静地对坐在亭子里，苏内监手里捧着一个玉匣子进来。

        太上皇示意苏内监打开匣子，取出里面记录了甄费家事的纸张递给琼真，“朕派人去江南打探你母族那边的亲眷，都记在这纸上了。”

        琼真接过来一行一行地认真看下去，一边看一边不免生出原来如此的感叹，纸上的内容其实并不多，但看似平淡的每一句背后都藏着更深的秘密。

        和其他穿越者不同，自从来到这个红楼梦的世界，琼真就打定了独善其身的主意，宝钗也好，黛玉也好，金陵十二钗的其他钗也好，和她这个出家人有什么关系呢？

        别忘了，这本就是个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世界，她是个凉薄人，也是个普通人，没有救人慈心，也没有济世良方。

        但凡眼睛看不见的，伸手够不到的，就各人顾各人罢。

        太上皇瞧着琼真的脸色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心里略有些失望，心想这孙女心性是不是太凉薄了些。

        琼真将几张纸放回桌面，默默低头想了好一会儿，忽然起身对太上皇行礼道，“原来如此，不瞒您老人家，贫道月前曾偶然梦见一个眉心生了颗红痣，面目模糊隐约有些像我幼时模样的小姑娘对着我流眼泪，当时不解其意，现在想来竟是我那可怜的表妹，求您老人家大发慈心，救她出苦海。”

        纸上内容都是从暗探的密折摘录而来，只有大概而无详情，上面写了甄费之女名英莲，却没有描写她具体相貌，琼真却怎么知道她眉心有痣？

        太上皇起了好奇心，安抚道，“朕已派人去寻访甄家小女孩儿的下落，你再仔细回想回想那个梦可有给你其他提示？”

        琼真抿起嘴唇，脑海里电闪雷鸣一般，将许多细小线索串联起来，脑子里忽然迸发出一个大胆的想象，如果一切并非出自偶然，而是以甄贵太妃为首的甄家针对先太子的阴谋，那么甄费一家所遭受的未必是天灾而是人祸。

        按照这个思路，霍起可疑，葫芦庙里做了门子的糊涂僧也可疑。琼真脑中灵光忽地一闪，脱口道“我想起来了，那梦里还有个声音说什么‘祸起金陵府了劫呆霸王’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难道说我表妹就在金陵？”

        苏内监不禁抬头和太上皇对视了一眼，给琼真的纸上没有写，只说甄家小姑娘元宵节灯会上被拐，可密折子记载得详细，那将家里小姐带出门看灯把人看丢了的甄家下人正是姓霍名起。

        “祸起金陵府，了劫呆霸王。”

        太上皇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吩咐道，“去查，甄家以及金陵府相关的人员里头可有叫了劫和呆霸王的？另外，让人去查金陵城及附近眉心有红痣长相与琼真相似的十岁上下的小姑娘，查到人后去接了甄费之妻封氏去认人。”

        琼真细细算了算红楼梦原书里的时间线，推算甄英莲此时应该还在金陵城拐子的手里养着等卖个好价钱，还没遇见冯家公子和薛家呆霸王，希望太上皇的人手给力一点，早早找到这苦命孩子。

        她安静垂眸坐着，双手交握抵在胸前。如果换了前世，她很愿意亲自去金陵城寻找，然而在这里，是不可能的，她只能把全部的希望放在太上皇身上，这种感觉老实说有点糟糕。

        黑夜接替了暮色，天上星星和山下灯火仿佛都离着自己很远，琼真整个人神情变得寂寥了几分。

        太上皇这才发现，这孩子的眼里原来是没有光的，所谓的跳出红尘其实不过只是她关上心门，她在抗拒这个尘世。

        这和她父亲当年何曾相似？！人生在世哪有过不去的坎，智者和勇士从来都是一往无前，只有蠢蛋和懦夫才会选择逃避！

        救不了儿子，难道还救不了孙女，老子还真不信了！

        太上皇心里冷冷哼了几声，黑着脸挥手让苏内监派人送琼真回去，乐得落个眼不见心不烦。

        起身目送琼真身影远去，亭子里又只剩下了苏内监在旁边伺候着，太上皇用脚踢了踢亭柱，“这丫头什么臭德行，老子看了真是哪儿哪儿都不称心，跟她死去的爹一样不知哪儿来那么多愁闷，别人还没把他们怎么，自己就先把自己整憋屈了。谁还欠了他们不成？”

        苏内监笑了笑，心想，在自己这些下人眼里，琼真这样的主子可比其他人好伺候多了，毕竟她只委屈自己而不委屈别人。

        “上皇的标准未免太严苛些，像道长这样贞静平和有什么不好？年纪还小呢，偶尔钻钻牛角尖也是有的，时间长了自然就想开了。”

        太上皇叹气，“儿女都是债啊，皇宫和王府里那些够活泼伶俐了吧，个个心眼多得像筛子一样，往日朕总嫌他们闹腾得慌，可跟道观里养的这个比起来，好歹身上是有活泛气的。朕不怕儿孙们心窄，可就怕儿孙们把自己的路走窄！”

        苏内监把背往下压了几分，“有上皇您看着呐，走不了大褶儿。”

        “可朕还能再看几年？朕的苦心他们谁又能明白？就说小六，朕封他做忠顺王爷，可你看他私底下那些个小动作哪堪一个顺字？他怎么就不明白，有些事当爹的容得，当哥哥的却未必能容！再说老四，皇位是送到他手上了，可他的吃相也太猴急了，真当那些老臣是吃素的？君臣君臣，是博弈也是制衡，无论哪一头用力过大或过猛都是要出乱子的。”

        苏内监之所以能够从最低等的粗使小太监一直做到大内总管并且几十年屹立不倒，自然有他自己的诀窍。人们常说君心难测，其实君心亦是人心，哪有不可测的道理，不过为人臣子者，当懂得把握其中分寸尺度。

        所以此时，即便知道太上皇对皇帝和王爷有气，也不能跟着附和。

        “老奴虽没亲骨肉，膝下却也养了几个干儿孙，说句不怕您着恼的话，儿孙自有儿孙福，小孩子们可不就得多摔打摔打才皮实，越多搀扶他们越发错的多，就是因为知道凡事都有长辈给兜底。老奴什么都替他们想到了，他们自己可不就想得少了。”

        太上皇笑着踢了这老奴才一脚，“道理谁都知道，可天下做父母的，有几个能忍心撒手不管的，你也提醒提醒你那些干儿孙，手别深的太长。”

        苏内监想到内廷和后宫最近传出的风声，心中一凛，低头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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